郭光明
老墻是我家北屋的后墻,只是北屋沒了,留下了這墻。老墻是土質(zhì)的,時間久了,長出了幾棵芨芨草,芨芨草趴在老墻上,算不上風景,但母親說,不知從哪旋來一陣風,把這當成了西洋景兒,不少的年輕人,拍張婚紗照都拿這堵老墻作背影。這是不用想象的。反差越大,印象越深,反差越大,看點越萌,似乎現(xiàn)在已是一個常理。
村東頭的王家祖奶奶,九十九歲的生日過了好幾個,她的重孫子又在籌辦她九十九歲生日。我去給王家送賀禮,祖奶奶的臉容是消瘦的,臉色是干巴巴的,像烤過火的饅頭,看起來毫不起眼,有些像我家的那堵老墻,只是老墻沒有皺紋。老墻的皺紋被風刮走了,留存下來的泥土也早已失去黏性,受上一點微弱的力,就像潰敗的身體,掉下鱗片似的土屑,讓人不敢觸摸,更不敢碰撞,卻依舊凸起于地面,長在泥土里,一幅自信的模樣。
本來,老墻不是墻,是一處房子,一處用木頭和泥巴做了屋頂?shù)姆孔?。村子修馬路時,后院的鄰居剛蓋起五間磚瓦房,死活不肯讓出半截前墻,讓人想不到的是,一向認死理的父親,連想也沒想就讓街道拐了個彎兒,從我家院子里穿過,留下了北屋的后墻。父親說,房子變成了路,這沒說的,但后墻不礙別人的事兒,還是俺家的。于是,就地取材,嵌磚,掛瓦,挑檐,抹泥,整出一個影壁墻。村里人揶揄父親說,像北京故宮的九龍壁。父親不以為然,他說別看只是一堵墻,但是老祖宗留下的,就是剩下了一分一厘,也不能在俺手里糟蹋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堵墻,前些年的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墻頭的云瓦碎了一地,印著福祿字樣的瓦當,一下子不知了去向。再后來,嵌在墻沿的青磚也不知了去向。據(jù)說,磚塊很大,像臨清官窯燒制的老磚。懂行人說,這磚是用糯米汁活的磚坯子,然后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的烘烤、煅燒、“悶窯”才制成的。他說,用這樣的老磚刻出的硯臺,品質(zhì)不亞于現(xiàn)在的肇慶端硯。
去年五月端午那天,我又回到了老家,忽然想起母親說的西洋景,竟沒有抵得住它的誘惑,莫名地走到它跟前,見一只小貓站在墻頭上,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裊裊前行。它見到了我,停下了腳步,淡定地用“貓眼”俯瞰了我一眼,仿佛,它是蒞臨天下的君王。而侵入它領地的不光是我,還有一只鳥兒。小貓對我無可奈何,卻對鳥兒發(fā)起了“貓威”,只見它前爪伏地,后爪聳起,把腰縮成一張弓,喵喵地叫著,猛地沖向了小鳥兒,看樣子像是要捉住這只鳥兒。小鳥兒也不示弱,翅膀一張,及時飛起,小貓撲了個空。而小鳥兒沒有飛走,也沒有飛高,就在小貓的頭頂上盤旋,像是逗著小貓玩兒。小貓和鳥兒,創(chuàng)造出一道風景。
來了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嚇走了小貓,嚇飛了小鳥。她們跑到老墻跟前,閃光燈一閃一閃的,手機咔嚓咔嚓地亂響。女孩們輪番上陣,正面的,側(cè)面的,故作深沉的,面帶微笑的,擺出了各樣姿勢,像是和某個大明星合影似的,老墻成了她們的背景。其中一個女孩有備而來,褪下長裙,露出三點泳裝,將鼓起來的、凸出來的和雪白的肌膚一起,融入老墻的蒼老光影中,就像母親說的那樣,煞是好看。
老墻有多老,我不知道。三十年前,父親去世時,墻的地基已埋在地下。前幾天村里最后的一座平房推倒了,連同這堵老墻。聽母親說,搞拆遷的,花錢雇來挖掘機,挖出的石頭,都是精心打磨過的料石,足足裝了一拖拉機。她說,要是早知道埋了這么多石頭,說啥也要自己挖。這些石頭雖算不上文物,卻也值錢。
前幾天,我去尋找老墻的痕跡,沒看到一點印痕,倒了很現(xiàn)代的廣場,因為沒了老墻的阻擋,很舒暢地鋪展開來,很美,很漂亮。碰到村南頭的那位老光棍兒,正和去年找到的新媳婦一起玩著蹺蹺板,他說在樓上太憋屈,不如下來活動活動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