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者要有工匠情神,“手藝”要好,要學好基本功,要有孜孜不倦的對藝術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
1月6日下午,即墨古城大講堂在青島市即墨區(qū)經濟開發(fā)區(qū)科創(chuàng)中心報告廳舉行,本期演講邀請到了著名作曲家徐沛東。
多年來,徐沛東創(chuàng)作了大量廣為流傳的經典歌曲,如《我熱戀的故鄉(xiāng)》《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籬笆墻的影子》《亞洲雄風》《我像雪花天上來》《愛我中華》等?,F(xiàn)場,他以“文藝創(chuàng)作的回顧與展望”為題,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深入地闡述了對于如何建立文化自信、文藝創(chuàng)作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以及文藝發(fā)展的思考。
對中華民族燦爛文化的尊敬,是每個華夏子孫的責任
習近平總書記曾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講述了自己的往事。他說自己是在文學藝術的滋養(yǎng)下茁壯成長的。在他的知青時代,文學藝術帶來了精神享受,鍛練了人生品格。總書記曾在全國第十次文代會、第九次作代會開幕式上的重要講話中強調,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善于從中華文化寶庫中萃取精華、汲取能量,保持對自身文化理想、文化價值的高度信心,保持對自身文化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的高度信心,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激勵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不斷前行的精神力量。
什么叫文化自信?首先得認識到自己的文化是優(yōu)秀的,才能有自信??萍几咚侔l(fā)展,文化高度交融,如果自己的文化方向迷失了,即使經濟再發(fā)達,將來也是危險的。因此,保留文化自信至關重要。
我今天發(fā)言的題目,更準確地講應該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所謂繼承。是對中華民族燦爛文化的尊敬,這是每個華夏子孫的責任。我剛剛從國外回來,在加拿大待了兩個半月,寫一個歌劇。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研究了很多中國戲曲。京劇對當下年輕人來說像個古董,年輕人不太能夠接受,但是大家別忘了,京劇有200年歷史,在這200年歷史的長河中,它成為了傳承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載體。
京劇是在徽戲和漢戲的基礎上,吸收了昆曲、秦腔等一些戲曲劇的優(yōu)點和特長逐漸演變而形成的。它的第一次振興有賴于政府的推波助瀾,慈禧太后非常喜歡京劇,也非常懂得京劇。京劇進入了宮廷之后,成為了藝術發(fā)展的重要推手。而那時候沒有印刷物,就是靠著戲曲的口傳心授,形成了完整的京劇思想。京劇為什么有這么鮮活的生命力?就是因為它新,因為它來自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積淀。
京劇的伴奏一直在演變。一開始只用京胡,京胡是高音樂器,特別刺耳,但是京劇非它不可。后來又加了彈撥樂,更絕了,跟京胡配起來珠聯(lián)壁合。到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又增加了一個樂器叫“嗡子”,即京二胡,比京胡低八度,女聲唱腔時,會對聲線有很好的包容,實際這些創(chuàng)新都是中西方相互滲透、相互沖擊而來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戲,后來成為革命現(xiàn)代樣板戲,這是對京劇的一次重大改革和重大創(chuàng)新。大家聽老戲的時候特別不能接受,覺得慢,一個字唱半天。再聽樣板戲,它的結構節(jié)奏基本趨近于西洋歌劇。
京劇的發(fā)展,百年之后確實遇到了很多問題,要出新,不創(chuàng)新就會被歷史淘汰。實際上京劇的革命是毛澤東主席提出來的,毛主席是戲迷,他認為這種藝術作為要想讓現(xiàn)代人喜歡、傳承,必須進行改造、進行創(chuàng)新。
今天又到了這樣一個關口,如果京劇斷送在我們這一代,我覺得有點愧對祖先。
京劇的作曲法非常之科學,雖然它本身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進行設計創(chuàng)作,但它跟西洋的作曲理論有驚人相似之處。京劇非常之嚴謹,有慢三眼、導板、剁板等板式,很多板式就是西洋音樂創(chuàng)作的結構。不但有結構,還有調式,有西皮、二黃、反西皮、反二黃等等,形成了整套京劇的創(chuàng)作方式。它跟西洋音樂創(chuàng)作是有關聯(lián)的,而這種關聯(lián),是一種冥冥之中的自然結合,不存在西洋音樂對京劇音樂進行覆蓋,也不存在京劇音樂對西洋音樂進行抵制,因此藝術的發(fā)展都是相互交流的。
我想用京劇的例子來說明文化發(fā)展的一種內在邏輯——沒有繼承,文化是留不下來的;沒有創(chuàng)新,文化也不可能發(fā)展,所以繼承和創(chuàng)新都不能偏廢。
如何繼承,如何創(chuàng)新
我是1980年初開始從事音樂創(chuàng)作的,一路走來,我親歷了國家發(fā)展的每個時期,所以我的音樂創(chuàng)作,得益于時代給我的感受,得益于民族文化、民族傳統(tǒng)給我的培育,我是在這個土壤里成長起來的。
習總書記談道,“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歷史和現(xiàn)實都表明,一個拋棄了或者背叛了自己歷史文化的民族,不僅不可能發(fā)展起來,而且很可能上演一幕幕歷史悲劇。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層、更持久的力量。堅定文化自信,是事關國運興衰、事關文化安全、事關民族精神獨立性的大問題。沒有文化自信,不可能寫出有骨氣、有個性、有神采的作品?!闭f得多好!如果我們對自己的東西沒有更基礎的、更廣泛的、更深厚的自信的話,那就不可能踩著前人的腳步向前走,不可能踩著巨人的肩膀往上爬,文化的發(fā)展一定是有積淀的,不能憑空捏造。任何違背人類發(fā)展的藝術,都是反人類的藝術。
著名文藝創(chuàng)作者傅雷先生給他兒子傅聰寫了一封信,信中是這么說的,“藝術家要提防兩個方面:一是僵死的學院主義。一是低級趣味的刺激感官。為了預防第一個危險,需要開拓精神視野,保持對事物的新鮮感;為了預防第二個危險,需要不斷培養(yǎng)、更新、提高鑒賞力?!边@是他對文藝創(chuàng)新非常有名的論述。藝術是有人文情懷的,歌唱家每次表演都不是呆板的,心里的感受都是有變化的,這種變化就是藝術的沖擊力。所以藝術創(chuàng)作貴在創(chuàng)新,不能死板地抱守所謂學院主義。也不要迎合,受眾喜歡什么就給他們什么,這不是創(chuàng)作者的追求,特別是在經濟高速發(fā)展、社會活力極大的當下,創(chuàng)作者非常容易迎合,迎合帶來的惡果就是自己的作品沒有深度、浮躁,不能感動人。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電影《芳華》?去年11月份,馮小剛導演專門請我看了一場,我看了非常感動。我本身也是文工團出來的,電影里的生活歷歷在目,它反映了時代的一種人文精神追求。所以藝術創(chuàng)作,必須要扎下根來。馮小剛導演給我發(fā)了短信,說:“沛東,這個片子是我拍攝這么多年來,最有感受的一部片子。”盡管大家對這部電影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首先我覺得馮小剛導演對藝術是認真的,是遵循藝術規(guī)律的。他這次把演員集中起來,兩個月中什么都別干,就把劇情吃透,所以從電影中,我們可以看到演員的眼睛里、表演里,電影的攝像里、音樂里,都流露出純凈,所以它感動人。令馮小剛導演非常自豪的是打仗那場戲,7分鐘的一個長鏡。長鏡首先考驗一個演員的表演功底,演員的臺詞不能斷,表情不能斷,7分鐘的長鏡,這完全是賭博,如果不成功,幾百萬塊錢一下子就打水漂了。拍這場戲的時候,機器跟著演員黃軒一直走,所有其他人入了畫以后還是跟著鏡頭,爆炸點的出現(xiàn)、坦克的出現(xiàn)、沼澤的出現(xiàn),所有都必須一次完成。這可能在國際攝影史上也是極為難得的,它所帶來的沖擊力比蒙太奇的剪輯更有說服力。如果不創(chuàng)新。最后呈現(xiàn)的效果就是一般般。所以《芳華》這部電影是有追求的。
繼承與創(chuàng)新,永遠是文藝創(chuàng)作兩個不可或缺的方向。為什么我在歌劇創(chuàng)作時要研究京劇,我是想通過京劇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我對現(xiàn)代歌劇的認識。這就是傅雷先生所說的,“需要靠多方面的修養(yǎng)和持續(xù)的警惕”。什么是修養(yǎng)?“修”就是要懂、看、博覽,“養(yǎng)”則是不斷培育。很多人學習藝術,比較關注“修”,這是好事,但更重要的是“養(yǎng)”,而且“養(yǎng)”不僅僅要在課堂上、課本里,更要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都有不同的感受。
兩首歌的創(chuàng)作歷程
搞藝術創(chuàng)作,語言是非常重要的。無論是搞表演還是搞創(chuàng)作,同樣的音樂曲,每個人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這就是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種要求——語言。
《我熱戀的故鄉(xiāng)》是我的成名曲,它是一首西北風的歌曲。那個年代的一批歌曲,像《雪城》《便衣警察》《一無所有》《黃土高坡》,都屬于西北風歌曲,它們在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對中國音樂產生了非常強大的沖擊力?!段覠釕俚墓枢l(xiāng)》的音樂語言是民族的,是我從河北梆子中獲取了元素,把它變成了我的東西。大部分中國歌曲講究一種韻律的平衡,而這首歌曲在當時打破了這種平衡,這一點是我從西方音樂中借鑒而來的。雖然這首歌的年代有些久遠了,但一聽就能感受到80年代的火熱,人們從過去穿一樣顏色的衣服、吃一樣的菜中解放了出來,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這么美好,人們的熱隋、思想在進發(fā),那個時期出現(xiàn)這樣的歌曲,是一種時代的反映,所以歌曲出來以后,很快被老百姓喜愛。
大文豪托爾斯泰說過,“如果有人告訴我,我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用它來毫無問題地斷定一種我認為是正確的對一切社會問題的看法,那么,這樣的小說我還用不了兩個小時的勞動。但如果告訴我,現(xiàn)在的孩子們二十年后還要讀我所寫的東西,他們還要為它哭,為它笑,而且熱愛生活,那么,我就要為這樣的小說獻出我整個一生和全部力量?!彼运麑懗隽恕稇?zhàn)爭與和平》,寫出了《復活》,創(chuàng)新來不得投機取巧。說實話,作曲不難,但是有什么用呢?創(chuàng)作出來的很多都是垃圾。我創(chuàng)作時不輕易下筆,要考慮很長時間,我可能先把一個我認為好的語言記下來,不馬上對它進行肯定或否定,過一段時間之后再彈一彈,反復進行推敲,再進行定奪。這時候你的“修”就非常重要了,如果學習得不扎實,在各方面沒有很好的修養(yǎng),可能寫出來的東西就很隨意、很不講究。
一個創(chuàng)作者必須有很準確的審美情緒,這就要培養(yǎng)自己本身藝術之外的修養(yǎng),得有知識、有認識、有高度,才能使自己在藝術表演中是鮮靈活現(xiàn)的,是有生命的,而不是模仿的。
還有一首歌,我想跟大家講講創(chuàng)作的過程。這首歌叫作《我像雪花天上來》。
這首歌曲的語言跟剛才那首完全是兩碼事。這首歌曲,是我1995年創(chuàng)作于意大利的。當時我們去意大利演出。坐著大巴從羅馬一直到米蘭,沿途景色很美。我當時很興奮,就跟同行的老師說,“咱們寫首歌吧,寫首愛情歌曲,而目,是美聲的?!彼麄冋f好。有了主題之后,我就寫了這么一個調。這個調是很怪異的,從作曲法上講,四度大跳對器樂演奏來講是比較忌諱的,因為難度很高,歌手也比較難唱。但這正是它的特色——難的東西如果解決了,它就是特色,如果解決不了,那就說明也許違反了正常的規(guī)律,還得再考慮。這首歌的原版是閻維文唱的,唱得挺好,歌曲就寫出來了。剛開始這首歌作為一部電視連續(xù)劇的片尾曲播出了,播出之后也沒有什么動靜。后來很多歌手覺得這首歌不一樣,都翻唱這首歌,這首歌現(xiàn)場演唱有一定難度,因此它也經常出現(xiàn)在歌手大賽上,這首歌就這么火了。
有一年的“十一”晚會,中央電視臺說要用這首歌,但又覺得歌詞不合適,想要修改,我不同意,要么干脆別用,要用就一個字都不能改。我向他們講述這首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們就是要寫成一首非常自我、非常美好的愛情歌曲,但在當時那個年代,這么赤裸裸地用美聲去追求愛情,是極其鮮有的。后來這首歌曲沒有上晚會,但它依然是我非常珍愛的作品,如今各大院校都把這首歌當作聲樂教材。
創(chuàng)作者要有工匠精神,“手藝”要好,要學好基本功,要有孜孜不倦的對藝術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我的很多歌曲經過了很多很多次打磨。我最早有首歌曲叫《紅月亮》,一開始的配樂,我聽了以后覺得很別扭,就按照自己的想法,配成輕松的、歌舞式的歌曲,老百姓很快就接受了。所以歌曲的每一個細節(jié)——旋律、和聲、配樂、錄音、演唱——都需要有手藝。都需要有工匠精神,才能達到自己所要的精品。即便創(chuàng)作的是精品,也未必能成為精品,所以對藝術一定要苛刻,不能湊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