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顏記·琉璃晚

語笑嫣然

一

彼時，正是煙暖云疏的三月天。黛眉初掃的女子神色慵懶地倚在窗口，她的顴骨上生得一顆紅痣，相思豆一般，襯著勝雪的白皙肌膚，眉目顯得越發(fā)妖嬈。

女子握緊了紈扇，輕聲吟出上面信手填涂的詩句：“驟雨歇，花藏露，石上胭脂畫眉顧。晚風晴，月如故，一別西風經(jīng)年誤?！币豢陂L嘆還在末梢，便聽得樓下傳來班主催促的聲音：“趕緊隨我去尚書府，這出戲絲毫誤不得。”

她應(yīng)了一聲，眼角掃過妝鏡臺前的胭脂盒，坐下來，仔仔細細地將眉目再描了一遍，指尖劃過顴骨上的那一顆紅痣，對著鏡中女子，盈盈而笑，宛如秋水。

她叫上官扶筱，論樣貌、身段和唱功，皆是京城一干唱戲女子中的佼佼者。

扶筱在園子里的戲臺上水袖輕舞，繞著花收攏來，行至急處又倏忽拋出去，白紗上的刺繡芍藥翩躚如蝶舞，暗紅的蝶搭著扶筱回眸時的莞爾一笑，讓人銷魂。

座中一個與扶筱年紀相若的女子撞上她懾人的媚笑，不由得緊了緊心，肩膀靠在左側(cè)那個俊俏男子的身上，面有懼色。男子笑容暖暖，說：“傻丫頭，怎的害怕起來了?！毖哉Z溫柔，好一番憐愛與縱容。

扶筱斂了眉，將水袖舞得更加癲狂，座下掌聲四起。末了，額上竟是大汗淋漓。

后來扶筱知道，那男子是鎮(zhèn)遠將軍端木淳的長子，名喚鏡涯。皇甫與端木兩家交好，早在孩子尚未出生時便定了姻親，端木鏡涯與皇甫家的小姐珞裳也都默認了這段姻緣。

二

那日，扶筱在清亮的淡水河邊遇見端木鏡涯，踽踽獨行的男子似有滿腹心事。扶筱上前，故意在他面前扔下紈扇，端木鏡涯撿起，遞還扶筱的時候，看著她那顆紅痣，說：“原來是你?！?/p>

扶筱訕訕地笑：“端木少爺竟是憑這顆痣才認出我的。”端木鏡涯擺手：“姑娘莫要多心，以姑娘的美貌與聲名，這淡水河邊，又有幾人不識，我只是覺得這朱砂太過特別，印象深刻而已?！?/p>

賠禮卻不帶一個歉字，還將扶筱夸得精巧，“端木少爺果真能言會道，難怪皇甫家的小姐對你青睞有加?！狈鲶憬舆^紈扇，盯著端木鏡涯淺淺一笑。

端木鏡涯聽她這么一說，甚是無奈：“我昨日才惹惱了珞裳，正愁沒法開解，姑娘便又拿我開涮了?！倍四剧R涯說著側(cè)身要走，剛邁出幾步，就聽得扶筱驚訝地喊了一聲：“好美的金鎖片?！倍四剧R涯像是驟然醒轉(zhuǎn)，猛地回過身，竟真的看見地上有只金鎖片，泛著奪目的光。他走過去撿，卻正好撞上扶筱的額角，兩人看著對方，尷尬卻又忍俊不禁。

扶筱問：“這鎖片可是你的？”端木鏡涯一臉疑惑，說：“我尋遍了整個侍郎府，乃至自己的家中，連個影兒都不曾見，珞裳為此與我賭氣，如今竟從身上掉落出來，實在匪夷?！?/p>

扶筱不動聲色，輕飄飄地像一陣風一樣走遠。端木鏡涯見金鎖片背面的確刻有珞裳兩字，也沒多想，道了句謝，匆匆就往侍郎府的方向去了。

再遇，在城東大佛寺的門口，端木鏡涯陪珞裳到寺中祈福。黃衣少女的頸上掛著一枚金鎖片，如浸過水一般，閃著干凈透亮的光。珞裳看見扶筱，先是一怔，又覺得過于失禮，隨即迎上去，點頭招呼：“上官姑娘也是到寺里酬神嗎？不如一起吧?！?/p>

扶筱扭頭望見那紅漆木門，忽覺胸口有一股氣堵著，那些繚繚繞繞的煙霧竟似柔軟的尖刀扎進心臟一般。她握緊拳頭，瞟了端木鏡涯一眼，對珞裳說：“我路過而已，還有要事在身，便不逗留了?！闭f完便匆匆離去。端木鏡涯與珞裳望著她的背影，覺得有寒冷的風吹過。

三

不幾日，珞裳染了風寒，藥一服服地吃下去，雖解一時之寒氣，可珞裳的臉始終煞白?；矢κ汤缮踔翉膶m里偷偷請出御醫(yī)，卻還是找不出病根。端木鏡涯的眉遲遲不肯舒展。扶筱差人請他過府，他也諸多推搪。還是在端午節(jié)的花燈會上，扶筱遠遠地看見端木鏡涯攙著贏弱的皇甫珞裳，看著七彩花燈，擰著眉淡淡地笑。

看見扶筱，端木鏡涯抱之歉意地笑。扶筱似不介懷，拉了珞裳坐到河邊的望月亭，溫和地對她說，這病她能治。端木鏡涯雖有疑惑，但眾人都已是萬般無奈，不妨讓她一試。于是他給了煦春園的班主五百兩紋銀，要扶筱每日隨他到侍郎府為珞裳治病。

如此，扶筱才有了陪在端木鏡涯身邊的機會。扶筱發(fā)現(xiàn)，端木鏡涯一笑，眼角便有兩條細細的紋，像溫柔的網(wǎng)，盛下他對珞裳的眷戀，對自己的禮遇。扶筱漸漸變得悲喜不定。她為珞裳號脈，說珞裳的病已然好了三成。端木鏡涯喜上眉梢，拿來新鮮的荔枝，剝了，喂一顆給珞裳，兩人傻傻地笑。扶筱便斜覷：“荔枝上火，不利寒疾，端木少爺莫要得意忘形?！彼f完就拂袖而去。

經(jīng)過后花園，看見滿池的蓮花，扶筱將手上紈扇擲了過去，砸落數(shù)朵花瓣。她掩嘴冷冷地笑，她笑起來更是醉人，但那朱砂卻透出猙獰，似又閃著幽綠的光。翌日，滿池的蓮花如被野火燒過一般，焦灼，凋敝，帶著腐爛的氣息，皇甫家上下人心惶惶。

珞裳倒是被扶筱這么一治，果真日見好轉(zhuǎn)，連連與端木鏡涯彈唱說笑?！霸瓉礞弊湘碳t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鄙鷿帲笊堰€拉了扶筱一同唱。

那日，扶筱路過書房，皇甫侍郎正從里間出來?？匆姺鲶悖θ萆形词諗n，便盯著她顴骨上的痣，眼皮一陣抽搐。扶筱嫣然一笑：“難道皇甫大人也覺得這朱砂不祥，扶筱必是一界禍水？”皇甫侍郎咳了幾聲，神情在尷尬中帶著幾分懼色，想再看扶筱兩眼，卻突然覺得懷里如揣寒冰一般，心顫得厲害。

四

彼年夏至，京城落了一場連綿的雨，數(shù)日都是傾盆的模樣，西門外的幾株百年古榕因為雨水的沖泡根部腐爛，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端木鏡涯告訴扶筱，他將隨父遠征。扶筱聽罷，倏忽覺得面前這張臉霧氣一般消散了，她將很久看不到他，聽不到自己的名字珠璣一般從他口中滑落，也看不到他在亭子里蹩腳地唱著張生的戲，為了一個生硬的動作假意咳嗽兩聲。

端木鏡涯，原來已這般深刻地烙于自己心上！扶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后退三步，便聽得端木鏡涯說：“扶筱，你要好好照顧珞裳，千萬，千萬。”扶筱悻悻，似有春泥解凍種子破土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滲進她的脈搏里徐徐跳動，跳得她好一陣心神不寧。燭影搖紅，整夜整夜淌著滾燙的燭淚。

扶筱看見珞裳，一身水色紗裙，豆綠的宮絳被風吹得飄逸，顫巍巍如她許久不能痊愈的身子。她手里捧著一顆晶亮的琉璃珠，隔得遠了，扶筱仍能看見剔透的光芒。

她告訴扶筱，琉璃珠是端木家的傳襲之物，一旦沾上有情人的眼淚，琉璃珠便會呈赤紅色，烈焰一般璀璨。“鏡涯答應(yīng)，回京之后與我成親?！辈幌耄@一句無限嬌羞的話，卻灼傷了扶筱冰涼的五臟。她一直為此耿耿于懷，不知道為何，端木鏡涯成了她心頭的刺，動輒發(fā)痛。就好像那男子儼然觸摸不得，一旦靠近，暗自歡喜，卻又不勝憂慮。

扶筱想不明白，便在夜間偷偷去了端木府。已是三更，端木鏡涯睡得正酣，幽暗的月光淡淡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臉。扶筱柔軟的手指拂在他臉上，水草一般，將端木鏡涯不斷地纏繞，纏繞?？啥四剧R涯絲毫不知，斷斷續(xù)續(xù)地喊著珞裳的名字。他的喊聲越急，扶筱的手便越發(fā)顫抖，指甲都要嵌進肉里了。最后，端木鏡涯大吼一聲，從噩夢中驚醒，看見清冷漆黑的夜，沒有月光，也沒有扶筱，周遭死寂一片。

五

扶筱站在城樓上，端木鏡涯身披黃金甲胄，騎在高大的戰(zhàn)馬上，沙塵飛揚，他的影子像一張網(wǎng)一樣朝著她鋪天蓋地地襲來。他終是走了，扶筱悵嘆一聲。掠過城頭的風帶著嘲笑的意味，吹亂了她的衣裳，她竟落下淚來。

不幾日，皇甫家中傳出噩耗，皇甫侍郎死在家中大堂，渾身的血流盡，枯萎，凋敝，就像當初花園里一夜之間死去的滿池荷花。他死的時候珞裳在他身邊，樣貌猙獰，拿著一把尖銳的匕首插進他的心臟。清晨打掃房間的下人見此一幕，嚇得魂不附體。直到被官差押進大牢，珞裳才如夢初醒，發(fā)瘋一般揪著自己的頭發(fā)，為父親的死痛哭流涕，也為自己的百口莫辯喊破了喉嚨?？梢驗闆]有足夠的證據(jù)，珞裳弒父的罪名很快成立，只等秋后問斬。

扶筱帶著精致的糕點去看她，珞裳哪里咽得下，抓著扶筱的手，神情呆滯地喊著端木鏡涯的名字。但她終于沒有盼到端木鏡涯，美麗的頭顱像果子從樹上脫落，滿地殷紅。端木鏡涯從邊陲趕回，看著珞裳的靈位，眼淚滾了一地。

夜間，扶筱在瑞親王府唱戲，仍是她拿手的那出，神態(tài)卻不及從前。忽然，她看見園子里的樟樹下露出端木鏡涯的臉，冰刀一般直抵她心臟?？墒寝D(zhuǎn)眼又不見，扶筱徹夜輾轉(zhuǎn)難眠。

在珞裳的閨房里，扶筱握著那枚剔透的琉璃珠，端木鏡涯忽而已在門口。他沖著扶筱招手，喊她去看是不是珞裳的金鎖片。扶筱未想自己面對他仍是這般局促，她的心跳得厲害，卻拼命維持自己慣常的冷漠姿態(tài)，也不去接端木鏡涯手上的金鎖片，只尷尬地站著，握緊了那顆琉璃珠。

端木鏡涯呢喃：“這是我出征前幾日在珞裳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的，可是扶筱，你看到她的尸體了嗎？她的頭被砍下來的時候，脖子上的金鎖片也掉了下來，她一直都戴著它。扶筱你說，這鎖片怎么會有兩塊？”

扶筱盯著神志恍惚的端木鏡涯，周遭的一切都在沉默。沉默之后，扶筱開始嫵媚地笑，笑得花枝亂顫，笑得顴骨上的朱砂又一次透出幽綠的光?！澳阏f，這朱砂長在這里，究竟好看不好看？”端木鏡涯悶聲不吭。扶筱抬手推落桌上的茶杯，清脆的碎裂聲像花朵綻放。

“皇甫老爺害了我，珞裳欠了我。你知不知道，我要他們死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卻處心積慮地接近他們，終于有機會操控了珞裳，讓她親手殺死她爹。你知不知道，珞裳殺了皇甫老爺，罪孽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重。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guān)系，真正的珞裳在16年前就死了，她死的時候還是個嬰孩，活生生被丟棄在亂葬崗。她把眼淚哭干了，嗓子哭啞了，始終沒有人理她，她就這么死了?！?/p>

扶筱語無倫次，又哭又笑，雙腳踩在陶瓷碎片上，竟是絲毫不覺得痛?！澳阒恢罏槭裁礇]人要她？因為她爹聽信相士的讒言，說她將來必定是傾國傾城之貌，說她是紅顏禍水，說她顴骨上那粒朱砂是最不祥的記號?！?/p>

扶筱蹲在地上，抱住滕蓋嚶嚶地哭：“他寧可把自己親生的女兒拋棄，領(lǐng)養(yǎng)別人家的女兒，就是不要我啊。也許相士說得對，我本就是狠毒的女子，即便做了鬼，還是要報了仇才甘心。這金鎖片本就有兩塊，我早知珞裳的鎖片丟了，于是趁機接近你，假你的手將我的那塊金鎖片給珞裳戴上。那上面的怨氣很重，我就是要讓珞裳嘗嘗病痛的滋味，也好讓自己有一個接近你們的理由。我錯了嗎？我才是真正的皇甫珞裳，這屋子里的一切都該是我的?！?/p>

端木鏡涯始終沒有說話，只聽著扶筱將所有真相和盤托出，然后拔出腰間的佩劍，指著她的喉頭。扶筱搖搖頭，說：“我后悔了，我不該貪玩，我應(yīng)該直接殺了他們的，我不該，不該遇見你。為什么我現(xiàn)在好難過？”

扶筱說著，站起身來，朝端木鏡涯的劍尖撲過去，明晃晃的劍穿過她的喉嚨，從后頸穿出，沒有血，連傷口都沒有。扶筱只是在不斷地流淚，然后她的指甲變長，想去抓住端木鏡涯，可是她剛一碰到他，他便像一個虛幻的影子，扶筱合攏來的手指里空無一物。無奈之下，她揚手點燃了帳幔，端木鏡涯想要阻止，卻被扶筱推倒在含樟樹下。

六

火燒了起來，火苗在風中獵獵作響，整個皇甫府亂作一團。

端木鏡涯冷冷地看著扶筱。扶筱知道，自己此生都得不到他的原諒了。她攤開手掌，琉璃珠在火光的映襯下依舊剔透，像珞裳曾經(jīng)蒼白的面頰，像端木鏡涯眼睛里的淚水，像扶筱自己彷徨的心境。

一滴眼淚落了下來，那珠子竟然真的變了顏色，比扶筱背后的大火還要熾烈。她開始不住地顫抖，她想起珞裳說的，有情人的眼淚，她撕心一般明白過來，自己對珞裳的嫉妒，對端木鏡涯那些奇奇怪怪的不合與疼痛，原來是情，是愛。

她愛他，他卻恨她。終是遲了，焚了心斷了情，剩下一顆琉璃珠陪著扶筱，端木鏡涯走入鮮紅的靈堂，趴在珞裳的棺木旁邊，淺淺地笑。

半年后，邊關(guān)報捷。端木將軍率領(lǐng)大軍凱旋，扶筱才知，端木鏡涯三個月前已然戰(zhàn)死沙場。果真如她所想，她最后一次遇見的端木鏡涯，她伸手抓不住的端木鏡涯，原來是和自己一樣的鬼魂。

千里迢迢折返，為了他愛的珞裳。扶筱又落下淚來。她在臺上水袖輕舞，繞著花收攏來，行至急處又倏忽拋出去，白紗上的刺繡芍藥翩躚如蝶舞，暗紅的蝶。她唱：“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余香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