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塊廣告牌》：以愛為名的復(fù)仇與救贖之路

曲慧鈺

在2018年的金球獎典禮上，《三塊廣告牌》斬獲了最佳劇情類電影、最佳劇本、最佳女主角和最佳男配角等多個獎項。

影片通過一樁強奸謀殺案，以一位母親的目光觀察社會百態(tài)，動蕩破碎的家庭、僵化扭曲的人際關(guān)系，以及對黑人、同性戀和侏儒等邊緣人群的觀照，展現(xiàn)出整個社會的浮躁與不安，也呈現(xiàn)了社會中的灰色地帶，完成了對現(xiàn)實人生的訴說和對復(fù)雜人性的深刻剖析。然而，影片最后開放式的結(jié)局和母親嘴角難得的一抹微笑，又帶有溫暖治愈的色彩，表達了對愛的信仰與渴望。

一樁慘案：以愛為名的堅守

“當(dāng)真摯的心已枯萎，所愛的人已逝去，誰還愿留在，這荒冷的世上獨自凄涼·”清晨、濃霧、廣闊的綠蔭、殘破不堪的廣告牌、一條通向遠方的公路，伴隨著一首優(yōu)美婉轉(zhuǎn)的愛爾蘭民謠，奠定了影片懷舊而陰郁的色調(diào)，一場關(guān)于暴力與死亡、盲目與墮落，以及愛與和解的討論，透著神話般的憂傷與神秘，緩緩展開。

這是一部由三塊廣告牌架構(gòu)和撐起的令人心碎的故事，它發(fā)生在20世紀80年代美國的Ebbing小鎮(zhèn)：少女安吉拉遭到強奸后被殺害，因為沒有匹配的DNA、目擊證人以及嫌疑人線索，警方一直毫無頭緒，案件就這樣被埋在檔案柜里7個月之久，女孩兒的死也漸漸被人遺忘。

于是，面容陰沉憔悴、滿臉戾氣的母親海耶斯來到一家生意慘淡的廣告公司，要求租下那三塊破爛不堪的廣告牌，選擇在復(fù)活節(jié)的當(dāng)晚，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復(fù)活這樁在小鎮(zhèn)沉寂的罪案，喚醒全鎮(zhèn)人的記憶……倦怠的警察、封閉的環(huán)境、破敗的人心，這里的一切仿佛都在衰落。正如那三塊1986 年后便無人問津的荒蕪的廣告牌，少女的消逝也無人關(guān)心，只等時間將一切吹散。然而世上還有堅強者的存在，海耶斯出于母性的本能，頑強地想要喚醒“裝睡的人們”。

“強奸致死！依然沒有抓捕到兇手？怎么回事，威洛比警長？”這三塊豎立在小鎮(zhèn)邊緣紅底黑字的廣告牌，如同石子般激起了平靜小鎮(zhèn)的人性漣漪，人們紛紛指責(zé)這位母親“過激的行為”，稱其“毫無同情地控訴一位深受愛戴而身患絕癥的將死之人”。海耶斯一時成為全鎮(zhèn)人的眾矢之的，警察、社會脅迫著廣告租賃商一起威脅她，甚至教會也參與其中，共同反對這位母親伸張正義的訴求。神父對她說“每個人與你同在”，可又帶著“全鎮(zhèn)的民意”要求她修正自己“錯誤的”行為；每個人都為安吉拉的事感到難過，理解海耶斯作為母親的心情，卻又不支持她的選擇。

一個母親的合理訴求有什么錯呢？喪子之痛唯親身經(jīng)歷才有深切體會。旁觀者做不到感同身受，便無須妄自評判。米蘭·昆德拉在《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寫道：“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軟弱之中，便會一味地軟弱下去，會在眾人的目光下倒在街頭，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所以，對世界保持敵意，成為他預(yù)防自我的唯一方法?！焙Ｒ挂詮娬叩膽B(tài)度對世界進行著反抗，冷峻的目光、粗暴的舉止、不妥協(xié)的頑強，彰顯著她尋找兇手的決心。女子柔弱，為母則剛，母愛的力量或許正在于此，為了兒女，她會毅然決然地用自己弱小的身軀同任何強大的勢力甚至整個社會抗衡。

海耶斯作為弱勢的一方在這個社會進行著無奈的掙扎，她也有軟弱的一面，面對燃燒的廣告牌，她飛蛾撲火般地從一團火焰奔向另一團火焰，無力到崩潰，絕望又悲情。熊熊烈火燒掉的不僅是豎起的廣告牌，還有母親拼盡全力為保護女兒而做的全部努力。她的堅強呢？她的信仰呢？她為找到兇手拼盡全力的決心呢？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卻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可以在強權(quán)面前毫無畏懼，卻因廣告牌的燒毀而流露出軟弱：對踱步小鹿吐露的真情，與拖鞋“怪異”的對話，奮力滅火時絕望的哭吼，低頭哭訴時滿滿的愧疚……這個等待救贖和原諒的女人，就像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在用盡全力保持綻放后，于黑暗的世界獨自凋零，這樣的情感，這樣的頑強，都源于她對愛的堅守。

一場救贖：三封遺書的力量

影片的前半場一直處于暴力的陰郁之中，片中的小鎮(zhèn)充滿了絕望，每個人物都在崩潰的邊緣，生活就這樣放置于觀眾面前，照射著人們內(nèi)心最深處的矛盾與恐懼。然而到了后半場，通過三封遺書的引入，給影片帶來了黎明的曙光。溫暖隱藏于黑色與荒誕之中，隨著影片的進展慢慢浮現(xiàn)。這種精巧的框架布局在觸及西方社會矛盾的同時，又成功使人性的暖意穿透荒誕現(xiàn)實，展示出對人心創(chuàng)傷的最大包容，以及與社會和解的可能。正是這種由黑色幽默映照的絕處逢生的希望之光，為其獲得了奧斯卡制式的最大呼聲。

影片基調(diào)的轉(zhuǎn)向始于威洛比警長的三封遺書，這位在出場時略顯陰暗的角色，在離世后卻以一種溫暖的方式讓寬恕與和解成為可能，并將人性中最脆弱又最寶貴的部分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來。三封遺書，調(diào)動了電影中所有的沉痛與溫情，在展現(xiàn)美國底層社會蕭條與混亂的須臾間，不動聲色地讓全然對立的人物達成和解。由此看來，影片不僅在于對整個社會的批判，更將目光聚焦于荒誕暴力的背后，觀照著那一群格格不入的邊緣人對溫情的需求與渴望。

威洛比的三封遺書分別給了三個牽掛的人。第一封用來向妻子和這個世界告別。溫馨的畫面，溫暖的字句，盡顯警長的留戀與深情。他想讓妻子明白，自殺是他留住美好記憶的選擇，生活應(yīng)該停留在充滿柔情和愛的時刻。紅色的康乃馨和那句“記住我永遠愛你們”是愛的延續(xù)與永駐。

第二封用來寄托希望。海耶斯與世界的和解正是從這封信開始，她所有的強硬都只是內(nèi)心脆弱的偽裝，她近乎瘋狂的倔強與對抗與其說是源于女兒的被害無果，不如說是出于內(nèi)心的愧疚與自責(zé)——不經(jīng)意隨口而出的“詛咒”竟變成了不可挽回的事實，她不原諒一切，也無法自我諒解，這種無言的懲罰也正是最接近死亡的能量。威洛比看到了海耶斯的軟弱，他為其預(yù)付廣告牌租金，用寬容分擔(dān)著她的悔恨，以這種方式給予母親保持希望和等待真相的勇氣，滋潤她的內(nèi)心世界。

第三封用來教會一個人成長。在警探迪克森身上集中了太多的美國社會問題，他暴躁、沖動、不負責(zé)任，并不是一個討喜的角色。然而，他性情的巨大轉(zhuǎn)變也源于威洛比的遺書。威洛比在迪克森的內(nèi)心深處以缺席父親的形象存在，他了解迪克森的處境不是因為不夠優(yōu)秀、不夠善良，而只是運氣不夠好，他教會了迪克森“只有通過愛才能達到內(nèi)心的平靜，通過內(nèi)心的平靜才能擁有思想，它們才能解決問題”。威洛比的肯定給予迪克森難以想象的力量，讓其完成了一念之間的蛻變——在熊熊烈火中，他拼命保護住了海耶斯女兒的案宗，自己卻被嚴重?zé)齻?。這一刻，所有的仇恨都被根植于內(nèi)心的柔軟所馴服。在基督教中，火有著多重含義，它代表著光明，能夠照亮陰暗的角落，凈化骯臟的靈魂。“浴火重生”的迪克森最終完成了靈魂的拯救。

我們將與世界和解

《三塊廣告牌》講述的簡單故事，揭示出一個人的悲劇和大部分失意者的真實狀態(tài)，所有的善良與無奈、幸福與折磨都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在這里，善與惡的界限開始模糊，好與壞似乎也變得不那么重要，每個人身上都閃耀著美好的光芒，心中的陰暗也無法掩蓋。

影片以三塊廣告牌引發(fā)的混亂開端，又以三封遺書帶來的和解結(jié)束，在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進行細致觀察與深刻思考的同時，對人性進行著深度考量。從黑色和荒誕出發(fā)，又歸于溫暖與柔情，影片表達出的面對滿目瘡痍時的繼續(xù)堅守和在殘酷生活中體現(xiàn)的一絲人性暖色，準確擊中了我們內(nèi)心柔軟的角落。這部稍顯低調(diào)卻不平庸的影片憑借細膩的表演和情感的共鳴，在這個過于政治化的電影評選時代猶如一股清流，詮釋了人性的糾結(jié)和生活的遺憾。

影片結(jié)尾終于從陰暗中走了出來，得到救贖的人們踏上了新的征程，為了共同的正義冰釋前嫌。汽車行駛的方向是另一個未來，這時民謠再次響起：“如果，我能永遠擁有你的愛，就讓生活駛?cè)牍饷鞯牡胤??！钡峡松瓘墓陋氈凶吡顺鰜?，海耶斯也在追尋女兒的過程中找到了生的希望。這座小鎮(zhèn)的愚鈍和暴力層層剝落，在毫無保留地揭開現(xiàn)實生活的殘酷后，又被淬煉成柔和的溫情。影片就這樣，從暴力開始，以解脫落幕，舒緩的配樂中透露出一絲傷感——這才是真正的人生。海耶斯的笑容溫暖了整部影片，一時間日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