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保學(xué)
村子南面有一條河,流淌了三十多里的溝谷,河沒有名,可是山谷兩岸的村子卻因河而名,上游叫上河村,下游叫下河村,我家居住在河的中段,河流恰好在這里拐了個彎,叫了彎子村。
清朝早期,上河村來了一戶周姓財主,祖上是輔政叔德豫親王多鐸貝勒爺麾下的功臣,是帶著祖上的血衣來關(guān)外“跑馬占圈”的,方圓五六十里的土地山場都是周家的旗地,大部分土地出租給佃戶,留下周家大院附近的一些好山好土自己經(jīng)營,他家雇十幾個長工,還有幾個使喚丫環(huán),幾代人都過著“土皇上”一樣的生活。到了民國時期,周家當家的老爺子眼睛得了蒙癥,沒治好成了瞎子,可瞎子仍然當家,幾年后,老爺子更老了,看不見東西,脾氣暴躁,管家也不好當,不是挨罵,就是拐杖削,老婆和兒子更不好過,沒事拿老婆撒氣不說,數(shù)落兒子這個不上進,那個敗家子,瞧誰都不順眼。
后經(jīng)親戚朋友多次勸說,老爺子才把家業(yè)交給兒子管,老不舍心??!
這人啊,一閑下來,心里更加煩燥,老爺子眼前一片黑,更是煩得不行。這天,他把兒子喚來,說:你讓管家給我找個手藝好的木匠來,把大陰坡地邊上的那棵大梨樹放了。
兒子說;放梨樹干啥?樹還長梨呢。
老爺子白眼珠子一轉(zhuǎn)說:樹老啦,結(jié)啥梨呀,結(jié)梨也結(jié)不出好梨嘍!
阿瑪,您好幾年就沒看到那一樹梨了。
老爺了頗不高興地:我沒看?
什么一樹梨?我看得真切著呢!
兒子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出了屋。
第二天一早,木匠來了,是我們的鄰居高木匠,我十六歲的二太爺想學(xué)木匠活,他沒事兒,就跟著高木匠玩兒去。管家把高木匠領(lǐng)到大陰坡,把地邊上的兩摟多粗的大梨樹給放倒了,周家的十幾個伙計把梨樹抬回家。
老管家來到老爺子的上房說:老爺,少東家讓下人問您,樹放了,老當家的想打什么物件?
老爺子陰沉著臉說:讓他來,掌家沒幾天就跟他阿瑪拿派兒了!
管家見老爺不高興,連忙說:老當家的,您等著,我這就去請少當家的。
兒子哪敢怠慢,急匆匆地就過來了:阿瑪,我來了。
老爺子說:來啦,是這回事,我這屋的黃柏木的炕沿舊了,起倒刺兒了,刺兒扎進我手指里了,我想換一條梨木炕沿。木質(zhì)瓷實,不起刺兒。
兒子說:那就做吧。阿瑪,我先把您手上的刺給挑出來吧。
老爺子笑笑說:不用了,我自己已經(jīng)挑出來了。
兒子一愣,笑著說:阿瑪,您真能!我這就安排木匠干活去。
老爺子說:告訴伙計,要搭個工棚,搬套桌椅,弄壺好茶,我每天要看著他們干活。
是,阿瑪。
工棚搭完,高木匠開始干活,他首先用錛子把樹疤和樹杈砍平,用墨斗打好線兒,從長工中找個幫手開始破板兒,梨樹變成了數(shù)塊木板兒,再鋸成方子料,然后就是細活兒了,用刨子推刨,鑿炕沿兩頭的隼和卯兒。從開鋸破板到一條炕沿完工,整整干了三天,再看那炕沿,從頭到尾,如模子鑄的一樣,沒有一點瑕疵,光滑如玉石般柔韌。
做炕沿的整個過程,老爺子都坐在那把太師椅上,面前的八仙桌上放著茶壺,他左手把玩著一對紅彤彤光溜溜的麻楸子,右手端著小巧的紫砂手把壺,不時“哧溜哧溜”地呷一口兒,偶爾也與高木匠搭訕兩句。
完活了,高木匠開始收拾工具,然后來到老爺子身邊說:老當家的,炕沿做好了,你摸摸,滿意嗎?
老爺子放下手把壺,站起身,高木匠向前一步:我扶你吧。
老爺子一甩手:不用!說完徑直朝炕沿走去,他撫住炕沿,從上到下反反復(fù)復(fù)地摸,足足摸了有一袋煙工夫才揚起頭:這是木匠干的活嗎?剌剌疤疤的,一點也不光滑,欺我老頭子眼睛不好使是吧?
告訴你,我眼睛亮堂著吶!炕沿做壞了,工錢減半,可惜了我的好木料了!
高木匠哪敢跟周財主家叫真兒,只好沮喪地拿一半的手工錢回家了。
隔一天,管家又找來了一個姓崔的木匠,我二太爺仍來木工棚里瞧熱鬧。據(jù)說這崔木匠比高木匠的
手藝好。
這次做炕沿就省事兒多了,不用破板材,拿一塊板材,錛、鑿、斧、鋸砰叭一陣響,炕沿方料就出來了,上刨子刨才是細活兒,崔木匠格外小心,做得棱是棱角是角的,刨完后,把刨子的刃卸掉,用刨床磨,磨出的炕沿比高木匠做的還光,能照進人去。崔木匠一天半就做完了,他走到老爺子跟前說:老東家,完活了,我攙著你過來摸摸,中不?
老爺子有些暴怒地站起身說:請止步,我到了用人攙扶的時候了嗎?說完昂首挺胸地走到炕沿前,撫住炕沿從頭摸到尾,又從尾摸到頭,足足摸了兩袋煙工夫,憤憤地說:管家怎么找的木匠,一個比一個差,就這手藝還出門呢?又白費了我的好木料,工錢減掉一半的一半!
崔木匠也灰溜溜地走了。
此后幾天,周家的管家四處找木匠,可是木匠們聽說了高木匠和崔木匠的遭遇,誰也不肯去周家做活了。
這天,我二太爺從鄰居高木匠家借了幾件木匠家具就來到了周家,要攬下這個活,管家說:你不就是這幾天在木工棚譙熱鬧那個半大孩子么?好木匠都答對不了老爺子,你一個孩子……
我二太爺把管家拉到一個墻角說:管家老爺,你別管我的手藝,把老當家的哄高興就行。管家一琢磨也是這么回事兒,就讓二太爺進了木工棚,老爺子已等在那里了。
我二太爺說:大當家的,我來給您做活,我打出的炕沿保您滿意。
老爺子說:那就看你的手藝如何了!干活吧。
二太爺也是噼哩叭啦地干起來,也干了一天半,干完活,走上前說:大當家的,小的給您鞠躬了,您看一看下人做的活兒您滿意不?您過來親眼看一看,若是相不中呢,小的再重做。
周老爺子哈哈笑著說:好!很好,老爺我都看見了,你還沒遭踐我的木料,管家,付給這個小木匠兩斗米的工錢,再賞兩塊現(xiàn)大洋。
二太爺肩背著兩斗米,懷揣兩塊大洋錢回家了。
我太爺問二太爺:二弟,哪來的米?
二太爺說:從周財主家掙來的,還賞兩塊大洋呢。
你會做炕沿?
我會啥呀,我只是把先前兩個木匠鋸下的邊角料刨成了一堆刨花。
爺爺跟對說:那年鬧糧荒,是二太爺,也就是我爺爺?shù)亩?,掙的兩斗米讓全家得以活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