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俊
(西安交通大學哲學系,西安 710049)
雖然是宋明之間學術連接的重要階段,元代的學術發(fā)展卻一直不為學界重視,甚至得到諸多負面評價。清末學者皮錫瑞基于漢學立場將元代歸為“經學積衰時代”,該論斷陳陳相因,人云亦云,成為學界審視元代經學的代表性觀點。影響所及,元代《春秋》學不可避免地受到嚴重低估和誤判,極大地影響了《春秋》學史乃至中國經學史的研究。因此,在學術研究日益精細的當下,深入文本和歷史,以更加細膩的視角重探元代《春秋》學,正本清源,給予其應有的認識和定位,推動和深化元代經學的研究,無疑是較具價值和意義的學術課題。
元代《春秋》學著述主要由《春秋》學專著以及一些序、跋等構成。依據《四庫全書》《元史·藝文志》《經義考》《文獻統(tǒng)考》《元史》等史料,可搜羅、考察元代學者的《春秋》著述狀況,亦可從其他學者的文集中搜羅到部分學者佚失的 《春秋》著作的序、跋等,由此可以了解佚失著作的大致體例、結構安排等??傮w來說,元代《春秋》學研究總計有97位學者、122部著作,雖然規(guī)模上不及宋、下不如清,但因其特殊的背景,如少數民族政權、理學官學化、“四書”地位崛起、胡安國《春秋傳》(后文簡稱《胡傳》)定為國是等,亦呈現了這個時代的特色:
其一,著作繁多,佚失嚴重。元代《春秋》學著作有122部,但佚失或未見的現象非常嚴重,達101部,僅存21部。這種損失程度是《春秋》學產生以后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相比的,嚴重影響了對元代《春秋》學的嬗變歷程、主導問題、文獻價值等的認識和把握,致使無法全方位地梳理元代《春秋》學的發(fā)展線索。如此嚴重的佚失,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
首先,國祚不長,戰(zhàn)亂頻繁。元代自開國到滅亡,僅存98年。在這短暫的國家歷史中,元代一直處于平亂滅國的戰(zhàn)爭狀態(tài),統(tǒng)治集團內部則處在太子位和皇位的紛爭之中,造成君臣分裂、派系對立;中后期,元朝實施“民分四等”政策,造成農民起義不斷,抗元斗爭愈演愈烈。元代九十多年的歷史,穩(wěn)定者不過一二十年,長期戰(zhàn)亂極大地影響了文化的發(fā)展以及著作的刊印、保存和傳播。
其次,元代以儒治國、科舉選仕政策不夠穩(wěn)定。作為一個少數民族政權,元代統(tǒng)治者對儒學的態(tài)度是相當復雜的。忽必烈統(tǒng)治前期,一直以儒術治國,但晚期以后開始猜忌儒臣,輕用漢法。元代科舉制度于1315年才正式實施,至1368年滅亡,共實施科舉53年,開科16次,其間一度被廢除。變幻不定的政策,必然對儒學造成影響,元人揭傒斯說:“時科舉廢十有五年矣,士失其業(yè),民墜其教,盜賊滿野。竟數十里不聞雞犬聲?!痹诜饨ㄉ鐣?,科舉是士人晉升的唯一正途,科舉制的不穩(wěn)定必然影響士子研習經典的熱情。有元一代,取士僅1139人,相對于龐大的士人群體來說,是微不足道的。
總之,以上因素影響了元代《春秋》學的創(chuàng)作、研究和傳播。
其二,南多北少,理學占優(yōu)。元代統(tǒng)治者在官制修定中亦貫徹理學思想,忽必烈登基之初即在《中統(tǒng)建元詔》中明確指出:“建元表歲,示人君萬世之傳;紀時書王,見天下一家之義。法《春秋》之正始,體《大易》之乾元,炳煥皇猷,權輿治道?!币浴霸睘槟晏枺溟_始,作為王業(yè)風化的根本;同時書“王“體現“大一統(tǒng)”之義,這正體現了元代統(tǒng)治者對理學的吸收與借鑒。
根據當前行政區(qū)域的劃分,對元代《春秋》學的地域分布統(tǒng)計如右表。
從97位學者的地域分布來看,僅有10位是北方人,11位闕里不詳,確定屬于南方的學者有76位,其中浙江、江西人數最多。也就是說,浙江、江西是元代《春秋》學研究的中心。陳榮捷先生分析說:
北方之新儒學于南方之新儒學,俱輻輳于朱子。更為簡而言之,亦即輻輳于黃幹所傳之朱子之學。浙江金華一線與江西一線俱源自黃幹。
可見,浙江、江西《春秋》學之所以興盛,是因為扎實的朱子理學底蘊。江西婺源(古屬徽州)本是朱子故里,經過代代師傳,形成新安學派,元代《春秋》學的許多學者就出自婺源。浙江除朱子學影響之外,作為南宋的都城所在地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春秋》學的發(fā)展。作為《胡傳》的誕生地,湖南的《春秋》學者則寥寥無幾,這大概與湖湘學派在張栻之后就走向衰落有莫大關聯。當然,統(tǒng)計分析并不只是簡單的數字游戲,還要分析背后的學術分化緣由,以及元代的學術特質。從這些數量對比可再次印證皮錫瑞的分析:
元代《春秋》學研究地域分布
金元時,程學盛于南,蘇學盛于北。元兵下江漢,得趙復,朱子之書始傳于北?!瓤僧愓?,隋平陳而南并于北,經學乃北反并于南;元平宋而南并于北,經學亦北反并于南。論兵力之強,北常勝南;論學力之盛,南乃勝北。
可以看出,元未統(tǒng)一金、宋之時,二程之學主導南方,而蘇軾之學盛于北方。趙復北上,始將理學傳入北方。元滅南宋,雖使南方歸于北方,但學術則恰恰相反,南學統(tǒng)一北學,也就是程朱理學占據絕對統(tǒng)治地位,皮錫瑞之言可謂確論。同時也可以看出,從理學的角度研究《春秋》學已經在元代占據絕對統(tǒng)治地位。
其三,宗胡崇朱,分化明顯。雖然胡安國、朱子皆屬二程一脈,但他們《春秋》學觀點多有差異,后世學者也因旨趣不一,漸趨分化。南宋后期,理學雖被官方認可,但并未上升為制度。至元代開國,《胡傳》成為國是,朱子理學亦被官學化,學者研究《春秋》學沿著崇朱或宗胡的路線分化開來。在具體的形式上,因為元代科考采取經問、經疑的形式,故,在學界亦流行“經疑”的形式,對《胡傳》分辨同異、解疑答惑,具有明顯科舉之學的屬性。部分元儒的著作,如俞皋的《春秋集傳釋義大成》、汪克寬的《春秋胡傳附錄纂疏》等皆以《胡傳》為宗。程龍的《春秋辨疑》、胡炳文的《春秋集注》、陳櫟的《春秋三傳節(jié)注》等,皆崇朱,在述朱疑朱中推動《春秋》學的發(fā)展,頗有擺落科舉、自由研究的屬性。
當然,元代《春秋》學研究也并非僅崇朱宗胡的研究路徑,亦呈現其他研究模式。王元杰的《春秋讞義》會通胡安國與朱子,“乃輯其緒言,分綴《經》文之下,復刪掇胡安國《傳》以盡其意。安國之書在朱子前,而其說皆列朱子后”,以求擇取各自精妙,完備《春秋》之大義。同以往《春秋》學相比,元代《春秋》學少有涉及地理、人名、制度等的考據之作,多承宋學遺風,以闡發(fā)義理為主。吳化龍的《左氏蒙求》主要是童蒙書籍,將《春秋》思想簡化,通俗易懂。
總之,元代的《春秋》著述呈現了這個時期所特有的品質,為重新定位元代的《春秋》學,以及更為全面立體地展開元代《春秋》學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春秋》學自誕生以來,就與政治關系密切,元代是少數民族建國,表現尤甚。因此,研究元代《春秋》學、探究元代《春秋》學的成因,不能脫離元代的政治大背景。換言之,元代政治對于《春秋》學的興起、研究以及特質的形成起到了直接的刺激作用。
其一,戊戌選士,設立儒戶。元代對理學的接受經歷了一個復雜的變遷過程,在忽必烈正式建元之前,成吉思汗、窩闊臺等已經表現出對儒學的濃厚興趣。成吉思汗起用懂儒學的官吏,并設置宣圣廟,但由于連年征戰(zhàn),并未采取有效的措施來發(fā)展儒學。窩闊臺繼位后采取一系列措施推行儒學,召集和搜羅大批儒者,如姚樞、趙復等,尤其是趙復的北上,將程朱理學傳至北方。窩闊臺多次下詔修繕孔廟,大封孔子后人,抬升孔子地位;建立編修所、經籍所,以建立經學文本;修建太極書院,傳播程朱之學。這一系列措施推動了理學的發(fā)展,使其漸漸為社會所接受。
在如何選拔人才、籠絡儒生方面,窩闊臺政府于1237年頒布詔令道:
今來名儒凋喪,文風不振。所據民間應有儒士,都收拾見數。若高業(yè)儒人,轉相教授,攻習儒業(yè),務要教育人材?!樾兄T路一同監(jiān)試,仍將論及經義、詞賦分為三科,作三日程式,一科為一經,或有能兼者,但不失文義者為中選。
這是元朝首次嘗試通過考試的形式選拔人才,在元代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雖未設定具體的參考書目,但考試的內容是儒家經典,對理學的復振、儒生地位的提高以及理學的傳播都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此次選仕亦確立了中國歷史上比較有特色的儒戶制度,即對經過選拔、甄別的儒生給予特定戶籍的制度。凡列入儒戶者,一是可以擔當胥吏,二是可以擔當傳授儒學的教官、書院山長,三是可以優(yōu)先免除賦役,四是可以贏得尊重。儒戶制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保護儒生、刺激士子專于儒學的作用,促進了儒學的延續(xù)和發(fā)展。
其二,以儒治國,確立經典。經過前期統(tǒng)治者的一系列醞釀,至忽必烈建元時,儒學在元朝已經得到一定程度的普及和認同。忽必烈登基之初,取國號為“元”時就明確指出,此乃“法《春秋》之正始,體大《易》之乾元”之意??梢姡菚r《春秋》已經對最高統(tǒng)治者產生影響。忽必烈也清晰認識到:“爰當臨御之始,宜新弘遠之規(guī)。祖述變通,正在今日。 務施實德,不尚虛文。 ”可見,忽必烈在執(zhí)政之始就著手準備以崇德實文實施新政。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認為“武功迭興,文治多缺,五十余年于此矣”。 他廣招天下儒生以為己用,攻略城池就搜羅儒士、封官賜爵,贏得知識分子的尊重;在中央設置國子學,在地方設置小學、書院等,并明確規(guī)定傳授的內容為儒家經典:“凡讀書必先 《孝經》《小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 次及 《詩》《書》《禮記》《周禮》《春秋》《易》。 ”這是元朝歷史上第一次明確規(guī)定傳授、研習經典的內容,并且規(guī)定研習經典的次序,更將《春秋》一經凸顯出來。更為重要的是,“帝留意經學,商挺與姚樞、竇默、王鶚、楊果纂《五經要語》,凡二十八類以進”。 忽必烈所推行的“以儒治國”政策提高了儒學的地位,加速了理學在全國的傳播與發(fā)展,宋濂言:“世祖度量弘廣,知人善任使,信用儒術,用能以夏變夷,立經陳紀,所以為一代之制者,規(guī)模宏遠矣。 ”
忽必烈之后,元成宗、元武宗繼續(xù)奉行“以儒治國”的政策,加封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王”,在全國各地建立文廟,設置儒學提舉,并明確所有經典必須遵循朱子的注解。這就確定了程朱理學在學校和儒生中的地位。
其三,恢復科舉,走向官學。與元代的前三任皇帝不同,第四任皇帝元仁宗自幼拜儒士李孟為師,研習儒家經典,對理學有著深深的同情和認可。執(zhí)政之后,他實施一系列政策積極推動理學的發(fā)展。首先,祭祀儒學歷代圣賢,除依照祖先舊制祭祀孔子外,仁宗于1316年 “詔春秋釋奠先圣,以顏子、曾子、子思、孟子配享。封孟子父為邾國公,母為邾國宣獻夫人”,并于皇慶二年(1313年)下詔:“宋儒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司馬光、朱熹、張栻、呂祖謙及故中書左丞許衡從祀孔子廟廷?!睂νハ荣t的推崇、抬升,推動了理學的進一步發(fā)展。其次,推動理學官學化,最為顯著之舉在于恢復科舉制。《元史》載:“倡于草昧,條于至元,議于大德,沮尼百端,而始成于延祐?!苯涍^儒臣的不斷努力以及仁宗的推動,仁宗終于在1313年發(fā)布詔書,明確恢復科舉制度:
惟我祖宗以神武定天下,世祖后帝設官分職,征用儒雅,崇學校為育材之地,議科舉為取士之方,規(guī)模宏遠矣。朕以眇躬,獲承丕祚,繼志述事,祖訓是式。若稽三代以來,取士各有科目,要其本末,舉人宜以德行為首,試藝則以經術為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爰命中書,參酌古今,定其條制。其以皇慶三年八月,天下郡縣,興其賢者、能者,充賦有司,次年二月會試京師,中選者朕將親策焉。
可以看出,自元世祖以來,統(tǒng)治者對儒學就一直非常重視,選用儒士,并明確反對那些不切實用的浮華之詞,突出經義在科舉中的重要性。至于具體的考試程式,仁宗亦下詔規(guī)定:
考試程式,蒙古色目人第一場經問五條,《大學》《論語》《孟子》《中庸》 內設問,用朱氏《章句集注》,其義理精明、文詞典雅者為中選,第二場策一道,以時務出題,限五百字以上;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出題,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復以己意結之,限三百字以上,經義一道,各治一經,《詩》以朱氏為主,《尚書》以蔡氏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為主,以上三經兼用古注疏,《春秋》許用三傳及胡氏《傳》,《禮記》用古注疏,限五百字以上。
雖然元代的科舉按照種族分類考試,但共同之處在于考試內容皆以程朱一系的經學著作為主。需要指出的是,這份詔書指出,《春秋》一科要以“三傳”及《胡傳》為參考書目。元仁宗恢復科舉以及為科舉制定參考書目,使理學開始與國家政權結合,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擴大了理學在全社會的話語權。此舉無疑推動了理學的發(fā)展。最為顯著的是,凡士子入仕,則必研讀程朱一系的經學注解,與其經義相悖者則不取。同時,也將理學擴展至蒙古人和色目人,以自上而下的形式推動經學的發(fā)展。自元仁宗之后,元朝由于國祚不長,共開科取士16次,取士1139名。規(guī)模雖不及其他朝代,但它所制定的相應措施,如將理學經典作為官方指定書目等,則為之后的明清所延續(xù),繼續(xù)推動理學乃至經學的發(fā)展。正如葛兆光先生所言,“宋代形成的理學便在元代與政治權力開始結合,不僅成了有權力的知識話語,而且成了有知識的權力話語……給很多士人暗示了一個知識與利益交換的方式”。
其四,開設經筵,推崇儒學。經筵是漢唐以來皇帝學習經史的一種形式,正式定名于宋代,由滿腹經綸、德業(yè)兼?zhèn)涞氖看蠓虺淙沃v官。元代沿襲宋制,開設經筵,學習理學,加強統(tǒng)治者對理學的認同,促進他們的理學實踐,此乃推動理學官學化的重要舉措。元代直到第六任皇帝,“泰定元年春(1324 年),皇帝始御經筵”。 在此之前,統(tǒng)治者出于加強統(tǒng)治以及贏得士大夫人心之需要,亦十分重視儒學的研習,搜羅大儒為其講授儒家經典。忽必烈“訪求遺逸之士,遣使聘王鶚。及至,使者數輩迎勞,召對。 進講《孝經》《書》《易》,及齊家治國之道、古今事物之變,每夜分乃罷”。 后繼者亦效仿忽必烈,選用賢者,置之左右,講經釋典,以備垂詢。至泰定帝元年:
甲戌,江浙行省左丞趙簡,請開經筵及擇師傅,令太子及諸王大臣子孫受學。遂命平章政事張珪、翰林學士承旨忽都魯都兒迷失、學士吳澄、集賢直學士鄧文原,以《帝范》、《資治通鑒》、《大學衍義》、《貞觀政要》等書進講,復敕右丞相也先帖木兒領之。
元代經筵制度一直沿襲到元代結束。經筵內容雖不固定,但主要是關乎治世的儒家經典。至正元年(1341年),元惠宗“詔選儒臣歐陽玄、李好文、黃借、許有壬等數人五日一進講,讀 《五經》《四書》”。 后繼皇帝不斷豐富和完善經筵制度,使其成為常設機構,是皇帝儒化的重要平臺。值得注意的是,元代的經筵除為皇帝講授關于治世的儒家經典以外,還承擔皇位繼承人的教育工作。元代的統(tǒng)治者通過經筵,一方面加強對儒學的認同,另一方面又反過來促進儒學的發(fā)展,這是一體兩面之事?!皩ι贁得褡寤实蹃碚f,經筵的意義尤為重大,等于是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學習、了解漢文化的課堂,直接關系到他們的漢化和儒化。 ”
元朝歷代統(tǒng)治者銳意進取,推行理學,促進了經學的發(fā)展。歐陽玄概括道:
成宗皇帝克繩祖武,銳意文治,詔曰:“夫子之道,垂憲萬世,有國家者,所當崇奉?!奔榷餍聡鴮W,增廣學宮數百區(qū),胄監(jiān)教養(yǎng)之法始備。 武宗皇帝煟興制作,加號孔子為大成至圣文宣王,遣使祠以太牢。仁宗皇帝述世祖之事,弘列圣之規(guī),尊《五經》黜百家,以造天下士,我朝用儒于斯為盛。英宗皇帝鋪張鉅麗,廓開彌文。明宗皇帝凝情經史,愛禮儒士。文宗皇帝緝熙圣學,加號宣圣皇考為啟圣王,皇妣為啟圣王夫人改衍圣公三品印章。
從歐陽玄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元代歷任皇帝在推行儒學上的具體舉措,反映了理學在元代地位的演變經歷了復雜的過程,最終促進了理學乃至經學的發(fā)展。理學官學化后,《春秋》經傳成為科舉程式,引發(fā)了士子研習,推動了《春秋》學的發(fā)展。
囿于皮錫瑞等人的偏見,學界對元代《春秋》學在學術史上的價值,或略而不論,或粗疏概括,或低估輕視,無疑遮蔽了元代《春秋》學的真實價值。前文的梳理清晰地表明,元代《春秋》學絕非如已有研究成果所說的那樣襲宋儒余韻、拾他人牙慧。
其一,拔高《胡傳》,位至“四傳”。 《春秋》受到歷代統(tǒng)治者和學者的重視,設置五經博士、列入學宮、增入科舉等制度保障,更是推動了《春秋》學的研究和發(fā)展。雖然元承宋制,“五經”地位相對于“四書”有所下降,但《春秋》仍然在科舉應試之列?!洞呵铩穼W發(fā)展至南宋,由于宋高宗對《胡傳》的褒獎,故其在南宋受到高贊。轉至元代,統(tǒng)治者將《胡傳》懸為令甲,明確其為科舉考試指定書目,將《胡傳》的地位推向更高的層面,也是首次以國家命令的形式將其確立下來。同時亦推動了儒生、士大夫圍繞《胡傳》展開研究,形成了一大批具有影響力的著作,如汪克寬著《春秋胡氏傳纂疏》三十卷、俞皋撰《春秋集傳釋義大成》十二卷等,皆為宗《胡傳》之力作。元代宗胡派《春秋》名家對《胡傳》的研究并非一味袒護,而是在羽翼的基礎上對其修正。四庫館臣就稱俞皋的《春秋》學“于《胡傳》之過偏過激者實多所匡正”,使《胡傳》進一步豐富和完善。 最為顯著的是,汪克寬的《春秋胡氏傳纂疏》被直接定位為明代科舉考試的標準??傊?,元代《春秋》學庚續(xù)《春秋》學史,將《胡傳》定為科舉的參考書目,提高其經學地位,使《胡傳》與《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和《春秋谷梁傳》得以相提并論,躋身《春秋》“第四傳”。
其二,形塑明代《春秋》學。明承元祚,繼續(xù)延承隋唐以來尤其是元朝的科舉制度。洪武年間科舉考試的《春秋》經乃“主左氏、公羊、谷梁、胡氏、張洽傳”,一直延續(xù)到永樂十二年(1414)。 與元代相比,增加了朱熹弟子張洽的《春秋集傳》為科舉指定書目,“明初定科舉之制,大略承元舊式,宗法程、朱?!洞呵铩范ㄓ枚?,蓋重其淵源,不必定以其書也”。為了繼續(xù)加強程朱理學的地位,明成祖詔令翰林院學士胡廣等人:“《五經》《四書》唱圣賢精義要道。其傳注之外,諸儒議論有發(fā)明余蘊者,爾等采其切當之育,增附于下。其周、程、張、朱諸君子性理之言,如《太極》《通書》《西銘》《正蒙》之類,皆六經之羽翼,然各自為書,未有流會,爾等亦別類聚成編。二書務極精備,庶幾以垂后世。 ”可以看出,成祖編《四書五經大全》緣于理學家的經典著作乃六經注腳,須類聚匯編,以為科場程式。至于《春秋大全》的內容,則說:“延佑科舉新制,始以《春秋》用胡安國《傳》定為功令。汪克寬作《春秋纂疏》,一以安國為主,蓋遵當代之法耳。廣等之作是編,即因克寬之書,稍為點竄。 ”由此可見,通行于明代科場的《春秋大全》明確因襲元代汪克寬的《春秋胡傳附錄纂疏》。皮錫瑞評到:“明人又株守元人之說,于宋儒亦極少研究。 ”可見,元代《春秋》學實形塑著明代的范式和走向。一方面,元代發(fā)出尊崇《胡傳》的先聲,為明代《春秋》學奠定了基礎和范式;另一方面,元代將《胡傳》官學化,雖然可以使其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并且憑借政治地位的推動自上而下地擴大影響,但同時也開啟了《春秋》學思想固化、荒蕪的前奏,對明代進一步加強和推進有著推波助瀾之功。
其三,遙啟清代公羊學。公羊學肇始于《春秋公羊傳》,并在后世學者的注解和闡釋中漸漸形成專門的學術或思想體系。公羊學注重闡發(fā)“義旨”,特質在于“政治性、變易性和解釋性”。它淵源有自,“孔子至圣,卻觀無窮,知秦無道,將必燔書,故《春秋》之說,口授子夏?!酉膫髋c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與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與董仲舒皆見于圓識是也”。 這段敘述明確了公羊學的產生、形成以及傳授譜系?!洞呵锕騻鳌烦蓵跐h初,經董仲舒等漢儒闡發(fā),因其理論主旨“大一統(tǒng)”、“天人感應”等適應政治發(fā)展的需要,故被確立為五經博士之一,一度成為“顯學”。學者治經解經,形成豐富的公羊學體系,尤其是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詁》推闡“大一統(tǒng)”、發(fā)明“三科九旨”,使公羊學走向系統(tǒng)和成熟。然,隨著古文經學的興起,隸屬于今文經學的公羊學漸趨式微,從學術舞臺的中心走向邊緣,而再度的興盛則直待千年以后的清代中后期。首先揭開清代公羊學中興大幕的是常州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莊存與,他作《春秋正辭》以顯其意。關于《春秋正辭》的學術淵源,他明確說:“存與讀趙先生汸《春秋屬辭》而善之,輒不自量,為隱括其條,正列其義,更名曰《正辭〉,備遺忘也,以尊圣尚賢信古而不亂,或庶幾焉?!鼻f氏之言不虛,趙汸的《春秋》學與公羊學多有契合之處,如肯定“公羊為學《春秋》之要”、“屬辭比事法”等,著力闡發(fā)微言大義。趙汸的《春秋屬辭》實是兩漢之后公羊學在長期黑暗之中的一縷曙光,它承接兩漢公羊學,遙啟清代公羊學,“是在長期湮滅之中為公羊說保存了火種”,故在清代公羊學復興時受到推崇,并促成了以治公羊學聞名的常州學派,從而使公羊學成為清代今文經學中的顯學。
元朝統(tǒng)治集團以弓馬之利統(tǒng)一中國后,在學術上以“接著講”的態(tài)勢使得宋代所開示的治經范式得以延續(xù)和光大;其少數民族的身份,更是在學界激起研究內含華夷之辨的《春秋》學的熱潮。從元代《春秋》學百余年的嬗變歷程中可知,元代《春秋》學限于國祚不長等客觀原因,雖不及宋代燦爛輝煌,卻也多所發(fā)明,并非只是沿襲宋儒余韻、缺乏建樹。實際上,元代在注解體例、《春秋》大義等方面皆有發(fā)先賢未發(fā)之處,尤其是汪克寬的《春秋》學著作,直接影響此后數百年的科場程式,僅此一點亦足以窺見和彰顯元代《春秋》學的價值,遑論其他。元代《春秋》學乃至經學皆須深入歷史和文本,重探和發(fā)現它們本身所涵具的歷史價值,從而彌補乃至修正當前研究的不足和不當之處,以期細化、深化元代乃至整個《春秋》學史的研究。
注釋:
(1)《廟學典禮》:“合用朱文公《小學》書為先,次及《孝經》《論語》。早晨合先講《小學》書,午后隨長幼敏鈍分授他書?!缎⒔洝?,合用文公刊誤本,《語》《孟》,用文公集注,《詩》《書》,用文公集傳訂定傳本講說?!保ǎ墼葚骸缎信_坐下憲司講巧學校便宜》//《廟學典禮》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648冊,第382頁)
(2)令甲,原指法令的首篇或首條,后用為法令的通稱?!对贰酚涊d:“約又建議行封贈、禁服色、興科舉,皆著為令甲?!眳⒁娝五ィ骸对贰ね跫s傳》第14冊,第4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