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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歲時,我就體驗到了電視里的那句廣告詞:感覺身體被掏空。夜晚,我起床上廁所的次數(shù)達到十幾次;冬天,體育課上最簡單的熱身運動,也能讓我汗如雨下。
母親察覺出我的異常,第一時間帶我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拿著我的尿檢報告審視一番,隨即起身問道:“檢驗科,剛才那個叫張小冉的,尿蛋白是‘四把加嗎?確認無誤嗎?”得到對方肯定的答復(fù)后,醫(yī)生回到座位上,面色凝重:“帶孩子去華西看看吧,我們這,看不了?!比A西醫(yī)院是治療疑難重癥的,聽醫(yī)生要我們?nèi)ツ抢飶?fù)查,母親眉頭緊鎖,變得不安起來。
華西醫(yī)院的檢查報告顯示一切正常。母親不信,一再告知對方,我在另一所醫(yī)院查出尿蛋白選項有“四把加”。她一邊用手拉住檢查人員,一邊在挎包里翻找上一家醫(yī)院的尿檢報告。檢查人員猶豫了幾秒鐘,決定再為我查一次。果然,第二次尿檢報告上“尿蛋白”又是“四把加”。
醫(yī)生拿著報告,認真地給母親講解,我聽不懂,卻心里暗喜著:太好了,這幾天我可以不用去學(xué)校上課了。
我牽著母親的手,一蹦一跳地跑下樓,剛走出華西醫(yī)院大門,母親哭了。這是我第一次見母親流淚,從這之后,她的淚腺閘門就好像被徹底打開了:我和表妹在家玩捉迷藏時,無意間推開廚房的門,看見小姨正拿著紙巾遞給母親,母親在哭;半夜起夜經(jīng)過客廳,看見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借著月色,仍然能看見母親眼角閃爍的淚光。
從華西醫(yī)院回來,母親幫我向老師請了長假,我住進了醫(yī)院。母親開始變得很迷信,她固執(zhí)地認為:她在本命年沒有穿紅衣服,才會招來霉運。在病床前,她和小姨念叨:“我的本命年,可是為什么遭罪的是我女兒?我甘愿替女兒受罪?!彼ㄖ亟鸾o我買了一塊小金佛,用紅繩子拴緊,讓我時刻帶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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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我上了初中。在摸清醫(yī)院看病的全套流程后,我拒絕了母親的陪同,獨自在醫(yī)院和學(xué)校之間穿梭,享受著挑大梁的快感。
初二下學(xué)期的一次診察,醫(yī)生建議我換成激素治療試試,讓我把母親請進來,一起敲定方案。我自豪地說:“我媽媽沒來,每次都是我一個人來?!贬t(yī)生說:“你們母女倆真奇怪,每次都是一前一后地來,給你講完一遍,還得給你媽媽講。”我很疑惑,走出門診部,用IC卡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告知她治療方案有變。沒想到5分鐘后她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原來,母親從來就沒放心過我,一直默默跟在后面。
我選擇接受激素治療方案,并且每天心情愉悅地吃掉12顆潑尼松,僅僅因為覺得自己長些肉會變得更好看些。曾有親戚調(diào)侃,說我的肋骨可以彈琴,看著我就知道家里窮。我不甘示弱:“我家才不窮,我媽媽賺的錢都買藥了,我的藥可貴了,有人體胎盤、有蜈蚣、還有鹿茸,貴得嚇死你?!?/p>
我的確從來沒有感覺到我家和“貧窮”二字沾邊:在同齡人都在趕公交車或者騎自行車上學(xué)時,母親怕我累著,給我買了一臺2000多元的電瓶車;后來,她又怕我往返醫(yī)院時會出什么緊急情況,給我買了一部手機。這兩款初中生界的“奢侈品”,讓我成為班級里走在前端的“弄潮兒”。后來我才得知,這些都是母親全年無休、用上完正常排班再連軸轉(zhuǎn)通宵夜班換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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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素治療期間,藥物副作用特別強烈,剛輸上5分鐘液,嘔吐感就排山倒海地襲來。我再也不能一個人去輸液了,只能同意母親的陪同。
每天中午,母親都挖空心思給我準備午餐,我卻什么也吃不下。有一天,母親買回來三菜一湯和一只烤鴨。母親擰下一個鴨腿,舉到我嘴邊,“多少都得吃上一口”。肥膩的鴨腿讓我反胃,我下意識用輸液的那只手使勁推開。沒想到,動作太大,輸液瓶被我扯了下來,砸在手背上,針口處開始冒血。
母親一邊喊護士,一邊手忙腳亂地用紙巾幫我止血。我感覺到手背一陣火辣辣地疼,抑制不住怒火,抓起鴨腿使勁一甩,正好丟到了趕來的護士腳邊。母親一愣,接著抓起白色的泡沫飯盒,一股腦全丟進垃圾桶:“變著花樣伺候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說完轉(zhuǎn)頭離開了病房。我腦袋“嗡”地一聲,坐在床上哭成了淚人。
等母親再次返回病房時,我還在抽泣,想主動跟母親說話,一張嘴卻哭得更厲害了。母親手里提著和之前一樣的飯菜,還帶回來一罐可樂。她紅著眼睛對我說:“你兩天沒吃東西了,多少吃點。媽媽給你買了一罐可樂,等吃完飯,媽媽就想辦法給你喝?!蔽液軔酆瓤蓸罚t(yī)生不讓我喝飲料,沒想到最遵醫(yī)囑的母親,竟然會主動給我買。
母親所說的辦法,是把開水倒進飯盒里,然后把可樂放在熱水里。接著,母親拿紙給我擦眼淚,笑著告訴我馬上就有可樂喝了。可是忽然,易拉罐“砰”一聲炸開了,可樂噴向四面八方。母親趕忙拿起紙巾,蹲在地上反復(fù)擦拭地磚縫里的可樂??粗臉幼?,我心里揪著疼,厚重的負罪感鋪天蓋地襲來。
激素的副作用開始顯現(xiàn),我的骨骼線提前閉合,再也沒有長高過,體重卻到了145斤。胖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開始和我保持距離。我開始討厭逛街,討厭買衣服。我受不了銷售人員把我從頭到腳打量。母親察覺到我的抵觸情緒,故作輕松地逗我:“咱們多劃算啊,給同樣的錢,買同樣的衣服,布料卻比別人多,賺了?!闭f這些話時,母親總是小心翼翼地觀察我的表情,如果我笑了,她就會松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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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上了高中。隨著潑尼松越吃越少,身上的贅肉也漸漸離我遠去。這時,我和班上一個男孩戀愛了,老師告訴了母親。
可是母親并沒有質(zhì)問我,甚至都沒提這件事。我按捺不住了,主動和母親談起這件事,母親問:“那男孩子知道你生病的全部情況嗎?你得和那男生說實話,不能瞞著人家?!币娔赣H默許了,開心的我一個勁地說:“他知道,他都知道?!蔽冶幌矏倹_昏了頭,沒去思考母親的擔憂。很快,這份擔憂就應(yīng)驗了。
一天晚自習(xí)結(jié)束,我們走出校門,男朋友把他的校服披在我的身上,和我并排走向公交車站臺。忽然,有人扯掉了我身上披著的校服。我轉(zhuǎn)身看到,男朋友的母親拉著他往電瓶車上拽。他的母親對他喊道:“她有??!她會拖累你的!你必須去當兵!”
我心里一緊,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接著,我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張口喊了一聲“媽媽”,就再也說不出話。我哭得很傷心,母親一個勁讓我別哭,自己卻和我一起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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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我的病情一直在反復(fù)。母親的心情也隨之跌入谷底,開始急病亂投醫(yī)。她看到一個小廣告,說某家醫(yī)院是腎病方面的頂級醫(yī)院,就帶著我去了。那里的醫(yī)生拍著胸脯保證,我的病一定能治好,然后給我們開出一張高額的醫(yī)藥費單,一副中藥500元。
那時母親已經(jīng)下崗,重新找的工作一個月工資只有1000多元。她拉著醫(yī)生的袖子,哀求醫(yī)生給便宜點。醫(yī)生拿出一個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患者的年齡和金額,推到媽媽面前:“看,還有一副藥收1200元的,收你500元,只是成本價?!蹦赣H看了看我,堅定地說:“我們治?!?/p>
在我堅持服藥的第二個月,報紙刊登出黑醫(yī)院名單,給我開中藥的那家醫(yī)院赫然在列。我十分心疼被騙走的錢,母親拍拍我的肩膀?qū)捨空f:“沒事,你不是嫌坐公交車暈車,抱怨這里太遠了嗎?這樣以后都不用遭罪了,咱們還是回大醫(yī)院看?!?/p>
母親說得很輕松,可是我知道她已經(jīng)沒錢了,母親下崗再就業(yè),一直擔心自己會被辭退,每天晚上都拼命地學(xué)習(xí)公司發(fā)下來的資料,生怕斷了收入,讓我無法繼續(xù)治療。
高三下學(xué)期,我再次入院,準備做腎穿刺活檢手術(shù)。手術(shù)前,有半個月的排期。排期期間我每天不是端個飯盒去餐館打飯吃,就是去小賣部看電視。我拒絕母親陪同,因為舍不得母親操勞。母親每天都給我打電話,我努力向母親證明,我在醫(yī)院過得很愉快。
手術(shù)結(jié)束后, 腎穿刺活檢報告很快就出來了,我是系膜增生性腎小球腎炎。醫(yī)生說,雖然我的病程是整層樓的病友里時間跨度最大的,但由于我長期接受治療,“養(yǎng)護”著我的腎,所以我的病情是最樂觀的?!八械墓?,都該留給你媽媽,幸好這8年,她一天都沒有放棄過。”
隨著我慢慢地痊愈,我變得開朗、自信起來。如今,我也是一位母親了,有了個健康活潑的寶寶。有了寶寶之后,我理解了母親當年所有的心路歷程。我愛我的孩子,就像母親愛我一樣。
(心香一瓣摘自人間theLivings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