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輝
1500多年前,南朝文學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寫道:“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币馑际钦f,為了表達情感而寫出的文章,一般都能做到文辭精練、內容真切;而一味為了寫作勉強寫成的文章,往往看似文辭華麗精彩,實則內容煩亂泛濫。近段時間,翻閱幾本與名山、名人、名篇等有關的圖書,發(fā)現(xiàn)蘇東坡便是一位文筆夸張、文風嚴謹,人到心到、求真寫真的文學家。
蘇東坡的一生,為后人留下了2700多首詩、近三百首詞和卷帙浩繁的散文作品。其數(shù)量之巨,為北宋著名作家之冠;其質量之優(yōu),堪稱北宋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他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等,至今廣為流傳、常頌常新。其所以然,除了自身出類拔萃的文采,還與要約寫真的文風密不可分。
以蘇東坡那首婦孺皆知、極具哲理的《題西林壁》為例。雖然只有“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短短四句,卻并非一氣呵成、信手拈來的,而是他耗費10多天時間,身臨其境、深入其山,仔細觀察和思考,用心提煉與升華的結晶。蘇東坡要約而寫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由此可見一斑。而賞析了《石鐘山記》,蘇東坡超凡的文采、嚴謹?shù)奈娘L躍然紙上,感人至深。
石鐘山,海拔61.8米,相對高度約40米,面積則僅有0.2平方公里。位于江西省九江市湖口縣長江與鄱陽湖交匯處。石鐘山風景奇特秀麗——在長江與鄱陽湖的匯合處,渾濁的江水,碧藍的湖水,“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奔流不息的水上“分界線”。而當人們登至山頂時,可遠眺廬山煙云,能近睹江湖清濁……自古以來,石鐘山便是長江沿線主要景點之一、鄱陽湖上一大奇景——雖然“個頭”不高、“塊頭”不大,卻傲然屹立于長江之岸、鄱湖之濱,既似一道天然屏障,又如一把堅固巨鎖,牢牢“掛在”湖口縣大門前,故有“江湖鎖鑰”之稱,端的是軍事要塞。但凡人名、地名、山名、水名,都有各自名稱的“緣由”或“說法”。石鐘山,石是明擺著的,看得見,摸得著;鐘也好理解,其基本字義是“金屬制成的響器”。然而,石是怎樣與鐘“掛鉤”的,“依據(jù)”何在?盡人皆知,只要是山,大都有石。而偉岸身軀下,激流激蕩中的石山、石壁多了去。比如赤壁,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蘇軾謫居黃州時,就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感嘆:“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但也只能“卷起千堆雪”罷了,并不會發(fā)出鐘鼓響聲。唯獨這座小小的石鐘山,竟與“鐘”聯(lián)系在一起,這讓蘇東坡好生奇怪。
在蘇東坡之前,探析并認可石鐘山名稱由來的人有:南北朝時期大名鼎鼎的北魏官員、地理學家酈道元,他認為石鐘山下面靠近深潭,微風振動波浪,水和石頭互相拍打,發(fā)出的聲音好像大鐘一般,因此而得名。唐朝詩人、江州刺史李渤,在石鐘山深潭邊找到兩塊山石,敲擊它們,聆聽聲音,南邊那座山石的聲音重濁而模糊,北邊那座山石的聲音清脆而響亮,鼓槌停止了敲擊,聲音還在傳播,余音慢慢消失,便相信自己找到了石鐘山命名的依據(jù)。
蘇東坡寫《石鐘山記》時,已年近半百。憑他的經驗與經歷、名氣和才氣,只要借用前人的說法,在“約定俗成”的基礎上,順水推舟,抒發(fā)一番感情;借題發(fā)揮,生發(fā)幾句感嘆,即可大功告成??墒?,抱著“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理念的他,寧可多費力氣、多吃苦頭,也要探明事實真相。
元豐七年(1084)六月,當蘇東坡送兒子蘇邁抵達湖口后,寺僧按照讓人“手持斧頭、擇石而擊”的“老套路”忽悠蘇東坡。他臉上堆笑,可心里質疑。況且,蘇東坡手頭缺少可靠而必要的佐證材料。倘若閉門造車,寫出來的東西,華麗自然不成問題,真實難免大打折扣。這不是蘇東坡的文風。怎么辦?
這天晚上,天公作美,在明亮的月光下,蘇東坡毫不猶豫地和兒子坐著小船來到斷壁下面。但見巨大的山石傾斜而立,有千尺之高,如同兇猛的野獸和奇異的鬼怪,陰森森地想要攻擊人,蘇東坡不免有點心驚,正想要回去時,忽然洪亮的聲音從水上發(fā)出,像連續(xù)不斷的敲鐘擊鼓。就連不曾到過這種地方的船夫,也感到十分驚恐,巴不得快快離開。而求真心切的蘇軾,卻讓船慢慢地靠近考察。這才發(fā)現(xiàn),“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淡澎湃而為此也?!痹瓉?,山的下面都是些孔洞石縫,不知它們有多深,微波沖入其中,水波激蕩因而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尋根究底、探明緣由后,胸有成竹的蘇東坡揣摩,酈道元的所見所聞,大概和自己的一樣,可是他描述不夠詳細;士大夫不愿意用小船在夜里到懸崖絕壁下面觀察,自然沒有誰能知道個中奧秘;漁人和船夫,或許知道石鐘山命名的“由頭”,卻無法用文字來記載。這大概是世上沒有流傳下來石鐘山得名來龍去脈的真正原因。于是,他經過一番思考,大筆一揮、灑脫寫來,記下自己的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藉此嘆惜酈道元記事的簡略,譏笑李渤見識的淺陋。就這樣,《石鐘山記》如一朵奇葩,燦然盛開了。隨著時光的流逝,山,因文聲名遠揚;文,因山千古流傳。
上月底,我借前往九江參加戰(zhàn)友女兒婚宴之機,再次登臨石鐘山。回味經過900多年歲月檢閱的《石鐘山記》《題西林壁》等蘇東坡散文和詩篇,我的心中,既仰慕他超凡脫俗的文采,更敬佩他是要約寫真的典范。曹丕講:“蓋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绷嗾f:“作家是以60年為一個單元的?!庇纱讼肫饡r下一些“文人”,只圖效率、不講質量。如此這般草率作文,炮制出來的東西,就算不是文字垃圾,怕也難成文藝精品。
選自《朝花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