膽怯

范天蓉

一些學生被膽怯心理所控制，往往不敢說實話，不敢表現(xiàn)真自我，甚至表現(xiàn)得沒自我。告訴他們不該貪戀虛假的情誼，不該放棄原則，否則會迷失自我。學會做一個理性的人，即便是普通人，也該有話語權(quán)。即便沒人聽，也要表達自己。

一

有這樣一些學生，他們膽怯、自卑，他們很少有“出頭表現(xiàn)”的機會。他們面對優(yōu)等生，強烈希望絕地反擊卻又無可奈何。

趙蔚桐就是這樣一個學生。

她跟一般的學生又有不同。她做事很有勇氣，總是有意識地爭取“話語權(quán)”?？捎龅絻?yōu)等生的時候就會露出膽怯。

她的普通話中夾雜了很重的方言，“n”“l(fā)”不分，聽她朗讀的時候，你會恨不得用手把她的舌頭捋直了。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她回答問題時會有無數(shù)個“然后”，聽完所有的“然后”你的腦袋是茫然的——她的回答沒有邏輯可言。每次朗讀或回答問題，自然會遭到某些男生的嘲笑?？伤还?，依然積極舉手發(fā)言。老師們?yōu)榱私虒W進度內(nèi)心是拒絕叫她回答問題的，可看到她這么積極，內(nèi)心掙扎一番，還是會偶爾叫她回答。

沒曾想，一年的時間，她的兩大問題便有了很大的改觀，沒人再嘲笑她的發(fā)言和朗讀了。

就是這么一個有勇氣的女孩，有一天沒底氣了：

我知道，我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哪一門功課都不突出。

那天我們在玩游戲的時候，是鄭碩蕪先提出的，王靜怡也要玩，就帶了王靜怡。按道理應(yīng)該是鄭碩蕪指揮，最后卻成了王靜怡發(fā)號施令。誰也不當場說，只是偷偷私下說，不敢張揚開來。

因為王靜怡成績好，人人都怕她，怕她和自己作對。我和同學們的心理是一樣的。像班上的陸浩勇，打架很厲害的人，敢打其他人，對王靜怡和蔣文瑩卻總是讓著。對我們可從來不會讓。

我轉(zhuǎn)學過來已經(jīng)快兩年了。我感覺只要學習好，沒人敢得罪你，哪怕是班上打架再厲害的人，也會讓步，我猜其他班上也是一樣，只是沒有說出來。

老師，學習好才能稱霸嗎？

她敏感地發(fā)現(xiàn)，在游戲過程中優(yōu)等生擁有了絕對“話語權(quán)”，而身為中等生的她們只有乖乖聽話的分兒。在同學相處中優(yōu)等生擁有了不被侵犯的資本，而她們中等生卻沒有。她的文章里有羨慕，更多的是不甘——學習好就了不起嗎？她內(nèi)心的呼喊是：我要平等！

她不甘心聽別人的游戲規(guī)則，就讓那個人知道呀！她覺得同學做事不公，那也讓那位同學知道呀！我立刻決定錄用這篇作文，給她一個在小報上吶喊的機會。

然而，她卻再也沒了動靜。面對心里話要公布于眾，她膽怯了！

她的勇氣沒了，可她的抗爭還在。我要找王靜怡談?wù)劇?/p>

我大略跟王靜怡說了她參與他人游戲，卻最后發(fā)號施令的事。

“老師，我沒有發(fā)號施令，只不過我把更有效的意見發(fā)表出來而已。課間時間很短，她們的規(guī)則沒個定性，東拉西扯的，很費時間，還沒怎么玩就上課了。”王靜怡顯得有點兒委屈。

聽了她的解釋，我覺得也有一定的道理，我還是希望同學間能更和睦些：“你說得有道理。但你也要知道，大家都有各自的想法，你在提出意見的時候，也要征詢一下同學們的意見，免得給人留下強勢的感覺。”

“好的?！彼α诵Γ闶谴饝?yīng)了?？粗h去的背影，我看不出她“強勢”在哪里，也許是趙蔚桐多心了吧？

春游那天，這件事在我心里真正翻篇了。

我點了6名小組長，讓他們各招募7名成員。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王靜怡的組里有趙蔚桐的身影。她們談笑風生，友誼的芬芳正悄悄地在組里彌漫開來。一整天，她們都很守規(guī)定地聚在一起，再次碰到她們的時候，已經(jīng)是快要到集中離開游玩地方的時間了。一路歡笑著，看到我就忙著拿出自己收獲的物品。最有意思的是，她們都買了同一款項鏈，稱之為“友誼之鏈”。我掏出手機為她們留下了這美妙瞬間。

二

一個星期后，另外一位叫朱成博的女生也發(fā)表了對王靜怡不滿的言論，我同樣給了她說心里話的機會。她倒是大大方方地把文章發(fā)送到我的郵箱，最后出現(xiàn)在班級周報上：

每個班都會有班長。在一年級時我就很想當班長，可是今年我不再喜歡了。我們班的班長是個女生，學習很好。她叫王靜怡。

幾次和她玩，我發(fā)現(xiàn)她很自大。

今天既然是陰天，大課間就不出去了。我一會兒玩什么呢？直到下課，我還是沒有想到玩什么。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朱成博，你玩不玩牛皮筋？”

“玩?！蔽艺f。

“還少幾個人，我去找一下，你也幫幫忙?！壁w蔚桐說。

“好的。”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人都找齊了，我們就跳起了皮筋。我們跳得很順利，也很開心。這時被路過的王靜怡和莫新萍看到了。王靜怡也想玩，她悄悄對趙蔚桐說著什么。不一會兒，趙蔚桐對我們說：“下一節(jié)課誰先到誰玩?！?/p>

上課的鈴聲敲響了，回教室的路上陳芮對我說：“我感覺趙蔚桐不想帶我們玩?！蔽覔u搖頭沒有說話。這時我看到了趙蔚桐，就把她拖到一邊。她對我說：“其實我不想帶她玩的，可是……”她還沒說完我就急不可耐地插話了：“那就不帶嘛！上一次我要玩，她就不帶我玩?！薄安还芰?！先上課！”趙蔚桐說。

班長有什么了不起?。?/p>

看來，覺得王靜怡做事強勢的不只是趙蔚桐一個人。為什么都是中等生這么覺得，是中等生太敏感了嗎？她的這篇作文題目是《班長有什么了不起》而不是《王靜怡有什么了不起》，這說明什么？說明對班長這一身份心存芥蒂，對有這樣身份的人做這樣的事心存芥蒂。假設(shè)也是一個中等生做了這事，她會怎么做呢？直接挑明了反對？還是根本就沒往“自大”這方面去想？

她不把心里話直接跟王靜怡挑明，看來，她也膽怯了?？伤譃楹胃矣诎l(fā)表出來呢？

我向她詢問。

我這樣回答我：“我發(fā)現(xiàn)她不止一次自大了。可她是班長嘛，不好說。我猶豫過要不要發(fā)表在小報上。思前想后，還是覺得應(yīng)該誠實?！?/p>

“是誠實，也是勇敢?！蔽铱隙怂男袨?。

對王靜怡而言，可能身上存在所謂優(yōu)等生的優(yōu)越感，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了自高自大的行為。而在沒人向她指出的時候，她自己并沒有這樣的感覺，自然也就不會修正自己行為中不妥的部分，天長日久，她都不會改變。與她相處的人也將永遠這樣心存芥蒂于她的自大。

朱成博的這篇文章如同導(dǎo)火索，很快激起了中等生們的踴躍聲討：

早上，朱成博跟晨讀紀律員陸怡說：“我可以和陳芮說話嗎？”“不行！”陸怡拒絕了。是的，早讀本來就不可以說話的。后來，王靜怡對陸怡說：“我可以跟宋姝儀說句話嗎？”陸怡同意了，同樣是同學，班長就可以有特權(quán)嗎？

也有學生力挺王靜怡：

班長也是了不起的，她學習好、見識廣、才能多，沒有幾個缺點。班長還幫助老師、同學做事情。我們的班長一直都是這樣好學、樂觀、樂于助人……

這聲討之聲如秋風中被點燃的枯草，不斷蔓延開來。從班長到副班長，到學習委員……

午自習，副班長蔣文瑩好幾次說話，可紀律員陸浩勇就當沒聽見。既不叫她站起來，也不給她扣分！

三

在一些中等生熱衷于聲討的時候，有一個中等生異常冷靜地保護自己：

我本人是非常贊同她們的意見的，可我不敢寫，也不敢發(fā)。萬一她們看到了，在女生中孤立我了，怎么辦？

有這么一個不幸的人被她言中了，不過被孤立的不是一個女生，而是一個男生：

唉！我本想寫《副班長有什么了不起》，轉(zhuǎn)念一想，算了，都是我的錯。

我后悔和蔣淳熙一起沒收了他們的魔方。

魏鼎不和我玩了。

我說：“玩什么？”

他說：“小劉，我們走，不要和那個羨慕我們嫉妒我們，收掉我們魔方的人玩！”

我說：“不要?！?/p>

他又說：“快，別和這個二貨玩，快，我們快跑?！?/p>

我的心頓時碎了，當我傷心的時候，一個又一個人來諷刺我。

蔣文瑩也這樣對我。她發(fā)數(shù)學本的時候，發(fā)到我，就用力一飛，我雖然接住了，但感覺她用的力很大。我以為就這么算了。結(jié)果呢，她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居然說了句臟話：“你個二貨，誰想跟你玩??！”

其實，我想說：“你們在自習沒下課的時候玩，為什么怪我？”可我把話咽回去了，我不敢啊！算了，她是女生，她弱，我不想欺負她。何況她是副班長，誰敢欺負她呀！

如果有時光機，我一定要穿越回沒收他們的魔方之前。然后，睜一眼閉一眼，就當沒看見，絕不沒收他們的魔方。

如果你會問：“想要朋友，還是想維護正義？”

“我一定要朋友，我絕無二心！因為人總是要犯錯誤的?！?/p>

我好后悔，如果有改過的機會，我一定不沒收他們的魔方，我不想失去我最好的朋友。

我好后悔啊！

看了潘安心這篇作文，我的心是痛的。他表現(xiàn)的“低自我”，認為集體排斥自己，同時也認為自己在集體中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他妥協(xié)了！因為害怕孤立，將之前的勇氣、正義統(tǒng)統(tǒng)丟棄，從而產(chǎn)生消極、退縮、保守的心理。在孤立面前，沒有自我，不分對錯，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他沒有底氣！沒有自信！生活里，他沒有話語權(quán)，沒有人愿意聽他說，他的底氣從何而來？與人相處時，沒有人會看他的臉色行事，只有他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他又何來的自信呢？這就是中等生的可悲之處了。他們的膽怯，讓他們有著濃厚的從眾心理，“隨大流”是他們的主色調(diào)。一旦脫離這個主色調(diào)，那么只有讓“孤獨”來陪伴了。

作為教育工作者，我能做的就是“教育”。所謂教，上所行，下所效也；所謂育，養(yǎng)子使作善也。

我要告訴他們，如果我是他們，我會這么做：“我們先說說王靜怡事件。如果我是你們，遇到王靜怡總想把控游戲規(guī)則的時候，我會跟她說。‘不妨聽聽大家的意見，如果綜合下來，你的建議最佳，我們就采納，好嗎？如果我是王靜怡，我會想著我們是同學，每個人的意見都是平等的。盡管我認為我的方案會優(yōu)于他們的，也不妨聽一下。三個臭皮匠還賽過諸葛亮呢，對嗎？聽完之后，還是覺得自己的建議更好，那么就把自己意見好的地方說出來，以此來說服她們。”

“我重點要講講，不講原則和孤立同學的事件。針對陸怡、陸浩勇等同學，我要批評的不是他們區(qū)別對待同學的做法，而是他們徇私舞弊。有時候，區(qū)別對待也沒有錯，比如我有一顆糖，就給好朋友吃不給其他同學吃，這是可以的。這并不違反什么原則和規(guī)定?？蓪门笥堰`反規(guī)定睜只眼閉只眼，這就是無視規(guī)章制度了！等你們長大了，在一些重要崗位上的時候，你們的這一行為就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徇私枉法罪，情節(jié)輕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節(jié)嚴重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jié)特別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甭牭竭@里，學生們面面相覷。陸怡等包庇好友的學生更是驚恐得連表情都凝固了。

我決定不再嚇他們了：“當然，陸怡等同學的行為還不足以構(gòu)成此罪。我只是要提醒這些同學，你們這樣做是錯的，更不是在幫助你們的好朋友，而是在害他們！

“我更要批評那些孤立同學的學生。你們在錯誤的時間里玩魔方，就該受到?jīng)]收的懲罰。你們不但沒有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反而怪罪處事公正的潘安心。如果我是潘安心會因為有你們這些朋友而羞恥，你們孤立我，我不會傷心，反而會開心，因為有一些不講原則的朋友，總有一天會被這些朋友所累。失去一些是非不分的朋友，有何可惜？可惜呀！潘安心卻因為朋友情，而后悔沒有放棄正義呢！”

話音一落，潘安心嘀咕：“老師，你是不知道被孤立的滋味。”

“我怎么不知道孤立的滋味？老師小時候也因為正義被孤立過?！?/p>

“是嗎？怎么回事？快說說?！睂W生們總是特別想聽老師小時候的故事。

“記得在我三年級的時候，有個女生是負責課文背誦的，要想過關(guān)，她說了算。有些背不出來的同學就買好吃的賄賂她。慢慢地，她的胃口變大了，誰要不給吃的，就算背得滾瓜爛熟，她也不給過……”

學生們沉浸在我的兒時故事里，剛剛還被批評的學生也聽得津津有味，完全忘了剛才所發(fā)生的。

四

教育僅僅是一種說服的手段，對有些學生有用，對有些學生是沒用的。關(guān)鍵要看他們自己有沒有領(lǐng)悟。領(lǐng)悟了，有沒有勇氣去面對。

趙蔚桐總在不同的文章里寫道：“趙蔚桐，你行的！一定可以！”我看著她挑戰(zhàn)游玩中的驚險項目，看著她克服軍訓中的心理恐懼，看著她勇敢地在別人的嘲笑中舉起自己的手……我以為她跟其他中等生不同，可面對有些事，她依然會表現(xiàn)出膽怯、自卑。

前不久，她又向我尋求幫助：

上次，我跟一個與我差不多高的女孩結(jié)下了仇。她身邊有兩個女孩跟著，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踢我們的繩子，鬧得我們不能好好玩，我就跟她吵了一架。

后來我才知道，她不僅學習好，還是檢查人員。我以為過幾天她就會忘掉這件事，誰知我交完作業(yè)從辦公室回教室的時候，她正和另一個人一起看著我，并且小聲地說話。我知道她在說我的壞話，她一定會找茬，扣我們班的分數(shù)，讓我們班不能得小紅旗。如果這樣，我就是給班級添麻煩拖后腿的人了。

我自顧自地從她們身邊路過，她用輕蔑的語氣說著話，我知道這話是說給我聽的，讓我知道她有多厲害！

老師，我該怎么辦？面對一個這么厲害的對手，讓我感到自卑。我也保護不了班級。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我問我自己，是幫助她尋找出路呢？還是讓她自己尋找出路？

事情轉(zhuǎn)眼就過去一周了。這一周里，趙蔚桐忐忑不安。不知究竟什么時候會受到報復(fù)。她期待和解卻沒有把握，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做，心中的惆悵只能咬緊牙關(guān)忍著。

這個僵局在那天解開了，她寫道：

午休時，我們正想去排練，剛出教室門，一個人向我走來，是上次跟我拌嘴的大姐姐。

“咚咚咚”，我的心快速地跳動著。她終于來找我的麻煩了。

她走過來，低頭說：“上次的事情真是對不起，希望你能原諒我?！痹捯魟偮?，我就迫不及待說了聲：“沒關(guān)系。”說完這句，我就找不到別的臺詞了，急得心都要蹦出來了。她對我笑了笑，我也回了她一個笑臉。

??！她竟然對我道歉！她可是六年級的大姐姐！她可是我們的檢查員！她的地位比我不知高多少倍！這也真是太少見了。

我的天啊！我脖子上的筋都快要暴出來了。

這幾天她一定在反思自己，知道錯誤才來道歉的。她走的時候，腳步是歡快的，是為道歉成功而高興吧。

她真是一個膽怯的傻孩子，一有風吹草動心就會如小雀兒撲棱。不過，現(xiàn)在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釋然了，一切并不像她所害怕的那樣。她知道，無論優(yōu)秀與否，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