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李慶山是在袁店河邊放羊時被羅漢山上的“桿兒”紅槍會的人帶走的。
正晌午頭,基本上沒有人發(fā)現(xiàn)。大管家覺得日頭落了羊群還沒有回來,就向袁靜侯匯報后,派人來到河邊找。羊們在頭羊的帶領(lǐng)下,還怪聽話,正吃著露水打濕的草,一點兒也不想回去。
李慶山去哪兒呢?
羊們是啞巴牲口,不會說話。大管家讓人點數(shù)了羊,好在一只也不少。
“羊不少就算了,李慶山找不著就找不著吧,反正大活人一個,也許過些日子就回來了?!痹o侯抿了一口茶,擺了擺手,大管家就躬身退了出去。
可是,一年又一年,再一年,三年后,李慶山才回來。
李慶山再回來,是袁店河上下的幾綹“桿兒”被解放軍剿滅后的事了。當時,他也作為“桿兒”差點被鎮(zhèn)壓──“桿兒”是南陽土話,指土匪。
當年,袁店河上下的羅漢山、豐山、維摩寺、寶山寺也有好幾綹“桿兒”:紅槍會、小刀會、扁擔會、黑槍會等,占山為王,少則幾十人,多則上百人。平時種地、行船,饑荒時就趁夜“劫大戶”,各帶槍刀,按出力大小分財,一早或者幾天后就又回來,依舊在村里、碼頭上,和平時一樣,誰是誰非,心知肚明,大家彼此之間都不說。一個村的,甚至同胞兄弟,各入各的“桿兒”,互不干擾,互不攻訐,相安無事。
李慶山怎么會被羅漢山上的紅槍會帶走了呢?因為他會畫。
李慶山會畫,畫啥像啥。他無師自通,一小給袁家放羊,羊吃草,他畫,用樹枝在沙灘上畫,用血心石在石板上畫。畫樹,畫水,畫羊,畫石頭,畫魚……開始,畫啥不像啥;再后來,就畫啥像啥了。一根兒細蛛絲兒,中懸一蜘蛛,那蛛兒一縱縱地向上攀,就在袁仁之給他的綿紙上,細看,好像還有小風兒在吹!還有蝦,幾只蝦,沒有水,可眼瞅著蝦在游水,奇妙!
袁仁之是袁靜侯的孫子,不好讀書,喜歡李慶山的放羊。李慶山說讀書多好,能識會算,能拿毛筆寫“永”字,能跟南陽女師畢業(yè)回來的老師畫白菜、蘿卜……袁仁之搖頭晃腦,說:“放羊好,讀書頭疼。我給俺爺說說,咱倆換換?!?/p>
可是,袁仁之是袁店鎮(zhèn)大地主袁靜侯的寶貝孫子,李慶山是袁靜侯的窮伙計,袁仁之還得讀書,李慶山還得放羊。雖然,兩個人是同一年同一月生的,命運差別巨大。
李慶山就放羊,放羊時畫畫。晚上,袁仁之會到后院找李慶山玩一會兒。李慶山可以替他寫些作業(yè),條件是得給他一些綿紙、筆墨,他好畫畫。
李慶山就這樣畫啥像啥的。
有一天,李慶山在街上碰到一件事兒,一位遠客在碼頭上找了個挑夫桃東西,挑夫走得快,三轉(zhuǎn)兩拐,遠客找不到挑夫了。遠客的東西一定很貴重,急得要哭,李慶山就走上前,“我給你畫?!边h客說挑夫的眉目,李慶山左一描,右一擦,嘴大點兒,臉小點兒,不一會兒,畫出了一個人。遠客和李慶山跑到挑夫行讓人指認,就有人說是誰誰了,就往那人家去。敲開門,那人正對著擔子里的東西犯愣:盡是一卷卷紙,上面是曲曲連連的線,有的能看出來是樹、水、山溝啥的。
李慶山?jīng)]有見過這樣的畫,卻覺得像是畫的袁店鎮(zhèn)。那遠客趕緊把東西收拾了,給那挑夫撂下一塊銀圓,帶著東西走了,回頭對李慶山說了一句:“兄弟,謝了?。 ?/p>
──這是李慶山被紅槍會帶上羅漢山前的事兒,也正是因為這件事兒,他被紅槍會從袁店河帶上羅漢山的,那挑夫就是“紅槍會”會員;更也因著這件事兒,后來,李慶山?jīng)]有作為土匪被鎮(zhèn)壓,因為那遠客是解放軍的一個偵察員,屬于挺進中原的陳毅野戰(zhàn)部隊。
上了山,李慶山就也是紅槍會的人了。紅槍會強逼他入伙的原因是他會畫。扮貨郎,扮算卦的,扮游方郎中,扮煽鍋的,跟著兩三個人,下山,到大地主大財主家去,轉(zhuǎn)悠一遍兒,李慶山就記心上了?;貋砗螽嫞睦镉谐?,哪里有樹,哪里有家丁,哪里有狗,哪里有碉堡,清清楚楚的。開始,李慶山故意畫錯,紅槍會的人就用槍敲他的腦門,流出血來。畫就畫吧,李慶山就認了。
可是,李慶山堅決不畫袁靜侯的大院,也不畫袁仁之的長相。他說:“這是我的老東家,要是沒有人家,我早就在河邊餓死了?!崩顟c山說,“你們要是逼我,我就去死!”
就這樣,李慶山在紅槍會里混了這么幾年。還有別的“桿兒”借用他,在所屬的地盤里,請他畫“畫”。
李慶山再回來,再進袁家大院時,袁靜侯大吃一驚。袁靜侯知道李慶山為匪的事了。李慶山咚地跪下:“我來取我的畫?!?/p>
袁靜侯沒有想到李慶山會在羊圈的二檁窩處藏了一大捆畫,這些畫后來奠定了李慶山是袁店河上下一位畫者的地位。晚上,李慶山在共產(chǎn)黨分給他的房中看畫時,那位遠客叩開了他的門,笑著,給了他一件任務(wù)“把你交往過的土匪頭子畫出來,有好幾個跑了,我們得找到他們,以免再禍害袁店河的百姓!”
李慶山答應(yīng)得很爽快。那位遠客就消失在夜幕中,帶著兩位警衛(wèi)員。
很快,一個,又一個,一些逃匿的“桿兒”頭子被通緝,畫像就在要道、碼頭上,一看,就知道是誰,眉目逼真。很快,這些人被逮捕被法辦被槍決……
一天,春光很美的一個下午,李慶山和袁仁之正在袁店河邊閑聊,看著各自一歲多的兒子吹著蒲公英的小白花。幾個穿軍裝的人走過來,李慶山一愣,忙低聲對袁仁之說:“一會兒,不管發(fā)生啥事,咱倆誰也不認識誰!你把倆孩子帶好,帶回去!”說著就迎著那幾個人,快步走過去。
那幾個人中有前面一個,沖李慶山敬了個禮:“您好,您是李慶山先生吧?”
李慶山平靜地笑了笑。來人說:“我們首長請您去縣城一趟,有要事?!?/p>
李慶山說:“走吧!”
袁仁之不說話,牽著兩個孩子,特別地擋著了李慶山的孩子的視線,很快走進了柳樹林后……
李慶山從此就在袁店河畔消失了。
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那些帶他的人到底是誰。
只是后來,李慶山被追認了烈士。為這事,袁仁之的孫子跑回家給袁仁之說時,高腔大調(diào)地:“爺,李小保的爺咋會是烈士了?老師說是被漏網(wǎng)的土匪給騙到山里頭給殺了……”
李小保是李慶山的孫子。
袁仁之不說話,看墻上掛著的一幅畫:幾只蝦,沒有水,可眼瞅著蝦在游水,看看看著,蝦模糊了,水汪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