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幼時隨堂兄一同到山上挖藥草,一堵墻里生著一棵胖大半夏,堂兄撬動石頭伸進指頭摳,半夏雖被摳出,但指頭也被石頭軋斷了。斷指滴血,他臉上卻是得意的笑,因為他有收獲。能望見自家的炊煙了,他才喊疼,因為他想到了伯父的責備。
表舅嗜偷,從鄰人的雞蛋,到村口小賣部的商品,他都有悄悄拿走的欲望。即便是架設高壓線的電料,雖無日常之用,但他也想偷回家里。柴棚是他儲存贓物的處所,每天坐在一角檢閱自己的所獲,他有快感。但總有被捉住的時候,被人沿街痛打,雖然被打得遍體鱗傷,他卻不發(fā)一聲呻吟。那年他偷了下?lián)艿木葷镔Y,由于性質(zhì)惡劣,被批捕,被五花大綁地扔上警車。我隨親友到看守所看望他,他臉色鐵青,說自己很痛苦。以為他痛苦于有了悔改之意,他居然說,已經(jīng)偷了那么多年了,應該練就了隱身之法,卻還輕易被捉。我十分驚異,原來他痛苦于技藝不精。
堂妹生得美,族人總是把贊語掛在嘴邊,這就助長了她的虛榮,便追求脫俗的愛情。她認識了一個官員,這個人有權、有勢、有錢、有容貌、有風度,但是也有家眷。她不聽勸告,一味癡迷,甘心做外室。一做就是二十年,其間不斷做流產(chǎn),直至風濕加身,骨節(jié)腫脹變形。家人為她痛,但她自己不覺得痛;族人為她蒙羞,但她自己不覺得羞,因為她覺得那是愛。那個男人給她美廬香車,帶她出國,給她的兄弟姐妹安置工作,還像親女婿一樣給她的父母養(yǎng)老盡孝,這似乎是愛情的證明。那一天,我們一同出席一個晚輩的婚禮,中途她突然淚流滿面,悄悄地退出來。我尾其身后,想看個究竟。她坐在酒店的臺階上,不停地捶打變形的雙腿。以為她風濕病犯了,便走上前去,關切地問:“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她凄然一笑,說:“哥,我沒事,就是突然覺得心中虛空,我突然想,我什么時候能有個親生兒子,也能像模像樣地給他娶一房媳婦。”我知道,這個時候,她看到了痛苦朝她鉆隙而來,身殘可忍,不能忍受的,是她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
父親剛過五十歲,就得了直腸癌,總是脫肛。一個老中醫(yī)說他中氣不足。得多吃甲魚,特別是甲魚的脖子。吃時要用淡水燉,少油寡鹽。這個吃法,即便是偶爾行之,都難以下咽,更何況經(jīng)常食用。但他強迫自己吞咽,不以為苦。后來又擴散到肝上,疼得他夜里無法入睡,佝僂在炕角,并用頭撞墻,但他都默默忍受,不吭一聲。因久治不愈,怕他怨恨親人,就告訴了他病情。從那一刻起,他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坐著喊疼,躺下喊疼,整個家庭都疼痛在他的哀號里。其實為了緩解疼痛,每天都按時給他服用嗎啡、注射杜冷丁,但為什么他還每時每刻都喊疼?不是因為他不夠堅強,而是他疼在絕望。
父親于一天晚上去世,看到他偉岸的身軀瘦成一把骨頭,我心中大痛。但是我沒哭,而且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我平靜地把他推進太平間,并仔細地給他系好領扣,然后蒙頭大睡。天一透亮,我就動身上路,到十里八鄉(xiāng),給親朋好友磕頭報喪,之后是聯(lián)系火葬場進行火化,再之后是抱著他的骨灰盒把他送回祖墳安葬。在這期間,我還要接待前來憑吊的族人,賠著笑臉,說著感激的話,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沒表現(xiàn)出一點喪父之痛。母親大惑不解,對人說,這孩子心真硬,死了老子居然還能平靜如常。待父親入土,看到眼前堆起一座新鮮的墳塋,我才突然醒悟到,父親真的沒了。于是,被壓抑的痛苦瞬間被激活,我一下子撲倒在地,放聲號啕。那哭聲異常怪異,不似人聲,卻似野驢哀號。事后回想,不是我意志堅強,能夠承受失父之痛,而是因為我是長子,父親的后事都需要我悉數(shù)擔當,讓他體面地入土,是第一等的要事。在責任面前,痛苦失去了它本身的鋒芒。
回望種種,我感到,人生之痛,不在于身體的創(chuàng)傷,而在于內(nèi)心的失據(jù),這一如在傷口上撒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