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婧萱
摘 要: 物哀思想起源于日本平安時代,與“幽玄”、“侘寂”并稱為日本美學三大特征,在經(jīng)過長達千年的傳承后,已經(jīng)滲透進日本文學的各個層面,成為日本全民族性的審美意識。本文以《源氏物語》為中心,對書中所展現(xiàn)的物哀思想進行分析,并考察其在當今日本文學中的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 平安時代 《源氏物語》 物哀思想
一、引言
《源氏物語》成書于千年之前的平安時代,既是日本古典文學的巔峰,又是物哀思想的標桿之作。據(jù)統(tǒng)計,“哀”在全書中共出現(xiàn)一千余次,“物哀”一詞被提到了十四次。這個美學概念由日本江戶時代國學家本居宣長提出,在《源氏物語玉の小櫛》中,他指出《源氏物語》的思想內(nèi)核即是物哀。所謂物哀,簡而言之便是“真情流露”、“心有所感”,是人們在觸碰、聽聞、觀察外物時,內(nèi)心所觸發(fā)的情感。心靈被觸動不僅僅是因為對象出現(xiàn)在了眼前,更是因為感悟到了它與自己情感的相通之處。通讀此書可以發(fā)現(xiàn),不論是書中人物的動作神態(tài),還是故事的整體思想感情,確實無一不透露出“物哀”的思想。
二、書中具體描寫
1.景物描寫
《源氏物語》全書中有著大量的景物描寫,與漢詩中所講究的“一切景語皆情語”相同,紫式部熟練運用情景交融的手法,令筆下的景物背后均蘊含著出場人物的深層情感。例如,在書中主要描寫出的二十二次別離場景中,重要角色的離去全部發(fā)生在秋冬兩季。其中,“人物在秋天離去,生者對其思念、追悼的感情貫穿了蕭肅凄冷的秋季和萬物凋敝的冬季”的展開方式多次出現(xiàn)。霧、霜、雪等冷色調(diào)的自然景觀既是人物內(nèi)心的具象化,又是書中人物觸景生情,體現(xiàn)了“物哀”的一部分。
書中有關(guān)“雪”與“花”的描寫數(shù)量尤為多,用雪表達“哀”情是很常見的,但看似與雪相反的花,在《源氏物語》中透露出了悲傷的氣息。
先以“雪”為例,在光源氏的父親銅壺院駕崩的章節(jié)中,“雪花飄散,風勢凜冽”,眾人望著皚皚白雪,吟詠出“巖井凍兮歲已晚,繁華成空園寂寥,人影漸疏兮不復返”等悼亡和歌。由此可見,作者描繪了這些與雪有關(guān)的場景,不僅僅是為了體現(xiàn)優(yōu)雅的美感,更是將人物的憂愁、悲涼情感一并融入其中,如此從景悟情,令讀者可以通過景物進一步與人物的內(nèi)心產(chǎn)生共鳴。
與冰冷的雪相反,在御法卷中有這樣一段描述:“三月十日,花正怒放,天空晴朗而饒富情趣,令人想像佛所往的極樂世界便是這般的吧?!边@是病重的紫之上已經(jīng)預感到自己死亡時的場景。并且,在紫之上病逝后的第一個春天,庭院中的景色為“春光明媚?;ㄉ形磁牛谴蔚诰`開,清香微聞的好時光。紫夫人生前特別喜愛的紅梅枝頭傳來鶯聲宛囀”。這兩處與上述離別時的情景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梅花盛開、天空澄澈,絲毫沒有陰霾之感。眺望青空預感到自己生命的盡頭、欣賞庭內(nèi)綻放的梅花時不由得懷念起已故的愛人,這種由對未來的不安、對過往的追思引起的孤獨感與外界明亮的景色共存時,恰好突出了人物內(nèi)心的孤寂。書中有關(guān)“花”、“盛開”之類的描寫多達百余例,其中自然有用來表達喜悅之情的,但景物與內(nèi)心感情截然相反的情況絕非個例。《源氏物語》中的這種手法被概括為“不充足”的美感,自然美景的“充足”背后隱藏著人物相反的感情,對比之下產(chǎn)生了心理層面的“不充足”,這是物哀思想中觸景生情的體現(xiàn)。
2.人物描寫
在平安時代,“頭發(fā)”對于女性有著可以和生命相匹敵的重要性。烏黑濃密的長發(fā)是當時評價美女的首要標準,在主人公光源氏身邊的女性角色均有著一頭又長又直的黑發(fā),哪怕是在容貌或性情方面有瑕疵的末摘花、近江君也不例外。在人物描寫中被頻繁提到的女性頭發(fā)里,也隱含著人物的情感。
例如,在第十三帖“明石”中,光源氏與紫之上久別重逢,此時紫之上“原來那一頭稍嫌過于豐多的烏發(fā),許是因為操心的緣故吧,掉落了一些,反而顯得清爽有致?!痹谶@一場景里,紫之上沒有說出任何一句思念的話語,但是那份相思之情卻借由頭發(fā)不露痕跡地傳達給了對方。烏發(fā)的減少原本應是消極的,但落入光源氏眼中,卻轉(zhuǎn)化為美感,令他激起了無限愛憐之心。
另外,在幻之卷中,對紫之上的尸骸有著這樣一段描述:“那頭豐饒的烏發(fā)任其流瀉,依然光澤美麗,一絲不紊?!睘鹾诹聋惖念^發(fā)分明與生前沒有分別,人卻已經(jīng)逝去了。這里對于紫之上的樣貌描寫得越是美麗,就越是凸顯出對佳人長眠的惋惜與痛苦。哪怕只是望著那一頭黑發(fā),佳人生前的倩影也會重上心頭,勾起在場者的無限追思,悲從中來,令這一幕更填傷感。
在被物哀思想貫穿始終的《源氏物語》一書中,可以說所有的對外在事物的描寫均與人物的內(nèi)在感情相連。吟詩時“情景交融”,賞景時被觸動心弦,在與外物的接觸中自身情感也進一步加深,物與情緊緊交織,似有似無的哀傷之感縈繞全篇,開啟了為后人稱道的物哀美學。
三、故事整體氛圍
全書圍繞著主人公和十多位女性的愛情故事展開,作者紫式部通過女性獨有的細膩視角,將他們之間的愛情悲劇刻畫得哀婉而不失感動。主人公從女性身上追尋著無法被滿足的愛,卻也在這個過程中變得愈發(fā)迷茫,身邊重要之人一一離去,書中氛圍隨之逐漸冷清下來,直到最后光源氏留下詩句“思悠悠兮情空空,日月推移竟茫昧,歲共壽命兮今日終”。與榮華富貴的前半生截然相反,此時的他望著清冷的庭院,感慨自己青春不再,愛人先去,其中滋味,都可稱為“物哀”。
回顧書中第一章,光源氏的生母銅壺更衣因出身卑微,不堪其他妃嬪刁難而病死,即便受到天皇寵愛,也無法擺脫出身的束縛。作為全書的開篇,這種“宿命的悲劇”為后面的故事奠定了主基調(diào)。光源氏在缺少母愛的情況下,對繼母藤壺中宮產(chǎn)生了禁忌的情感,并且此后他愛慕的女性也都或多或少在身份上有著特殊之處,例如,實為他人妻子的空蟬、天皇的尚侍朧月夜、養(yǎng)女玉鬘、鄉(xiāng)野人家女兒明石姬。不論是與生俱來的,還是后天形成的,這種源自身份上的、無法改變的阻礙,更加凸顯了“宿命的悲劇”。家永三郎在《日本文化史》中如此評價光源氏:“即便是像光源氏這樣,無論是容貌、出身,還是地位、才情都遠超一般人的超人般的人物,在無可改變的命運面前也終究顯得蒼白無力。”
日本學者久松潛一將物哀劃分為“感動、和諧、優(yōu)美、情趣、哀愁”五種性質(zhì),其中他強調(diào)了“哀愁”的部分。由此可見,雖然由景生情的物哀思想不僅局限于悲哀之情,而且包括了喜怒哀樂等諸多情感,但其中最突出的仍是“哀”??v觀《源氏物語》全書,在家庭方面,光源氏自幼喪母,缺乏母愛,這是親情之哀;在男女方面,他雖交往過許多女性,但隨著其中多位的逝去,他也仰天感慨“看樣子,這一輩子總是注定要這般為情煩勞不已的吧”,這是愛情之哀;在從政方面,他出身皇室,雖受到天皇寵愛,但無法繼承大統(tǒng),并因處于政治漩渦中心而被流放至須磨,這是權(quán)位之哀;從結(jié)果看,他的正室女三宮的出軌行徑與自己多年以前和繼母藤壺所做之事如出一轍,這是因果之哀。最后這幾種哀情匯總在一起,成為光源氏自身命運的悲哀,追尋情愛的一生的悲哀。
作者紫式部在書中第四十一帖云隱中未寫下一字,這空白的一章被普遍認為是暗示光源氏死亡的一章,這次以物曉情的不再只局限于書中人物,“空無一字”為“物”,“死亡”為“哀”,身處于書外的讀者此刻也體會到了一種無言的哀愁,以及它所帶來的淡淡美感。
四、近現(xiàn)代物哀
物哀思想作為日本最重要的美學概念之一,可以說在長達千年的傳承中已經(jīng)融入日本民族的骨血中,影響深入了其文化的方方面面。而在近現(xiàn)代的日本文學作品中,這種美學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近現(xiàn)代唯美主義代表的川端康成曾說:“我們的文學雖是隨西方文學潮流而動,但日本文學傳統(tǒng)卻是潛藏著看不見的河床。”在他的代表作《雪國》中,這代代相傳的“河床”便被完美地鑲嵌了進去。書中北國凜冽寒風和茫茫白雪帶來的冷清和孤寂之感,島村對葉子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戀中的虛無之感,二者結(jié)合,既是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物哀美學,又是川端康成自身對于“哀”的追求與詮釋。
除川端康成外,近代女性作家樋口一葉也作為物哀美學的代表之一時常被提及。她在《青梅竹馬》中讓自然意象與人物命運相呼應,描寫出了一場因社會地位相差懸殊帶來的愛情悲劇。
在近現(xiàn)代日本文學中,相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日本人認為,美麗的事物大多是稍縱即逝的,即便美如櫻花,花期也是短暫的,這種對于美的追求沿襲上千年,哪怕在今天的日本,“在無法改變的命運面前的無奈與悲哀”也可以說是出現(xiàn)最頻繁的主題。
五、結(jié)語
物哀思想在日本文壇中的地位無須贅述,它在《源氏物語》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深深植入日本民族文學的內(nèi)核中。紫式部筆下的風花雪月不再局限于一處景或物,它們的存在與書中人物和讀者的心緒相聯(lián)結(jié),從而迸發(fā)出更深層的情感。葉渭渠認為“物哀”應該分為“對人的感動”、“對自然的感動”和“對世界的感動”三個層次,《源氏物語》正如他所分類的一般,將對愛情的追求、對自然的吟詠、對命運的悲嘆三方面融合,情景交融,以物共鳴,完美詮釋出物哀的內(nèi)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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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名稱:東北林業(yè)大學大學生創(chuàng)新訓練項目
項目編號:201710225327
通訊作者:王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