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一枝清采妥湘靈
喜歡魯迅先生的這兩句詩:“一枝清采妥湘靈,九畹貞風慰獨醒?!?/p>
是啊,先生把自己剛剛從清水之中采摘出來的那朵荷花,獻給你這清高的湘水之神;就讓那一片無數(shù)蘭花的芳香,來安慰自己這顆孤獨的心靈。
其實,先生在他早期詩作《蓮蓬人》中的兩句詩“好向濂溪稱凈植,莫隨殘葉墮寒塘!”也喜歡。
喜歡先生那顆高貴的靈魂,也喜歡先生的美的世界。
先生的筆名魯迅,是親切的,也是平凡美麗的。后來,有很多人說到先生筆名的由來和含義,很多的闡釋也是合理的。但在我看來,其實很簡單,魯是先生母親的姓,周魯也是同姓之國,先生筆下的魯鎮(zhèn)又是先生母親的老家。
在先生的眼中,“魯”是他最早的最美麗的字眼,一直在他的身上和作品中,抵達遠方和詩意。
我查了詞典,甚為幸喜?!棒敗?,從字面解釋,會意。甲骨文從魚,從口,“口”象器形。整個字形象魚在器皿之中。本義:魚味美,嘉。同本義。林義光的《文源》有言:阮氏元云“魯本義蓋為嘉,從魯入口,嘉美也?!?/p>
魚味美,鮮美也?;匚稛o窮,經(jīng)久彌香。
魯迅先生從小就讀到《二十四孝圖》,那是一位長輩的贈品。雖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但那里面的圖畫讓先生感到是新奇的,那里面的故事和精義先生也是有所感觸的。先生的“孝”,也是從那時就種下了根。先生對母親的孝,是一貫的、永遠的,也是自然的、親切的。在北京市西城區(qū)阜成門內(nèi)宮門口二條十九號的魯迅故居里,我看到先生母親的書桌前,旁邊也有先生常坐的藤椅。聽講解員講解,說每天餐后,魯迅先生都要去母親的房里小坐一會兒,問候母親,同母親聊天,談生活,談文學,也談時局。
魯迅的母親,是一個了不得的女人。她盡管從小沒有讀私塾,后來卻能自修到讀書看報,而且養(yǎng)成習慣和愛好。據(jù)說,魯迅的母親看書很多也很快。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說:“老大(指魯迅),我沒有書看哉!”魯迅就四處去找,找到后送到母親的房里。母親最喜歡看小說,讀舊小說,也讀新小說,讀得有滋有味。據(jù)說,她最愛讀的新小說是張恨水的小說,她對兒子魯迅的小說是不太喜歡的。此時,我竟然有一種自以為是的猜測: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魯迅先生后來就不寫小說了?當然,我不得而知。若是因這個緣故,那先生也真的是特別可愛了!
先生的母親,慈祥、樂觀、開明和堅強,待人和藹、寬仁而富于同情心。同所有人一樣,母親在先生的心目中,是敬愛的母親,是偉大的母親!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極聽母親的話,也極其孝順母親。就算再不愿意娶朱安,魯迅先生也只能說:“朱安是母親給我的禮物”。魯迅先生不和朱安離婚,可見應該也是不想違逆自己的母親。
魯迅先生不同于胡適,他沒有離婚,這也正是先生的孝順和可愛之處,也是先生的真誠之處。有些年輕人竟指責魯迅先生對朱安的無情,指責先生的無義,其實在我看來,這正是先生的大情大義,大道大愛。
孝順是美的,善良是美的,仁愛也是美的,這些最初的美,也是最真誠的美,最久長的美。孝順善良仁愛的魯迅先生,是最美的,也是最親切的。
在北京魯迅故居、上海魯迅故居、南京魯迅故居、廣州魯迅故居、廈門魯迅故居、紹興魯迅故居等地,我都看到了魯迅先生的書房里,無一例外地有一把藤椅。藤椅也是我最喜歡的,藤椅輕巧大方,那些細密交織的藤條古樸、清爽、自然。坐在藤椅上,讀書,寫作,喝茶,談天,甚或眺望遠方,都是那樣的舒適和怡然,夢想和憧憬。我想,春夏秋冬,先生坐在藤椅上,那是一方美的風景。
在北京的故居里,魯迅先生一眼望去,“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時間遠去,藤椅依舊,先生也早已遠去。站在魯迅故居的后園里朝遠望去,我沒有看到棗樹,看到的是樓房和遠處灰蒙蒙的天空……久久地注視先生坐過的藤椅,分明聞到久久沒有散去的淡淡的書香的味道,那是令人安靜的恬淡的味道。
在深秋午后的陽光中,這種沉靜給人一種無限的享受和愜意,讓我久久地沉湎其中。
在魯迅博物館,我對先生的收藏忽然有了濃厚的興趣。在講解員的講解中,我得知先生十分迷戀古代畫像拓片,二十多年里收藏漢畫像拓片六百多幅,還收集了大量的秦以后金石碑帖。先生在寫給友人臺靜農(nóng)的信中說:“我陸續(xù)收得漢石畫像一筐,初擬全印,不問完或殘,使其如圖目,分類為:一、摩崖;二、闕,門;三、石室、堂;四、殘雜(此類最多)”。這些畫像拓片,栩栩如生,還原出古人生活的場景:車馬出行、迎賓場面、娛樂雜技、庖廚宴飲……畫像拓片里的生活,是一種美,是一驚心動魄、懾人心魂的美,可靜觀,可沉思,更可以追索和飛翔。
在博物館展示先生收藏的漢唐陶俑展柜前,我佇立良久,好想伸手把玩。陶羊、陶馬、陶豬,以及三彩鳥、青釉獅子……這些先生的至愛,是那樣的栩栩如生,趣味盎然,難怪先生愛不釋手,真情相對。在這樣的美好面前,我想魯迅先生是可以忘掉許多痛苦和悲傷的,也是可以與古人相惜相通的,感受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和精深,傳奇和美好。
先生對收藏繪畫、碑帖、古錢幣、古磚也饒有興致,尤其是版畫。魯迅幼時,《山海經(jīng)》《點石齋叢畫》《詩畫舫》等是他愛不釋手的美術讀本,那時他愛用“荊川紙”蒙在古本小說上描摹繡像。后來,他收藏了很多的外國版畫,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他最為推崇。他還編選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蘇聯(lián)版畫集》,木刻連環(huán)畫《一個人的受難》等,自費出版了中外木刻作品集《木刻紀程》和《引玉集》等。每一本畫集出版,魯迅先生都要親自作序,傾情推介。
先生的愛,是小眾的,也是大眾的,他收藏民眾的抗戰(zhàn)畫報也有很多。在博物館,我看到他早年收藏的《反帝報》第一期和《慰勞畫報》第一期。那種版畫,火熱的生活撲面而來,群眾的激情高昂沸騰,令人無限懷想起那個憂思激奮的家國情懷時代。
一生中,先生對版畫最愛。蕭紅是先生的紅顏知己,她回憶說:“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不斷地看著。這是蘇聯(lián)木刻家畢珂夫的《波斯詩人哈斐詩集》的首頁,畫著一個穿著大裙子、飛散著頭發(fā)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在她旁邊的地上,還有小小紅玫瑰花的花朵?!?/p>
這時,我不禁想起陸游的詩句: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魯迅是理解陸游的,蕭紅更是讀懂先生的!
先生也是懂美的,他曾寫道:“美術云者,即用思理以美化天物之謂。茍合于此,則無間外狀若何,咸得謂之美術。如雕塑,繪畫,文章,建筑,音樂皆是也?!?/p>
先生特別贊美木刻的“有力之美”,但他也特別喜歡生活的簡樸素雅之美。
魯迅生生當年斥資重印的《北平箋譜》,共收木刻套印彩箋三百多幅,收人物、山水、花鳥等,瓷青紙書衣,線裝,六冊一函。魯迅、鄭振鐸合編,沈尹默題簽書名。后來,先生又和鄭振鐸合編《十竹齋箋譜》,成為文壇佳話。當時,鄭振鐸在《北平箋譜序》中說:“魯迅先生于木刻畫夙具倡導之心,而于詩箋之衰頹,尤與余同,有眷戀顧惜之意,嘗數(shù)與余言之,因有輯印北平箋譜之議?!逼鋾r,所識者小,豈是一時一地也,正如先生自己所言“實不獨為文房清玩”。藝術,藝術的事,必將久遠,澤被后世,美及眾人。
魯迅被稱為民族魂,正是因為他戳中了我們發(fā)膿的傷口。先生的著作,是我們時代的良藥。我也常讀先生的作品,常讀常新,更是感覺到先生的偉大與自己的渺小。難怪,莫言前不久也不無動情地說:“我愿意,用我全部作品‘換魯迅的一個短篇小說;如果能寫出一部類似《阿Q正傳》那樣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中篇,那我會愿意把我所有的小說都不要了?!?/p>
先生的作品使人著魔。其實,先生自行設計的書籍裝幀,也相當受人喜愛。首先,他的書都很素樸,一律的“素封面”,除了書名和作者題簽外,不著一墨,“于無聲處聽驚雷”;其次,他的書的封面很古雅,用漢代石刻圖案作封面裝飾,甚至用線裝古籍形式包裝外國畫集……這些,都令人著迷,直到今天,我還是特別欣賞。
我最為癡迷的,是魯迅先生的那本《吶喊》。暗紅的底色如同腐血,包圍著一個扁方的黑色方塊,令人想起他在本書序言中所寫的可怕的鐵屋。黑色方塊中是書名和作者名的陰文,外加細線框圍住?!皡群啊眱勺謱懛ǚ浅F嫣兀瑑蓚€“口”刻意偏上,還有一個“口”居下,三個“口”加起來非常突出,仿佛在齊聲吶喊……
在魯迅博物館的展柜里,我看到魯迅先生自己的名片和先生設計的北大校徽,感慨萬端。也許,很多人一眼看過去了,沒有留下什么印象,我卻記住了,并經(jīng)久不忘,深深地刻在心底。
先生的名片,淡黃色的名片,端正地印著仿宋豎排繁體字“周樹人”“魯迅”。就是這么簡樸,簡樸到令我們肅然起敬!看著先生的名片,我不禁要問:現(xiàn)在的名片,那還是名片嗎?!
北京大學?;眨囚斞赶壬鷳淘嘀?,于一九一七年八月設計完成?!氨贝蟆眱蓚€篆字按上下排列,其中“北字”構成背對背的兩個側立的人像,而“大”字構成了一個正面站立的人像。不言而喻,?;胀怀龅睦砟钤谟凇耙匀藶楸尽保;盏南笳饕饬x在于北大當肩負開啟民智的重大使命。
多年以后,北大的校長說其“大”學,學術之大,責任之大,精神之大,盡在其中。我亦信然。
從先生設計的?;罩?,我看到先生的眼光獨到,用意深遠,也看到簡樸的美,更看到簡樸的美的力量。
先生的美,我不能窮盡。先生的大美,更為世人永久銘記。
日本畫家堀尾純一曾給先生畫了一張漫畫像,畫像的背面畫家的題詞:“以非凡的志氣、偉大的心地,貫穿了一代的人物?!蔽鹩官M言,先生的偉大,自是舉世公認。
但先生的平常之美,更令我心動。先生的平常之美,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無處不在,那樣的令人安靜和純凈!追尋先生的平常之美,我的世界得以凈化和升華,我的心靈得以安寧和詩意地棲息。
忽然,我對美有了一種發(fā)現(xiàn):美是生活,是生活的真誠表達;美是藝術,是心靈的藝術;美也是一種哲學,是藝術的哲學。有了生活,有了藝術,有了哲學,有了美,我們會走得更遠!
天上起云云起花
去魯院學習,為的是一份文學的找尋和皈歸。
就這么去了,帶了兩本薄薄的小冊子,一本是魯迅的《野草》,一本是沈從文的《邊城》。在我的潛意識里,魯迅是用來禮敬和審視的,沈從文是親切和溫情的。
魯院的秋天,老師們說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看得見藍天和白云,聽得見鳥鳴,還有那荷塘里的睡蓮,在秋天里是那樣的寧靜和唯美。
在這個時候,我走進這個文學的庭院,感覺到文學真的走進了我的內(nèi)心。此時,我的內(nèi)心無比安靜和開闊。安靜和開闊,讓我想到很多,也讓我想得很久遠。此時,我的心里,突然有了自己對待人生的決斷和取舍。
在庭院里散步,野草和樹木,腳下的土地和那一汪靜水,是最親近的生靈,我聽得見她們的呼吸。駐足凝視,她們是那樣的安靜和怡然,讓我感動,不自覺地融入了她們的懷抱。她們和別處的花草樹木不同,她們不僅是有生命的,而且是有特質(zhì)的;她們不但是生活的,而且一個個顯得很文學。特質(zhì)和文學,是這個庭院的生命和靈魂,更讓我們這些追夢的人感到神圣和安寧。
找尋,是文學的主題,也是我們茶余飯后的功課。
在花草樹木叢中,這兒有一個,那兒有一個,甚或兩三個……隨處可見的,是一個個文學人物和他們樹立的豐碑,空氣里彌漫著文學的氣息和時代的洪流。
進門就碰到鐵臉的魯迅,不敢與他對視,生怕他炯炯如炷的目光下看到我的靈魂深處。還有那個慷慨激昂雙手高舉過頭頂,敢于問天問大地的郭沫若,讓我看到他當年真實的影子。茅盾先生一貫的厚重、大氣和穩(wěn)健,就在他的舉手投足之間清晰可見。說真話的巴金,還是顯得那樣真實和謙卑、平凡和真誠。
老舍把手杖捏在手里,葉圣陶右手執(zhí)扇,他們兩個隨意地坐在長條凳上安靜地閑聊,曹禺悠閑地立在長條凳的后面,也不經(jīng)意地加入了他們的閑聊之中,也許他們聊得更隨意,但放大延伸開來,我想,不啻是一個時代嚴肅的文學的主題。
冰心先生是年少時的清秀俊美的模樣,一如清純?nèi)缁ǖ纳倥ㄆ咳鲈谒哪_下,旁邊更是她帶給這個世界最美好的贈言:有愛就有了一切!從來不喜歡合影的我,也趕緊的在這個滿是愛和美的世界里留下珍貴的一瞬。朱自清仍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徜徉,他坐在荷塘的一側,腳邊是玉石雕刻的荷花,在荷塘的掩映下,在五彩金魚的游動中,先生腳邊的玉石荷花生動起來,先生也生動起來,他夾著一本書,似乎正準備向他的文學課堂上走去。
丁玲總像一個戰(zhàn)士,在這個文學的庭院里,更像一個文學的斗士,她穿著軍大衣,有著颯爽的風姿,和充沛的戰(zhàn)斗力。趙樹理顯然是民眾的,比民眾還民眾,他走在前邊,后邊是小芹騎著驢子,跟上他向著自由和幸福出發(fā)……
來回走了幾圈,找不到你。
再一處處找尋,竟然還是找不到你——
我的鄉(xiāng)黨,一路讓我追從的沈從文師!
你,是我心中的神,是我心中明亮的星!
喜歡你,有太多的理由,也有太多的說不清道不明……
不過,喜歡就是喜歡,愛終是愛,你就是你。
你,和大多數(shù)的孩子一樣,孩子氣,玩耍,好斗,逃學,逗一只狗玩,看世界,總是孩子的眼光,有那么多的新鮮,有那么多的美麗,有那么多的有趣……
你,一直都是那么頑固。胡適幫你勸你的學生,說你“頑固的愛她”,促成了一對文學史上的佳話。與其說是胡適促成了,不如說是你自己的“頑固的愛”促成了。你的創(chuàng)作,也是頑固地堅持自己所要堅持的,不依附,不阿世,終得到世人的認可和稱許!
你,也許有人說你“窩囊了一輩子”,其實你更是一只“無從馴服的斑馬”!也許有人說你似乎永遠“邊緣”,其實你一直在文學的中心,在大家的心中。你永遠是個“鄉(xiāng)下人”,你筆下的鄉(xiāng)村之樸素,湘西之寧靜,心境之淡然,讓大家不約而同在你的作品中走上了一條回家的路。
你一生受了太多的委屈,但你卻總是不斷地適應、淡泊和安然。你被迫去了歷史博物館,你在給自己的妻子信中卻說:“我似乎第一次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蹦阕呱狭肆硪粭l路,皇皇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卻為你翻開了新的一頁,有人評價你“至前人未至之境,發(fā)前人未發(fā)之論”,我更多的是看出你向世界展示了我們中華民族的自豪感、愛國情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
其實,在那些年里,又有誰能懂得你心中那么多的苦楚和無盡的心思呢?
清麗、善良、溫情、平和、淡然、從容、堅強、不屈……再多的詞語,也不能概括你內(nèi)心的博大和寬廣;看起來那些貌似的強大、權勢和囂張,在你那里終是不堪一擊,渺小如蟻。
你去世那一年,你的弟子林斤瀾和汪曾祺常去看望你。你那時總是靜靜地坐著,看電視一看就是老半天。然后,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話:“我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說的!”
這個世界安靜地聽著,一語不發(fā)……是的,你在你的《邊城》里早已有了清醒的論斷:“凡事都有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如宿命的必然。”
歷史是一條河,你說:“山頭夕陽極感動我,水底各色圓石也極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什么渣滓,透明燭照,對河水,對夕陽,對拉船人同船,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地愛著!”
愛著,是那么美好,那么憂傷;愛著,心靈在凈化,感情在沸騰;因為永遠地愛著,你總是平靜如水,不卑不亢,淡然人生。“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這世界,“美麗總令人憂愁,然而還受用”。
找不到你,你在哪里?
那個晚上,我在夜里,也在夢中苦苦把你找尋。
奶奶忽然出現(xiàn)在夢中,她見我久久找不到出口,微笑著說,你不是小時候經(jīng)常找不到奶奶嗎?
我猛然記起,兒時總喜歡找奶奶,找著找著,找著找著,找不到了……
其實,找不到,奶奶總在那里。
找不到奶奶的夜里,奶奶總是明亮在夜的黑里。
現(xiàn)在,奶奶走了,找不到,奶奶總在我的心里。
——找不到你,你還在那里。找不到你,你依然在我心里。
在這庭院里,天上起云云起花,文學的種子在發(fā)芽……
在這文學的庭院,在這時光的庭院,我也許找到了我自己。
記起《邊城》里的一句話:“白日漸長,不知什么時節(jié),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睡著了?!?/p>
附記:有一天,我又在庭院中找到你,你和別人不一樣,在樹草掩映中,只有一張淺淺的臉,但我分明看到你赤子一樣的心。
在草的一邊
那天,是青的天,我在北京的銀閘胡同里閑逛。
位于北京市東城區(qū)的這條胡同,有一座白銀鑄成的水閘,因上面鐫有“銀閘”二字而得名。此地,原為明朝御馬監(jiān)里草闌舊址。據(jù)說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丁玲與胡也頻曾住在這里,后來沈從文、戴望舒等也住過這里。
水閘,草闌,安靜的胡同,古老,寂靜,孤獨,甚至有些落寞。
一個人,看著越來越低沉的天,我緩緩地行走在長長的胡同里……
回到魯院的宿舍里,收到《中學生閱讀》“歲月的珍藏”欄目的約稿,并請我在文末寫出最喜歡的一篇語文課文和理由。
窗外的天越來越陰郁,我緩緩地在電腦上不無憂郁地敲出幾個大字:
《雨巷》(戴望舒)
然后,我這樣憂郁地寫到: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撐著油紙傘,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從此,我再也無法忘懷。我喜歡詩中女子的高潔、美麗、嫵媚,還有一些憂傷,也喜歡詩人游子般的孤獨、理想般的感傷。
這時,我想起我的童年,和童年里的那個姑娘。
冬日里的每天早晨,不管我去得早和晚,她總在村口等我。她穿得那樣單薄,在雪地里跺著腳,雙手捧著一個燙熱的烤紅薯,臉上紅彤彤的。她一見到我,就像見到她的親弟弟一樣,先把燙熱的烤紅薯遞給我,把我的雙手暖熱。然后,在風中拽著我的手,向前走去。我感覺到她拽得很緊,生怕我摔倒。她拽著我的手,就像拽著我的心一樣,我的心跳得老快。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但有幾次能感覺到她眼睛里的憂郁和沉靜。
有幾年的好時光,我和她在雪天雪地里走著,兩串長長的腳印,向大隊部的學校平行地伸展……
小學五年級的有一天,她輟學了。她的輟學,沒有任何前兆,她也沒有告訴我,我感到特別的失落和孤獨。有好些天,我遲到了,甚至想到不去讀書了。
后來,知道了她的父親在公社修水庫時出了事。此前,她的母親也一直臥病在床。就這樣,我見不到她了,村口空空蕩蕩,我的心也空空空蕩蕩。好多年,我總習慣在村口眺望。
多年以后,我一直記著她的模樣,記著她站在雪天雪地里穿得那樣單薄,卻又是那樣熱情如火。每每想到,多冷的天,我的心里總是蠻溫熱的。
在心里,我一直有一個想法,我要是給她買一件大紅的棉襖該有多好呀……
在夢里,我常常夢見她的眼神不是那樣的憂郁,是那樣的純潔、天真和熱情。她身著大紅棉襖,長長的大辮子一甩一甩的,回過頭來,爽朗一笑……一下,又不見了。
今夜,也是這樣,又在夢里夢見她回頭一笑,就不見了。我趕緊上前去喊她,拽她……夢醒了,我拽緊的是自己的手,拽得生痛。好一陣,我悵然若失。
于是,我下了床,擰開了那盞昏黃的小臺燈,又走進了戴望舒的詩歌世界,感受他那無所不在的憂郁。
我讀著戴望舒那本薄薄的詩集《望舒草》,感受到滿紙都是他內(nèi)在憂郁的自由釋放。
站在窗前,眺望窗外,星星點點,陣陣涼意,北京的深秋深了。此時,我感覺到寂寞的秋的悒郁。正如詩人所說,“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郁/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緣故/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問我煩憂的緣故/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在雪天雪地里,你總是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溫暖的世界里,在我的生命中。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放不下你?
也許,童年的真,童年的痛,是最真切的,也是最深入血液和骨髓的。
也許,是最初種下的一棵草。一個人,在他的童年,草一旦種下,就會種在他的世界里,如影隨形,伴隨一生。
一個人,心里總有一棵草。
戴望舒的草,就是《望舒草》。
沈從文,一生中,都是水的憂愁。
法國現(xiàn)代雕塑大師布德爾更是直率地承認:“我感到徐徐吹來的微風,彌漫著溫柔和憂郁的情感”,而在這微風中,“美在彌漫飄逸,美在展拓擴散,美也在憂傷惆悵”。
對于我,對于鄉(xiāng)村出身的我,深深地感到:一個人的孤獨、憂郁,和一棵草沒有什么兩樣。
一棵草,有一棵草的心思。
再讀《望舒草》,感受到詩人的憂郁、痛苦和迷惘,也感到詩人精神世界里的孤寂和虛空。
《百合子》,詩人這樣寫道“百合子是懷鄉(xiāng)病的可憐的患者/因為她的家是在燦爛的櫻花叢里的/我們徒然有百尺的高樓和沈迷的香夜/但溫煦的陽光和樸素的木屋總常在她緬想中//她度著寂寂的悠長的生涯/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處……”
而《八重子》,“八重子是永遠地憂郁著的/我怕她會郁瘦了她的青春/是的,我為她的健康掛慮著/尤其是為她的沉思的眸子//發(fā)的香味是簪著遼遠的戀情/遼遠到要使人流淚/但是要使她歡喜,我只能微笑/只能像幸福者一樣地微笑……”
我特別喜歡詩人的那首《對于天的懷鄉(xiāng)病》——“懷鄉(xiāng)病,懷鄉(xiāng)病/這或許是一切/有一張有些憂郁的臉/一顆悲哀的心/而且老是緘默著/還抽著一枝煙斗的/人們的生涯吧//懷鄉(xiāng)病,哦,我啊/我也許是這類人之一吧/我呢,我渴望著回返/到那個天,到那個如此青的天/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滅/像在母親的懷里/一個孩子歡笑又啼泣//我啊,我是一個懷鄉(xiāng)病者/對于天的,對于那如此青的天的/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沒有半邊頭風,沒有不眠之夜/沒有心的一切的煩惱/這心,它,已不是屬于我的/而有人已把它拋棄了/像人們拋棄了敝舄一樣”。
我不禁陷入了久久的長長的沉思。
是的,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個時代,它的憂郁和病痛,在空氣中彌漫。我也像詩人一樣,深深地患上了懷鄉(xiāng)病。
我常常無所事事地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的記憶里,回到記憶和現(xiàn)實的碰撞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常常有一種灼痛感,心海里的情緒有如潮漲潮落一般起伏不平。
在這個時代,很多人是冷漠的,也還有些人是清醒的。
冷漠的人自有一顆冰冷的心,清醒的人尚存有一顆溫熱和燃燒的心。
我,和我一樣還自認為內(nèi)心還有些溫度的人,在這個時代陷入了一種懷鄉(xiāng)病,一種讓人心碎讓人無法自拔的懷鄉(xiāng)病,懷念那些逝去的東西,美好的東西……
我不知道,從我們的眼神里是否能看出一種渴望,一種惆悵,還有那悠長悠長的思緒?
在夜的黑里,我在心里大聲地朗誦著《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的詩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p>
薇,一種野豌豆,只不過學名加了“救荒”二字,依舊普通得很;詩,也只是一首戎卒返鄉(xiāng)詩,征夫歸來。
每每讀起來,感時傷世,悲欣交集。
薇草生長,春天已老。征夫回“家”,也許只剩下一欄雜草,與斷壁頹垣……
思古憂今,我總是讀到一種生命的樂章,為之動容,淚水漣漣。
我想,自己也許病得不輕,也許還有一分清醒。
我只是一棵小草,一棵彷徨的小野草!
我想,我是喜歡野草的,深讀《野草》,我多多少少真正有幾分走進了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
其實,我只是一棵彷徨的小野草,卻滋生了一種對于天的懷鄉(xiāng)??!
站在草的一邊,我看見了水的憂愁,看見了土的沉郁,我更是清醒地看見了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邊界。
故鄉(xiāng)已是高粱紅
莫言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了扯,說今天來魯院參加開學典禮,昨天特意去買了這件藍襯衫。學員們有的在臺下發(fā)笑,再抬頭看臺上的莫言,長而圓的臉,下垂的眉,小眼睛,還有那寬寬的額頭放著光。我也看,再看看自己,在心里頭又偷笑一陣。
莫言又接著說,他先是要澄清一個事實,過一下你們當中有一個小師弟發(fā)言要說到這件事。臺下又是一陣活躍和騷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探詢著是哪個小師弟馬上要發(fā)言,又是一件什么樣緊要的事呢。
莫言說,他當年在魯院逃學一個月,何鎮(zhèn)邦老師回憶說他寫了深刻的檢討后才免于開除。在這里,我首先要說當時確實是逃學了,何老師很生氣,大意說,你莫言不就是寫了幾個破小說,我們照樣要開除你!但是,后來我給老師們解釋了,我說我回到老家山東高密去,是因為家里漲洪水房子倒了,我回去修房子了。老師帶信來,我就回來了。還有,當年我真的沒有寫過檢討書,這個可以查資料的。若是哪位同學找到了這份檢討書,那我一定要花大價錢把它買回來……我們坐在臺下,又是一陣大笑。臺上的鐵凝主席稍稍側身看了一眼身邊一臉認真和風趣的莫言,端坐著也有幾分笑。
不茍言笑不善言詞的莫言,常常就這樣的一臉認真和有趣。我們在他的認真和有趣中,想象著這位大師兄當年在魯院的時光,和他在故鄉(xiāng)高粱地里揮汗如雨的風采。
我不知道,當年莫言在魯院是不是喝酒。但我知道,莫言是喝酒的,也是能喝酒的,更是懂得酒的,決不像我們這樣胡亂喝酒的。我知道,莫言童年時就對酒有了興趣,后來酒又成了他的親密伙伴。他愛酒,也很能喝酒,半斤八兩白酒難為不了他。有時豪飲之后,還愛謅上幾句打油詩。有時在好友家中,幾根黃瓜,幾盤小菜就吱溜吱溜地喝起來,喝完就默默地坐著,一切盡在不言中。
至今,我還迷戀莫言小說《紅高粱》里神奇的三十里紅,香氣馥郁,熾烈沖天,酒氣和神氣同在。《紅高粱》被改編成影視后,那首《酒神曲》更是蕩氣回腸,我至今記憶猶新:“九月九釀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好酒!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陰壯陽嘴不臭,喝了咱的酒一人敢走青剎口,喝了咱的酒見了皇帝不磕頭。一四七,三六九,九九歸一跟我走好酒。好酒!好酒!”在魯迅學習的日子,我一個人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電視劇版的《紅高粱》,言猶未盡。
莫言后來又寫了《酒國》,寫釀造奇酒和瘋狂飲酒,更多的是把酒國市的腐敗,離奇夸張,驚世駭俗,寫到了極致。莫言后來答國外留學生的提問:“酒對于中國具有什么意義呢?”莫言說,酒在中國人心中帶有某種非常傳奇的色彩,很多事情的成功在于酒,失敗也在于酒……他還說,酒對于中國人來說也許是一種政治飲料,現(xiàn)在有許多活動都是在有酒的情況下進行的……當然,莫言這是從大處著眼,是一種審視,和對酒國文化的自醒和反思。
其實,我更喜歡莫言后來在自己的打油詩中的酒,比如《漁樵對飲圖》:“我打魚你砍柴,二人相逢酒一杯;你好我好大家好,勞動人民最開心?!庇幸皇?,是莫言自己最喜歡的——“八月十五月光明,故鄉(xiāng)已是高粱紅。釀成美酒我先飲,不覺醉倒小橋東?!?/p>
哈,不覺醉到小橋東,甚好!
很多人反感莫言的打油詩,甚至有人說獲了諾獎的莫言寫打油詩是一種墮落。我卻不這樣認為,從打油詩中我看到了真實可愛的莫言,和作為平凡普通人的莫言。
作家也是人,作品就是要寫人。莫言那天在臺上還這樣說到:我們在這樣的新時代,要在作品中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新人”形象。莫言指出,在當下這個變革的時代中,作家們要通過自己的慧眼努力捕捉和發(fā)現(xiàn)人性深處那些細小而微妙的變化,塑造出更多新人的形象,在繼承的基礎上實現(xiàn)對生活和未來新的探索。
我聽到莫言作為作家和大師兄對我們的諄諄教誨,很是受益。不難看出,莫言是認真的,也是深有遠慮的。我陡然覺得,我的作品中應該需要找尋的是什么?
當年的《紅高粱》,為什么我們還在讀?兒女英雄,熱血抗日,三杯酒,淚兩行,怎敢忘?!……《天堂蒜薹之歌》,讓我們看到一個直筆的莫言,述農(nóng)民生活之艱苦,為民請命,憤怒吶喊,一曲民歌動心弦,振聾發(fā)聵。
莫言的《生死疲勞》,一直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中國氣派,中國敘事,中國詩意,中國文化,中國思想,皆在其中。以動物之眼,寫出了對土地和農(nóng)民的偉大的頌歌和悲歌,寫出了時代和生命的神話。多年以后,莫言仿水調(diào)歌頭述《生死疲勞》主線:“黃眼洪泰岳,藍臉西門鬧,都有人物原型,并非我生造。人畜其實同理,輪回何須六道?恩仇未曾報。世事車輪轉(zhuǎn),人間高低潮。//驢折騰,牛犟勁,豬歡叫,狗在廣場集會,猴子學戴帽。人民公社解體,舊賬一筆勾銷,是非誰知曉?佛眼低垂處,生死皆疲勞。”
是啊,佛眼低垂處,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生死皆疲勞!
曾經(jīng)有人說,莫言的創(chuàng)作,泥沙俱下。我不置可否。但我相信,大家不得不承認:莫言的才情,汪洋恣肆;莫言的想象,無邊無際;莫言的敘述,天馬行空;莫言的作品,一部接一部,橫空出世,神秘奇特,活力四射,含義無窮。
莫言獲了諾貝爾文學獎后,有一段時間里沒有發(fā)表作品,有人就說他江郎才盡了。最近,《人民文學》二○一七年第九期推出了以“莫言新作”為欄目的他的兩個作品:一部戲曲文學劇本《錦衣》和一組詩《七星曜我》?!妒斋@》(雙月刊)二○一七年第五期“六十周年紀念特刊”也以“莫言小說新作”為欄目推出他的一組題為《故鄉(xiāng)人事》的短篇小說。有肯定,有期待,也有人說不過如此。對此,莫言只是咧嘴一笑,從容面對。是的,在這個隱喻的世界中,有猶豫,有徘徊,也有太多的衰老和虛無。只有文學,是你一生的戀愛,寫詩是酒后爬樹、黑夜飛翔。文學在,就一定有人在,在思,在想,在生長……
“要求一個作家年年出作品也不現(xiàn)實,一個作家年年出作品也沒有意義。我現(xiàn)在越來越體會到,與其發(fā)表十部一般化的作品,不如發(fā)表一部比較好的作品?!蹦孕χ蛄藗€比方,“我愿意用我全部作品‘換魯迅的一個短篇小說:如果能寫出一部類似《阿Q正傳》那樣在中國文學史上地位的中篇,那我會愿意把我所有的小說都不要了。”
莫言是清醒的,莫言也是對自己有高標準嚴要求的。一個作家的自察、自省和自信,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志。來到魯院,我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更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認識到我需要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我應該怎么去創(chuàng)作。
在休息室里,我隨手拿起一本叫《草堂》的詩歌刊物,刊物的封面上赫然印著兩行字——“有溫度有質(zhì)感的大唐風骨/有顏面有尊嚴的當代詩歌”。這是刊物的辦刊方針,更是在新時代的文學宣言。此時,我忽然想到自己寫過的一篇作品《在草的一邊》,會心地一笑。
再一次想起莫言的《食草家族》,想起莫言的“食草哲學”。忽然,我聞到了草地上漾開花草莖葉斷裂后發(fā)出的新鮮漿汁的氣味。又想起那天在魯院的論壇上,邱華棟院長不無玩笑地說,二〇一二年,在偌大的倫敦書展大廳里,山東大漢莫言扛著一捆書就像扛著一捆蔥郁欲滴的大蔥一樣,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向世界的舞臺……
在世界的大舞臺,在人生的小舞臺,誰也不能說在自己身上克服了這個時代。時代的病與痛,傷與悲,一切都在!唯有文學,讓我們思考痛苦的出口;唯有文學,給我們以沉靜,以詩意。
在秋后的農(nóng)家小院里,我又想起莫言的兩句打油詩:吃上地瓜小豆腐,便是人間好時光!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