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玥
初冬的寒氣是濕黏的。我拉起黑套衫的帽子。
慘黃的路燈下,樹影有如鬼魅。街道空闊,灑水車緩緩開過。
阿吉說見一面吧。
我一直有早起的習慣,兩片芝士加一個半熟煎蛋,規(guī)律如老年人。兩年后回來,清晨漫步是新近養(yǎng)成的習慣。一個月來除了媽媽我沒跟任何人聯(lián)絡(luò),不曉得阿吉是如何得知的?媽媽說她很難過我寧愿住酒店也不回家,母女之間是不該有秘密的不是嗎?她還是那么自信。剛到圣貝納迪諾時我心慌得厲害,因刺入骨髓的孤獨崩潰到大哭。她問我想不想家,我察覺到她隱隱的得意。我說我很好。
大約在我小的時候還是依戀她的。爸爸消失后她頻繁和不同男人約會。她不工作卻照舊請得起保姆買得起珠寶和豪車。我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魔法師。直到有一次她很晚回來,我說:“當你老了的時候,那些男人還會愛你備受摧殘的面容嗎?”那時我剛看完杜拉斯的《情人》。她揮手便是一記耳光。她當然知道我是故意的。
薄霧里新添了暖意。行人驟然多起來。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站在早高峰的地鐵口。眼前掠過一張張模糊的面孔,太過匆忙以致視線無法聚焦。此刻圣貝納迪諾也該是如此吧,每天清晨七點半第五大道的洶涌人潮,裹挾著我在去研究所的路上疲于奔命。阿吉抱怨我干嘛跑到美國去念兩年沒用的Creative Writing?我說對。他訕訕地點燃一根煙。他說你從不附和我的,所以這是挑釁對吧?落地窗外一株株梧桐正兀自蔥郁。正午驕陽的光點成片投射在柏油路上翻滾起層層熱浪。吧臺服務(wù)生百無聊賴地擺弄起老式榨汁機。椰蓉面包的香氣以烤箱為原點慢悠悠地輻射。機器轟轟聲攪拌得空氣愈加昏沉。一群鴿子掠過水洗的天空倏忽不見了蹤影。除去濃郁到可以擰出水的綠蔭,那天其余的一切景象在記憶中均是黑白色調(diào)。沒有感知。沒有溫度。沒有情緒。
人群擠得越來越不像話。車廂里混合著悶熱的餿汗和冷氣的微臭。到站后Alex迎上來跟我擁抱。他聳聳肩說Ulrica遲到了十分鐘。從地鐵站出來走過天橋,百貨大樓和金融中心間的夾道有如密不透光的縱深峽谷。白晝的黑暗地帶。小時候我常偷跑到這里,戴耳麥聽Michael Jackson《月球漫步》從街頭到街尾來來回回。Alex說想看看我的故鄉(xiāng)就坐十三個小時的航班過來了。夜里再飛回舊金山趕赴明天下午的公司會議。他當真以為一切會發(fā)展順遂?如果媽媽知道他究竟是誰,該是怎樣一種場面。兩年前剛到圣貝納迪諾不久,Alex從舊金山過來找我,遞上名片做開門見山的自我介紹。于是我們開始往來。順其自然到似乎早已熟識彼此。后來我問他為何自信不被拒絕,他說fate is a joke,the joke is in your hand.
該怎么說才好呢?那年我大約十七歲。剛剛高中畢業(yè)??嫉奖臼蠬區(qū)一所大學并申請到住宿。不用再忍受媽媽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進出家門。那時網(wǎng)購還沒普及,我常跑到先鋒書店買成沓的書塞滿行李箱。塞滿空落的心。我明白流言的威力足以讓我的整個大學時代依舊荒蕪。書店老板是個很有鑒賞力的生意人。他說他最景仰加西亞·馬爾克斯,看不懂卻絲毫不影響反復重讀時心靈的觸動。我到底沒有勇氣買下板磚一樣沉的《百年孤獨》。最后選擇簡·奧斯汀全集。那時我對愛情存有一份連自己都羞于承認的憧憬。二十天后,我與阿吉相遇。
那是二〇〇九年對吧?Alex說,那一年我沒拿到麻省理工的offer。爸爸說華人在美國必須靠實力爭取地位和尊嚴。我讓他失望了。舉家移民美國時我不滿一歲,因而缺乏爸爸那輩人強烈的民族自尊心。我笑笑,看腕表時針已指向十一點。和Alex漫無目的逛了近三小時。我說帶你去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小小的面館擠得水泄不通。跑堂掛著毛巾,身手矯健地穿梭于桌椅間。煙熏火燎的后廚房里只有大師傅忙碌的背影。我照例要一份雪菜肉絲面加鹵蛋,Alex點了擔擔面又從冰柜里輕車熟路拿來兩罐青啤。沒事會去唐人街逛逛。他說。小的時候爸爸常帶我去。他也喜歡這種老面館,很有懷舊風味。我在紐約念大學時去過那里的唐人街,比舊金山的更熱鬧中餐也更地道。我插言道這里才最正宗呢。這家的湯頭特別鮮美,據(jù)說是祖?zhèn)髅胤健G芭_收賬的林婆婆每天早起親手熬制的。Alex跟我一齊向前臺望去,一個沙宣頭老板娘模樣的中年女子朝我們禮貌地笑笑。正好伙計端面上來,我問他林婆婆怎么不在?伙計詫異了片刻說,您好久沒來了吧?老太太兩年前去世了。
上一次來是去美國前夕。阿吉給我踐行。以前我和阿吉經(jīng)常光顧這兒,因為林婆婆的面里有家的味道。大二那年秋末,我拖著拉桿箱站在阿吉家門口感覺自己像個送貨上門的妓女。他領(lǐng)我到靠陽臺的客房。窗外一棵老銀杏在風中低吟,極目遠眺是市郊連綿如綢緞的黛青色遠山。好久不見。他說。視線落在墻角我的大提琴上,神色有剎那間恍惚。初見是在眾聲喧嘩的商廈前。女孩正在演奏。四周圍一圈稀松的人群。是勃拉姆斯E小調(diào)大提琴奏鳴曲。低沉柔緩的旋律盤旋交纏,縈繞成一片憂傷的蔚藍深海。她微閉雙眸纖細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動。她不知道那片憂傷的海洋卷起層層浪花,幾乎越過人群將他吞沒。百無聊賴的聽眾漸次散去。也許G小調(diào)匈牙利舞曲更適合這里。人們更需要歡樂來麻痹痛苦不是嗎?女孩抬起頭,你也喜歡勃拉姆斯?是的,他說,不過我更愛巴赫。
他送女孩回家?!妒骄伞废♂屃塑噹锍聊膶擂巍!暗教幎加羞@種涼爽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閃爍,以太似的清澈在震蕩。這種音樂是某種凝固成空間的時間似的東西,在它上空無邊無際地籠罩著超人的明朗,飄蕩著永恒的神圣的歡笑?!彼肫鸷諣柭ず谌凇痘脑恰分袑σ魳返母形颉K灰u半舊亞麻長裙,發(fā)際的紅玫瑰擰出一股幽暗的芬芳??诩t一半褪去一半仍黏在唇上。戴一只形狀怪異的海螺項鏈。不羈而未脫稚氣。她說她會去H區(qū)讀大學。他說真巧,我下月也搬去那里。那就是同路人了,她聲線很平,聽不出情緒,相逢何必曾相識。她不知道那個明暗交錯的瞬間她的側(cè)影有多美。
Alex說Ulrica你手機響了。是媽媽。我聽出她興奮的語調(diào)甚而有少女嬌羞的上揚尾音。一個近五十歲的婦人。她說寶貝對不起,你韓叔叔剛約了我晚餐。我們明天再見可以嗎?當然不行,Alex夜里十一點的飛機。我爭辯道:是我先約你的,媽媽。我必須告訴她今晚見面的重要性。那頭已匆匆掛斷。她的寶貝在她的情人面前注定了是loser。
不是沒有恨過她。那年秋末,她情人的公司資金鏈斷裂,她傾家蕩產(chǎn)幫他填補虧空。自己落魄到去鄉(xiāng)下住小旅館。她說寶貝我們的房子沒有了。你寒假去朋友家住好不好?我身無分文。沒有朋友。后來公司起死回生股價持續(xù)走高,她狠賺了一筆。終于想起聯(lián)系我。那時我辦了走讀已在阿吉家白吃白喝一年半。我說我很好謝謝關(guān)心。她問,這些日子你怎么過的?我不吭聲。對一個為情人完全不顧女兒死活的母親,我還能說什么?她說,寶貝你不能怪媽媽,媽媽是為了愛情。一個換了無數(shù)情人的女人跟我談愛情。我說那你找到了嗎?她說沒有,我又分手了。
我買了安全套。在床頭小抽屜里。我不討厭阿吉。他給我家人的舒適感。他調(diào)侃我的廚藝害他體重飆升?;蚴堑匕宀恋蔑聊苷粘鋈擞?。每月開銷我們?nèi)邔Ψ?。半年后同床而眠。一切平淡安然。我告訴他準備去美國念兩年Creative Writing時他沉默了兩秒。他說,你會想我嗎?
阿吉告訴女孩他會等她。女孩說你不要輕易承諾。任何承諾在時間面前都是蒼白的。那天的面館依舊喧喧嚷嚷。阿吉舉起酒杯為她踐行。兩天后女孩將在圣貝納迪諾開掘生命里新的可能性。那晚他們激烈地做愛。女孩想,如果不去美國她是會水到渠成跟這個男人結(jié)婚的吧??伤€沒來得及看清未來的模樣。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很難想象她會忠于愛情。
在美國,她各處兼職最多的時候打五份工。像一臺不知疲倦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Alex找到她時她剛結(jié)束華語家教趕著去超市送貨。她跟不同的男人上床。有過幾段無疾而終的戀愛。她感到無限張力在體內(nèi)生長膨脹乃至炸裂。每一根血管曝曬在陽光里醞釀出飽滿且極富彈性的質(zhì)感。她攢錢去各地旅行享受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人事。觸摸著人生粗糙又斑駁的紋理像掌中無以挽留的細沙終歸一切化為虛空。她跟Alex參加一個親人的葬禮。這個人二十幾年前曾不告而別。如今她以其長女身份立于墓前。乞丐一夜變?yōu)楦晃?。她把胸中郁結(jié)全部傾注于筆端。沒日沒夜地寫。如果不寫,她會死。Fildrey教授給她習作的評語是:經(jīng)歷決定認知的眼界和生命的厚度。Ulrica你也許不懂愛或者你是有故事的人?;腥幌肫鸢⒓路鹨咽菐资兰o前的舊事。那天她和Alex登上山頂看科羅拉多河在谷底洶涌奔流。峽谷之上的血色殘陽,很美。
Alex的母親邀請我去他們家。那天她下廚做了一桌中餐。她是一個溫婉優(yōu)雅的婦人。歲月已漸漸侵蝕她的容顏卻仍無法掩蓋曾經(jīng)的明艷風華。她說請代我向你母親問好。如在說一位多年未見的故人。學期末Fildrey教授問我,他手里有一個劇本經(jīng)紀人助理的實習機會,我是否有意愿接受。我知道盡管他難以茍同我的某些認知但尊重并欣賞我對文學的追求。寒暑假我均留在圣貝納迪諾,一邊作助理一邊自己嘗試劇本創(chuàng)作。我沒跟媽媽說起Alex。不知從何說起。真實生活遠比戲劇百轉(zhuǎn)千回。我需要時間。
對不起。我向Alex道歉。他這次是非常想拜會我媽媽的。我說她將和那位梁先生結(jié)婚。下禮拜辦酒席。當年她堅持拒絕嫁給我父親即使已和他同居生下我。她說這不是她真正的愛情。Alex說因此我母親嫁給了她暗戀的人成為他太太。我們相視一笑。他問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我說已拿到西雅圖一個文創(chuàng)工作室的offer,下周去亞特蘭大新聞報社面試。國內(nèi)也投了幾份簡歷,還在等消息。我不是指這個。Alex說。
我當然知道他指什么。我走上新的軌跡而阿吉屬于支離破碎的過去。我想要我的人生重新來過。阿吉是個簡單純粹的人。命運在我身上烙下的印記他看不見也無法了解。他竭盡所能給我快樂可我回贈他的是包著快樂糖衣的痛苦。我會拖累他。兩年來我很少和阿吉聯(lián)絡(luò)。他來圣貝納迪諾找我那天,我正在廚房準備第二天野餐的食材。學校華人學生聯(lián)合會舉行的秋季聯(lián)誼。我對阿吉說那一起吧,明天去約書亞樹國家公園。
阿吉不喜歡那里。怪石嶙峋,荒草叢生,常年干燥的空氣,約書亞樹虬枝盤結(jié)渾身長滿尖刺。他說就像一片荒蕪的蒼茫大漠讓人看不到希望。我反駁說,生命的綻放不止一種形式這也可以是一種美。他寵溺地笑笑,親吻我的嘴唇。阿吉從不與我爭辯。他認為他比我年長的六年歲月足夠成為包容我一切不羈放蕩的理由。他不知道我的心靈業(yè)已蒼老。我跟他回酒店房間。我們緊緊抱在一起好像要把彼此熔鑄進對方的身體。那種久違的依戀感瞬間點燃我沉寂已久的熾熱渴望。那一夜我們一遍又一遍做愛,好像只要這樣就能夠地老天荒。阿吉說,你還是愛我的對嗎?至少你的身體是。他哭了。
深夜十一點二十分。送走Alex,我坐上從機場回酒店的計程車。告別前Alex對我說,Ulrica,其實我們的父親一輩子深愛的是你的母親。而我的母親因陪伴他走完這一生而知足。車窗外,天空開始飄雪。這是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皚皚白雪就是鋪天蓋地的掩埋與遺忘吧。白雪消融時便又是一個新的時節(jié)。我想,很多事在黑白之間因而不必苛求辨得太分明。世間每種愛都值得被珍視?;蛘邔捤∫部梢允亲晕业木融H。
短信提示音打斷我的思緒。一條是媽媽的:寶貝你明天下午可以來影樓幫我挑婚紗嗎?一條是阿吉的,他說:我在你家樓下。我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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