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煙
天涯海角,位于古崖州以東。崖州之境自鰲山以東,山林愈益密集,廣袤三百里均為“流動雜處民戶”,多有“黎獠”匯聚。
這里自古交通閉塞,對于當時最南方行政區(qū)——崖州來說,再往南去,再無去路,突兀顯現(xiàn)的是一大堆石頭,像是天界的墜落,其造型別有韻致,擁有不可言說的靈性。這樣,“天涯海角”的文化概念,便有了生根發(fā)芽的土壤;“南天一柱”的東方古代地理觀念,也有了固化的根基。
天涯海角,就位于三亞市下馬嶺南側(cè)山麓。《崖州志》載:(下馬嶺)斜峙海灣,僅有一線可行。亂石如屋,聳塞海濱。潮長,不能往來,最宜設(shè)伏。黎匪常據(jù)行劫。過此,有二路入三亞鏡。一度嶺從內(nèi)地行,險而近。一從海濱行,坦而遠……嶺西五里有民居七十余戶,馬嶺汛扎駐于此。
由此可見,當年的馬嶺前后甚難通行,“下馬”一名,肯定是因為其地理險阻而得來。雖然今天已在山腰開辟國道,在山后開通高速公路,交通異常便捷;但是在民國之前,南山以東多為黎區(qū),經(jīng)過馬嶺的交通只有山后方一條險道,以及海邊的灘涂小道。但是險道雖近,常有不可預知的危險,終以灘涂小道為便??蔀┑赜鼗?,“亂石如屋”,又有潮水上漲,“黎匪常據(jù)行劫”。進入崖州東境讓人望而發(fā)愁,鮮有士宦往來,人們更多以舟楫沿海上而行,所以東境的漢族民戶則集中在有港口的地方,且這些漢人多為當時地位較低的群體,如疍人多為漂泊群體,邁人當時也只能居住于州城四廂;而臨川里講閩方言的漢人,也多為受生活所迫才向東境闖蕩,其中最大的林姓多是來自樂羅,其中一些支系最終匯入了黎村中。因為這些因素,東遷的漢人經(jīng)濟水平都很低下,州城之郊或樂東沿海的流區(qū),他們的村落中罕見大氣的私家院落;即使后來鹽業(yè)興起,也只有少數(shù)人家建起大宅,如月川村中能見到的只有大鹽商林瑞川故宅。可見,三亞河流域在歷史上絕對算得上崖州的貧困地區(qū)。
且說這些“聳塞海濱”的“亂石”,均為出露海灘的花崗巖,在三亞的西南海岸特別常見,且屬南山到馬嶺最多。當年離馬嶺最近的人煙,就是“嶺西民居七十戶”,這些民居今天已發(fā)展成為馬嶺社區(qū)。當時為了“黎防”,在此建起了營汛,扼守著這么一個天然的關(guān)卡。
這樣的地理,若有傳統(tǒng)的士大夫至此,定會產(chǎn)生已到天之盡頭海之邊緣的感慨,這就有了清雍正十五年(1734年)崖州知州程哲的“天涯”題刻。附會天涯,民國又有了地方長官王毅的“海角”題刻,后來又衍生出“海闊天空”題刻。另外,對于據(jù)守崖州城的官宦們來說,追蹤著常變的太陽升落軌跡,便有了更早的測繪定位,將這里確定為極南之地,就有了清康熙53年(1714年)由苗曹湯三欽差測定的“海判南天”題刻。
“天涯”、“海角”等題刻,體現(xiàn)著一種極端的失落和惴惴不安的情緒,同時又蘊藉著經(jīng)歷過后的釋然,“海闊天空”正闡釋了這種釋然后的心態(tài),這正是崖州文化的最經(jīng)典體現(xiàn)。中原的士宦們來到崖州,多為放逐或謫貶,長途的舟車勞頓和渡海之險,如臨鬼門關(guān)一般的惶然;驛路上的惆悵,宅院中的落寞,讓人可感可觸。但是,命運之神將自己發(fā)配于此,又能奈之若何?沉靜下來時,還得面對月圓月缺,潮起潮涌,花落花開,鷓鴣聲聲,他們也就只能調(diào)整心境。這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豁達一面,又為他們起到了潤滑作用,讓他們不得不放下心結(jié),融入生活,在文化上為崖州壘起了一個支柱,“南天一柱”石刻似乎又是對這文化景象的形象闡述。我2017年在天涯海角風景區(qū)主持的“人文地理”論壇,就提到過天涯文化跟崖州文化的淵源,“涯”和“崖”擁有共同的字根“厓”,即為陸海邊緣之義;偏旁為山為水,可見天涯文化與崖州文化山水同源,文化同根,天涯文化即脫胎于崖州文化。
當然,“天涯”表現(xiàn)在中國文化心理中還有一重內(nèi)涵,那就是情人們的悲情向往之地。即一切地緣空間被堵死后,“天涯海角”就是他們最后的歸宿,這種情感被提純到崇高和悲壯的境界。另外,流傳更多的苦命鴛鴦,也都習慣吟唱著“天涯海角覓知音”;因為搜遍了地緣上的邊界和角落,得來的緣分是絕對的稀缺,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在情感上便有了一種篤定和厚重。這樣,“天涯海角風景區(qū)”也就演繹成情人們的圣地,情人們一生中總得要來一次“天涯海角”。隨著時代的推進,到此實現(xiàn)雙方的結(jié)合,更成為一種對情感忠貞的見證,一種風尚。由此,便有了天涯海角風景區(qū)一年一度的國際婚禮節(jié),還延伸出以青春靚麗為主題的時尚新絲路模特大賽等等青春類的活動。
如前面所說,“天涯海角”本來就是一個地緣概念,此去再無路可走,蘊藉著一種決絕和悲壯。當然,在東方尚處在農(nóng)耕社會時,其傳統(tǒng)的地理概念是有邊緣的;而在這時,西方已經(jīng)進入了大航海時代,地理概念早就突破了邊緣。這時的崖州之地,剛好處于著名的“海上絲綢之路”要沖,所謂的東方地理概念的終點,卻又是通達新世界的一個起點。因而,雖到了天涯,卻又撬開了一遍廣闊天空;決絕之地,又迎來了無限的生機。天涯文化,因此又灌注一種開放的精神,包容的情懷。從這方面來說,天涯概念在新時期更具備積極的內(nèi)涵。
昔日海濱的一堆亂石,因為人文的遺留,得以開辟成海南島的標志性風景區(qū),擁有清代和民國時期的摩崖石刻共5處?!疤煅摹笔涛挥谝粔K高10米巨石上,為楷書橫排陰刻,每字大56厘米。“海判南天”位于高7米巨石上,楷書陰刻,每字大54厘米?!澳咸煲恢蔽挥诟?米巖石上,面山背海,為清末崖州知州范云梯題旋。“海角”位于天涯石刻東北30米處,字大57厘米?!昂i熖炜铡蔽挥谔煅氖套笙路剑?8百米。
“天涯”屬于經(jīng)典的東方文化概念,中國太多地方鐫刻過含有“天涯”字樣的石刻,我登上霸王嶺這樣的偏僻山區(qū),也看到有“天涯海角覓知音”這樣的石刻,山東海岸好像還存在“天涯海角”地名。但因為地理上的優(yōu)勢,“天涯海角”這抽象的文化概念與中國最南方的行政地理一拍即合!1958年,三亞進入“人民公社”時代,境內(nèi)原本富有地方色彩的鄉(xiāng)村名稱,紛紛改為政治氣息濃郁的公社名稱,如海燕公社、洪流公社、魚雷公社、炮艇公社……當時的馬嶺鄉(xiāng)與抱逸鄉(xiāng)合并,取了轄區(qū)內(nèi)的“天涯”石刻而更名為天涯公社;這名字的政治意味沖淡了很多,但也有一種時代的豪邁,符合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卻不像其它公社名字那么空乏,至少寓托了其中的確切地點。無意中,又霸占了一個有著無窮東方意蘊的文化概念。
從此,這么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有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地理存在。1984年,天涯公社更名為天涯鎮(zhèn),后來育才鎮(zhèn)也融入到天涯鎮(zhèn)。2014年9月,在三亞最后的一次較大的行政區(qū)劃調(diào)整中,天涯鎮(zhèn)、鳳凰鎮(zhèn)、河西管理區(qū)撤鎮(zhèn)整合成一個大區(qū),“天涯”又無可替代地成為大區(qū)之名。
由于天涯海角風景區(qū)的無窮蘊藉,接受傳統(tǒng)東方文化薰陶的人們,都習慣來此找回一種情結(jié)。因而,不光天涯海角風景區(qū)常年游人如織,風景區(qū)所在的天涯區(qū)、三亞市,都已成為國人的一種文化向往。大家覺得,只有來到了天涯海角,才算真正來到了海南島,來到了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