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非城,村非村,注定這只是一塊暫時的棲身之地。暫住此地的人,因遠離故土,又不能融入近在咫尺的新環(huán)境。我試圖了解這樣的一個群體,是怎樣生活的,我與他們是否有某種連接。這是我最初拍攝的想法。我不想把他們當作特殊群體去展現(xiàn),那樣會讓他們平面化、概念化;我也不會先入為主地在照片中注入一些廉價的情感,那是對他們的不尊重;我更不想在這個拍攝主題上貼上發(fā)展這個標簽,那樣只會顯得空洞而冷漠。
三姚村隸屬于安徽省馬鞍山市花山區(qū),是一個城中村。作為全國特大型鋼鐵城市之一的馬鞍山市位于安徽東部,比鄰江蘇南京。近幾年來,城市的基礎(chǔ)建設(shè)在逐步完善,馬鋼的工業(yè)生產(chǎn)急需轉(zhuǎn)型,這一切都離不開一線的勞動者,而我所記錄的城中村“三姚”,恰是他們棲居的地方。他們大多來自周邊省市的農(nóng)村,還有的是本地農(nóng)村的遷移者,他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里和最廉價的住所中,盡快的完成進入城市的第一步。
我用了10年的時間拍攝三姚。從2008年開始,我的目光就一直沒有離開過這里,太多的瞬間讓我難忘……這里每天都在上演著一部部苦澀而溫情的真實故事。儼然一個舞臺,演員很多,來了又去,觀眾只有我一個。他們歡樂、痛苦,他們麻木、掙扎,甚至與破敗環(huán)境相襯的人性陰暗面,都讓我深有感觸。他們的情感,是個體的,更是共有的。只有在這里長久駐留,同他們相知相熟,才能讓他們在我的鏡頭下顯現(xiàn)本來之相。
我沒有大抱負,改變不了他們的命運,只能尊重他們,和他們成為朋友,為他們拍照。三姚村外面的人或許遺忘了有一群人這樣生活,其實他們距離我們并不遠。
有一次在拍攝中,我在一面臟污的墻面上看到一行字“傷感的記憶”,讓我的心久久無法平靜。字的主人身上的故事我不知道,但其中包含的情感打動了我。字的下面貼著三顆心,一顆完整,兩顆殘破,我端起相機的瞬間,自己的心也被這種傷感濃重地包圍。
我拍過一張大雪后的三姚村,猶如一場大雪后的“舞臺”,一切都會過去,雪掩蓋了一切,歲月淹沒了所有,包括傷感。那只站在雪地上的狗,凄慌的眼神,卻能透過歲月,告訴我們,命運面前,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命運面前,每個人都是無助的。
我試圖拍出三姚村人臉上故鄉(xiāng)已逝的痕跡。城市的那些光鮮亮麗的景觀背后是他們必得活下去的愿望和遠離故鄉(xiāng)的漂泊。
據(jù)我所了解,我這些照片中的大部分人已遷入馬鞍山市區(qū)新的居住地,有的已經(jīng)按揭購買了住房,還有一部分轉(zhuǎn)向江浙滬一帶,另一部分則回到了原籍。
現(xiàn)階段,城市和農(nóng)村都在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物質(zhì)的故鄉(xiāng)和精神的原鄉(xiāng)都在快速地變化,快得幾乎讓你來不及思考,故鄉(xiāng)就是我們回不去的地方。
我慶幸自己記錄了那段歷史,它就在我心里。這些照片是記錄也好、個人表達也罷,情感應該是決定性因素,生活原本就存在,被感動了才會有精彩。任何表達都是從自我意識出發(fā)的,形式或手段也是為表達服務的。我相信,我沒有說謊。
專家點評:
張峰在三姚村的拍攝最觸動我的地方,是影像中所流露出的攝影者的躊躇難決。張峰對三姚村關(guān)注的十年,幾乎與他的攝影生涯同步。這批影像反映出攝影者自身的糾結(jié)蛻變, 也使張峰的城中村成為一個攝影者在圖片泛濫時期帶來的麻木中艱難尋找鏡頭意義的樣本。
起初攝影者的眼光似是被城中村居民日常生活中流露暖意的瞬間所吸引。兒童專注地吃零食,少年男女脈脈對視,母子閑坐嬉戲;而背景中漸起的高樓和鐵軌橫穿、垃圾四散的城中村的對照,為這些日常瞬間帶來張力。但即便在這些非常易于嵌入人本主義傳統(tǒng)期待的圖像里,攝影師也似乎下意識地帶入一些輕微的錯音失調(diào)。這種趨向在2012年后的拍攝中更為明顯。城中村居民夜色中的生活,在張峰的鏡頭下,卑瑣和莊麗幾乎變得難以分辨。后期影像中,最初打動攝影師的那些微笑著的村民,漸漸不見了,不知是因為城中村的終將消失給空氣中帶來的無望,還是攝影師自己對攝影主客體關(guān)系的掙扎。
從張峰同時期的其他作品來看,他對通行的帶有畫意追求的紀實攝影,可以有近乎完美的呈現(xiàn)。但張峰在這里沒有將技術(shù)上的精準把控用來增加作品情感的飽和度。相反,他抓取的,是那些既非高潮、也非反高潮的瞬間:拉遠的鏡頭讓觀者無法輕易進入城中村的生活空間;即便進入私人空間,被攝者們也往往自行其事,或是注視著各種各樣的熒屏;然而他們的無視又并非刻意回避。城中村居民那種對于觀看的超然,以一種沒有侵略性的方式,拒絕觀者進一步的探尋,或任何同情的表示。攝影家深深意識到這批作品不會給被攝者帶來直接的生活改善,因此對社會紀實攝影的許多預設(shè),甚至對以大量說明文字配每張圖像的展現(xiàn)方式,都帶著懷疑。張峰似乎在十年與城中村居民的近距離接觸中感覺到, 通過影像的感同身受,只是輕狂的想象。因此攝影家的責任,是打破忠實再現(xiàn)的幻覺,規(guī)避廉價的同理感,讓拍攝和觀看都帶上必要的艱澀。攝影家的這種努力,和近年來理論界比如吉爾·伯耐特等對視覺表現(xiàn)和倫理的討論,幾乎不謀而合。
攝影者的這種變化,不是單純的個人表達方式的求索?;蛘哒f,在極度適合鏡頭語言的城中村中已經(jīng)成為另一個“老少邊窮”的典例的時候,個人求索和紀實倫理本來就是一體的兩面。雖然張峰對濫情的再現(xiàn)試圖回避,但城中村這樣注定被發(fā)展之輪漸漸碾碎的生活樣態(tài)所帶來的傷逝之情,又讓攝影者自己一直被撕扯在幾種不同的情感維度里。怎樣把這種撕扯純化而不平面化,或許攝影師在最近的創(chuàng)作中正在探索或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