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萍萍
2018年4月7日,“白頭盔” (敘利亞民防組織,Syrian Civil Defence)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視頻和照片,稱反對派堅守的敘利亞大馬士革東古塔地區(qū)遭到沙林毒氣攻擊。此次疑似化武襲擊最終引發(fā)了4月14日凌晨美英法三國對敘利亞的“精準”軍事打擊。數(shù)周后,俄羅斯對化武襲擊的視頻和照片提出“造假”的指證,稱已找到“白頭盔”自編自導拍攝上述視頻的“演播室”。
等等,這一切似曾相識,不是嗎?
2003年2月,時任美國國務卿科林·鮑威爾(Colin Luther Powell)聲稱伊拉克擁有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他在聯(lián)合國陳述時,出示的“可靠信息來源”是一組經(jīng)過PowerPoint軟件標記的照片。其中一張在一座沒有任何特征的建筑上標注了“化學武器掩體”的標簽,旁邊形似車輛的圖形被標注為凈化車。2003年3月19日,來自挪威的武器檢查員尤恩·斯列侯姆(Jorn Siljeholm)告訴美聯(lián)社記者,圖上被標注為凈化車的東西實際上是水槽車,但為時已晚。19日深夜,聯(lián)軍部隊轟炸了巴格達,開啟了第二次海灣戰(zhàn)爭。
圖像成為戰(zhàn)爭雙方“有利”武器,雖然它不會直接造成身體的傷害?!?·11”后,被視覺文化學者威廉·米歇爾(William J. Mitchell)稱為“圖像戰(zhàn)爭”的時期悄然拉開帷幕。
事實上,自2011年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以來,“白頭盔”聲稱“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從事人道主義救援”的行動就一直受到“擺拍”的質疑。最為人熟知的是2016年8月,5歲男孩奧姆蘭帶著滿身灰土和血跡呆坐在救護車橙色座椅上的照片,它“俘獲”了所有人。但隨后,奧姆蘭的父親對“今日俄羅斯”電視臺表示:空襲發(fā)生后,“白頭盔”從他手中奪走奧姆蘭、塞進救護車,他并不確定襲擊是否是敘政府軍的行動,只知道“白頭盔”利用了他的兒子。
戲劇性地是,俄羅斯在2018年4月提供的有關“白頭盔”造假的證據(jù),很快也被揭發(fā)為“造假”。所謂的“演播室”是一位敘利亞導演在拍攝一部“反映‘白頭盔是虛偽組織”的電影攝制現(xiàn)場,電影的名字叫做《Revolution Man》。作為“造假”證據(jù)的劇照,正是這位導演上傳到社交媒體的。當然他只是作為電影宣傳的一種方式,卻被有心人借用了。
敘利亞化武危機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國際問題專家紛紛出來解讀真相。但對于并不想深究的普羅大眾來說,這些被精心挑選的圖像在第一時間贏得了它們的勝利。
人們對“照片即真相”的信念,自1839年以來,在維系集體記憶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在數(shù)字技術時代,從照片的拍攝、制作到傳播、使用,整個鏈條上的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更易于被人為操縱,也變得更為隱蔽。
混亂的搶救室里,數(shù)位醫(yī)護人員緊緊圍住被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FBI)誤傷的男孩進行搶救。一位喬裝成醫(yī)生的俄羅斯特工透過布簾連續(xù)按下快門,并在離開醫(yī)院的路上,挑選了一張醫(yī)護人員恰巧遠離病床的照片,配以“FBI任由男孩失血死亡”的標題發(fā)布到網(wǎng)絡上。事情還沒有結束,他迅速激活了在美國境內招募的數(shù)百位潛伏的情報員,借由他們在社交媒體的轉發(fā),引起了主流媒體的關注,推動事件發(fā)酵。美國當局立即辟謠,但這張被網(wǎng)民認為“真實”“合乎邏輯”的照片還是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示威,為將剛剛就任的美國總統(tǒng)拉下馬埋下了輿論的種子。
這是今年上映的美劇《國土安全》(Homeland)第7季里的情節(jié),但它所影射的是如此逼真的現(xiàn)實:子虛烏有的圖像通過被精心控制的鏈條塑造成一種“真相”,引導輿論,改變政策走向。
在威廉·米切爾看來,這些“偽造”的照片之所以能取得大眾的信任,是因為人們判斷合理性的能力并非簡單地得自固有的常識,它實際上是由我們在話語中所處的位置所構建的,并且受制于我們存儲相關事實的局限。就像1976年,布滿巖石的火星特寫照片發(fā)表時,我們幾乎沒有相關知識可以進行交叉驗證,只能選擇相信。聰明的欺騙者便可以充分利用這種“無知”。
因此,讓深諳國際事務運作的官員都深陷泥潭的套路,又怎會輕易被大眾識破。事實上,即便是身邊習以為常的視覺經(jīng)驗,也會借由數(shù)字技術重新裝扮一番騙過我們的眼睛。
今年5月7日,山西運城臨猗縣政府發(fā)布了一則聲明:近日,多個電商平臺利用打“悲情牌”營銷臨猗蘋果,給當?shù)毓麡I(yè)品牌形象造成了嚴重影響。據(jù)臨猗縣政府調查,平臺所選用的視頻、圖片均拍攝于2016年以前,有的通過“擺拍”刻意營造果農貧苦形象。
主打“悲情牌”是近年來電商慣用的一種營銷方式。在一家電商平臺上,同一位老農的頭像被多個商家用于銷售滯銷蘋果、滯銷甜瓜、滯銷野生小筍等不同商品。
這位被網(wǎng)友稱為“賣什么都滯銷的‘滯銷大爺”的照片,是由甘肅攝影師柳淵拍攝的。2018年5月,在接受《北京青年報》采訪時,柳淵表示,老農的照片拍攝于2011年6月,是他和朋友開車路過一處村莊時有感而“拍”的,他記不清老人為什么會是一副“愁苦”的表情:“老人當時正在菜地里做農活,并沒有提到蔬菜滯銷的情況。”后來,攝影師將這組照片上傳到自己的博客中,他也不明白為什么偏偏是這張照片被商家濫用。
攝影師鏡頭中原本語義模糊的照片,被商家用“愛心義賣”賦予了明確的指向。相比為政治服務的騙局,濫用“滯銷大爺”的套路要簡陋的多,一些商家甚至來不及編造一個有名有姓的故事,僅用一張沒有技術含量的拼貼照片、一個煽情的標題,便讓不少善良的買家付出了愛心。圖像的獲取與使用,在民間變得更為直接而粗暴。
而這樣的能力與需求如今被每一個人所擁有。1888年,第一臺面向大眾的廉價相機上市后,相機不再只是精英階層的玩物,互聯(lián)網(wǎng)也將曾經(jīng)被特權把持的視覺資源、觀看的自由、制作和傳播圖像的權利,從理論上賦予了每一個人。人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獲得了一種操縱圖像的能力,自拍、美顏、虛假生活,毋需多言,照片代替我們成為了一個嶄新的自己。
然而在這樣一個人人發(fā)聲的世界里,不但特權階級維持對公共和個人記憶的控制變得更加困難,個人想要清晰地分辨出自己的聲音也變得不那么容易了。我們欺騙著別人,也被自己欺騙。 “照片即真相”的客觀性在眾聲喧嘩中一點點坍塌。更可悲的是,看似給予了我們無限自由的數(shù)字技術,往往成為了被操縱的工具。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不斷浸入我們的生活,我們所見的世界越來越被準確地計算和控制。我們一直努力追求的真相,不過是大多數(shù)人對可見的世界選擇的一種解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