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仁發(fā)
黃佩華在長篇小說《河之上》(載《作家》2015年第6期,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的創(chuàng)作談中說:“這些年,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寫了不少河流的小說,寫了紅水河,也寫了馱娘河和西洋江,為什么不寫一寫右江?于是,又有另一只手從我的背后把我搡了一下。這樣,我就只好往右江里跳了。”這段話在告訴我們《河之上》的緣起的同時,不經(jīng)意地透露出一個秘密,就是黃佩華是個愛水的智者。讓小說“逐水而居”,這是延續(xù)著人類古老的傳統(tǒng),小說中人物的生機就如同動物、植物一樣因為與水相伴而充滿了各種可能。
首先,我覺得可以把《河之上》看作是一部有關(guān)右江歷史的小說。說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在右江和澄碧河交匯處的百色城所發(fā)生的那些風(fēng)云際會,便自然會留下這塊地域的許多不解之謎。好在一切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黃佩華找到的是尋找歷史之謎的最佳切入口:那就是先從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歷史的線索,然后再去發(fā)掘,最后讓歷史和現(xiàn)實融會貫通?!逗又稀沸?、梁、龍三個家族在近百年的歷史中,所發(fā)生的各種糾葛就像日夜不息的右江之水一樣,始終在不停地涌動、不停地變化、不停地前行。在當(dāng)今世界上叱咤風(fēng)云、呼風(fēng)喚雨的楊寶章一心要給自己以及家族樹碑立傳,然而恰恰是他的這個愚妄的動機給尋找歷史真相的迷失者提供了絕好的路標,就在楊寶章費盡心機美化自己、顛倒黑白的目的將要實現(xiàn)之時,也正是最好的還歷史本來面目之時。龍鯤鵬無奈中所接受的給楊寶章寫拍馬屁的傳記完成之日,即是楊寶章家族的來龍去脈真相大白之日。仿佛水呈現(xiàn)在水中,水也消失在水中。《河之上》以文學(xué)的方式完成了對真實歷史的尋找,充分證明了“在一位偉大的小說家手上,完美的虛構(gòu)可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歷史”。
其次,我覺得《河之上》在揭示人性善惡時具有沖擊力和震撼力。毫無疑問,對人性善惡的挖掘至今仍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同時,這也說明這個主題也是最難寫好的主題。黃佩華的《河之上》選擇的是迎難而上,正面強攻,令人信服地完成了梁兆武的狡詐和卑鄙、龍海洋的老實厚道、龍尚文的耿直倔強、楊鴻雁的聰穎可愛等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塑造??吹贸?,在人物形象塑造過程中,黃佩華并沒有被歷史的慣性所裹挾,而是努力去發(fā)現(xiàn)人物自身的“個別性”。梁兆武不會是因為家族中有梁松堅這樣的紅軍英雄,就會自動成為具有英雄品質(zhì)的人物。同樣,楊鴻雁也不會因為是熊大炮的后代,就一定不會成為好人。黃佩華在處理這些人物時其實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每個細節(jié)都要緊貼人物心理,都要經(jīng)得住推敲才行。例如,寫到梁兆武借楊鴻雁醉酒之機強暴了她,這個過程中最難把握的是梁兆武的心理,黃佩華的睿智體現(xiàn)在他一點兒都不夸大梁兆武身上陰暗的那部分東西,而是像揣摩自己一樣平等地揣摩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給梁兆武找到是因為真愛楊鴻雁才會這樣做的說服自己的理由,不管別人信不信這個理由,反正梁兆武自己是信了。正是在這些細微之處的功力才是最考驗作家的地方。
最后,我覺得《河之上》的成功還在于作者具有一個小說家的良好的文化底蘊。長篇小說是百科全書式書寫,一個作家有多少積累、多少庫存,對生活的觀察到什么份上,讀者一打眼就很容易知道,這個是蒙不了人的。這些年在評價長篇小說時,把過多的注意力放在人物命運的考量上,往往忽略對影響長篇小說厚重與否的其他元素的關(guān)注?!逗又稀分詫懙檬謴娜?,就是源于黃佩華的寫實功底非同一般。傍晚時分,龍尚文一出場就能夠觀察出天象中詭異出現(xiàn)的“鬼劍”兇相。龍家要去祭祀時,龍尚文從神龕上取下一本萬年歷,把夾在里面的一張白紙條取出來,告訴龍鯤鵬:香要買云南黃記的,紙錢要買貴州紫云的,蠟燭要本地產(chǎn)的,鞭炮要隆林新州唐家炮廠的。試想《河之上》若是離開了這些構(gòu)成長篇小說氛圍的元素,那肯定是枯燥干癟的。離開了這些毛細血管,長篇小說是存活不下來的。一個作家成熟不成熟,看看這方面露不露怯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