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的詩

海男，原名蘇麗華，1962年出生于云南省永勝縣，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研究生班畢業(yè)，20世紀(jì)80年代開始詩歌、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憑借詩集《憂傷的黑麋鹿》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

1

為嘴唇準(zhǔn)備的，也許是仙草和牛奶

也許是土豆，雨季如此綿長，我只祈愿

做一件事，離生長土豆的山岡近一些

中間要途經(jīng)古廟，它聳立在村莊之上

我看見香火熏黑的門柱，屋檐中飛出的古燕

一架犁鏵生著銹，一個孩子擰開了可口可樂

文明啊文明，你到底是摧枯拉朽

還是生機盎然。雨季中的云南

佛陀們仰望的云端，塵世者卑微的目光

滿含熱淚的紅色手推車立在山頭

農(nóng)婦割著豬草，書生穿過了昔日的古道

虛空讓我們造屋，孤獨讓我們熱愛上一個詞

埋在山岡上的土豆讓我們口舌生津

走吧，走吧，去吧，去吧

欠下的孽緣逐日生暉，在一團(tuán)移動的云朵之上

我頭戴帽子，帽檐下，是我的

祖先使用過的古老時間，這華貴簡樸的時間

如仙鶴落下的一根羽毛，引領(lǐng)我

直抵山岡上的土豆，倏忽間

饑餓如此強烈，猶如緩解人類之痛的卷卷經(jīng)書

被人之心拂開，被冰雪之白所覆蓋

2

雨聲忽兒來，忽兒逝

許多人開始了謀生的技巧

柏油路上的水洼，攤位上的西紅柿

集體和個人主義的野心和格調(diào)

八十八歲母親吃一碗面條的時間

天漸灰漸藍(lán)，無數(shù)人奔赴異鄉(xiāng)

無數(shù)人原地踏步。古老的時光

對我而言，是棲身處，靜悄悄的毀滅和再生

因而，寫字很重要，漢字中有泉水和莊稼地

熱烈的葵花，鄰國的邊界線

伺機而逃的生靈世界。因而

仰慕偉大而樸實的生活亦很重要

就像沿著地圖，啊，古老的地圖

看到巖漿，松果，看到我的影幻倒映在池塘中

喜悅，就是不期而遇的一束光芒

3

我愛你們，在多雨或閃電的日子里

記憶雖然像手扶拖拉機一樣緩慢

然而，緩慢卻可以在雷電中看清真相

所謂彷徨，已接近撲面而來的傾盆暴雨

所謂愛情，已被爐火中嗚呼的舌歌吟過

所謂疼痛，已被靈魂的荒野之鳥拍翅出音律

所謂時間，已被黑色或明亮的眾神劃分了距離

我愛著你們，閣樓上我不安的踱步

纏綿的雨季，湮滅了所有灰塵

街道被洗得像照妖鏡一樣明亮

昨日之火，冷卻得像剪下的指甲

相隔玻璃，我如何傾聽到一朵野花綻放之聲

碗碟，鹽水，發(fā)芽的土豆，隔世的幽靈

我愛著你們，就像愛抽屜中陳舊的情書

就像舍不得萬能的香火熄滅

就像聽見水牛 過河流的西南方上岸的村舍

4

啊，萎靡，萎靡，所以，我從塵世間

找到了玫紅色的帽子。仿佛從金沙岸邊的

野藩籬叢中，撫到了紅色巨鳥留下的天路

我說的，你都明白，你們都是我的

原始森林，是我烏云下托起我的

奇幻之力。我喜歡帽子，它使我想起

多年以前看到過的日本電影《人證》

我吟唱著歌詞，媽媽，那頂草帽

從那刻開始，我喜歡上了牧羊人的氈帽

農(nóng)婦的篾帽，嬰兒的花布帽

渡船人的草帽，僧侶頭頂上的云帽

啊，萎靡，親愛的萎靡

我是從金沙江岸的峽谷中走出來的女詩人

我是遭遇過創(chuàng)痛尋找到云雀的勞動婦女

請給予我數(shù)年前干凈的眼神

請賜予我重生時的狂野和自由

請握住我的手，看著我，陪我看今夜的閃電

5

七月，七月，滿山坡的雨水

順著溝箐往下流，它要越過堅硬的礫石、藩籬

去尋找西去的河流，再尋找東去的海洋

哽咽，自由，蒼白的言辭

白茫茫的地平線

佛陀賜予我的磨難

七月，七月，視線中的雨水

青筋般縱橫出去的紋路

替我復(fù)述著前世，今生，來世的出路

舍下吧，舍下吧，為了一只未長出羽毛的幼鳥

我該拍擊翅膀，去尋覓化石骨頭上長出的

一粒粒神奇的種子。舍下吧，那些腐敗的念想

我該挺過這一場場狂風(fēng)暴雨，挺過

來自全世界的肅殺，以細(xì)雨拂面

舍下吧，親愛的佛陀，繼續(xù)迷離我牽引我吧

6

寫作被淺擱了太久太久

就像青年時代的戀情在閃電中觸碰

又在黑暗中悄然謝幕。天空從陰霾

又開始轉(zhuǎn)藍(lán)，順其自然之力吧

那些涌向心口的麥香味與咖啡的原味

有多少區(qū)別？當(dāng)你深陷陌路，才發(fā)現(xiàn)

泥濘下是前世的青石板路，手工中

飛來的鳥，為何銜接了飛向天堂的路線

默念著，那些銷毀我名字的光芒與長夜

透過木頭上隱現(xiàn)的花紋，仿佛看見了

出生后剪斷的臍帶。果實由青澀轉(zhuǎn)黃

炮彈下，我死去過千萬次，愛我的人

請準(zhǔn)備好一條河流，將我渡過彼岸

恨我的人，請準(zhǔn)備好一座荒原

將我逐到天涯盡頭?；疖噥砹?/p>

飛機來了，機器人來了，水牛來了

我此生經(jīng)歷的世界，就像冰涼的嘴角

被黃昏湮滅了秘密和謊言的擁抱

我不喚醒，甚至死亡也無法讓我

改變習(xí)性。山坡上的地震

裂紋中飛來的云雀，背棄我而去的人

啊，呼吸，我微妙的呼吸

如果折磨是蜂窩中品嘗甜蜜的靈魂出竅

那么，我不會召喚，也不會輕易結(jié)束心跳

袖子間的泥，臉頰上的詭異

該走的就走吧，該滅的火變成灰燼吧

拉上輕盈的羽毛，或許是翅膀

或許是麥田里午睡之床，或許是汗淋淋后的

一場暴雨。我從不喚醒誰

回頭看我，我從不在詫異中推窗遠(yuǎn)望

隔世之土，你們給予了我鐵鏟禾鋤

魔幻之神，你們給予了我饑餓和溫床

不眠之夜，你們給予了我荒涼的創(chuàng)世之夜

時間，我該如何禮贊你

我從臺階上去，我去看彌勒佛的微笑

我去朝拜眾神，去尋找色空給予我的醒悟

我來到山下，來到森林中的可邑小鎮(zhèn)

青山啊青山，河流啊河流

我的眼神越來越晶瑩，我的迷茫越來越歡喜

明亮和黑暗，兩者對峙

這通常是我私人生活的不容置疑的景觀

水，流入了體缽，再流入朽木和泥土之下

能夠激蕩我的，是從泥土夾縫中探出頭來的

幼芽，它的鵝黃色，脆弱中伸展著身軀

倏然間，我遺忘了所有的人類史

仿佛遺忘了身體中某個秘密的傷疤

剛才我在沉迷中走進(jìn)了泥洼，又將腳

移到賣叮叮糖的老人面前，古老的

麥芽香使我想起了枕邊未讀完的書

想起了昔日，滇西北的小鎮(zhèn)

想起了墮胎的年輕女子，隔離中的尖叫

烈焰被暴雨湮滅，閃電中有驚魂在奔跑

牡丹怒放的鄉(xiāng)村庭院，書生徹夜失眠

我的愛，到底沁透了多少灰塵

我的煎熬之上，使其月光白猶如氣喘吁吁后的

蒙面人，將戰(zhàn)亂埋藏在眼簾

去吧，去吧，祈禱的黎明，簾子外的天下

拾荒者手中的銹鐵，莊稼人的田野

詩人們的牢獄，去吧，去吧，去吧

昏暗的唇，纏綿的雨

這個夏季給予我的饋贈

聽雨聲，仿佛跟荒野般無名的河流

尋找母語之下滂沱的鞭撻

一架黑色的鋼琴荒蕪以后

偉大的鋼琴師在流亡

一顆心從爐火變灰燼以后

她的肉身開始建立了監(jiān)獄中自由的操練

細(xì)雨未知來生的命運，她玫瑰色的唇

開始在熄滅的燈光下變得烏黑

滄海有多深，天堂就有多遠(yuǎn)

圖書館的天穹有多高，天空就有多寂寥遙遠(yuǎn)

你賜予我的時間有多長，我的命就有多遼闊

憂傷是一級級臺階，讓我們上臺階吧

臺階上有鐘樓，時間破開層層蛛網(wǎng)

使一群云雀從巢穴中醒來，最幼小的那只云雀

饑餓又膽怯，是我的天使，拍擊翅膀的

是我的君王。憂傷，沿著一池靜水漫游

上了臺階，是否就舍下了銹跡斑駁的人事

往事浮蕩，啊，往事在哪里浮蕩

再上臺階，就看見了城的全貌

那些亡靈者是否已遷往極樂之壤

那些口含瓔珞的女人是否已找到了菩提

那些滿面疲憊者是否已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上臺階吧，親愛的，讓我們看見古剎時

已將瑰麗之寶呈現(xiàn)給了天地之母

當(dāng)我們默認(rèn)自己已魂歸他鄉(xiāng)時

麥田里走來的神已握過了我們的手

忍住淚水吧，水田里谷物開始秘密生長

遲開的紅玫瑰，正締結(jié)一場沙漠之城的約會

繼續(xù)上臺階，神住在最高的云端

我們會找到辟邪的神咒

你我之間，會在與世界的赴約中

探索盡生死之謎。而此際

風(fēng)吹涼了脖頸，鎖骨下的千萬里平川

風(fēng)平浪靜，仿佛吟唱完了一本經(jīng)文

7

她遠(yuǎn)在隔墻那邊

哦，鮮美的玉米汁，附近河水里的魚

鋤地的黑婦女，死去的一只蝴蝶標(biāo)本

她遠(yuǎn)在你們的皮膚之外，榨汁機的甜味

空中的一封遠(yuǎn)古書箋，墓地外的云杉

告訴她，釀酒師的名字，啊，她脫下外衣

忘卻了所有人，之后，她的身體越來越?jīng)鏊?/p>

她遠(yuǎn)在忽而干燥再潮濕起來的天氣之外

她欲說的咽下去，她沉默的躍居于語詞

衣服干了，變干凈了。綠皮色的火車廂

載過她的青春日記。她回過頭

她說出的，寫下的，生活過的

她未說出的，未寫完的。她要退出潮汐

她要走出海岸線，她要將一句話試圖說完

她要親手點燃一盞燈，看見自己的黑暗

她要埋葬自己，再將自己從土里用雙手挖出來

她要像土豆、化石、蘿卜一樣游離于世間

8

應(yīng)該駐留此刻，安靜的床布，不為世事所累的

呼吸。倘若呼吸到了牛羊糞，挾裹著

薰衣草的味道，你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游離另一片區(qū)域

訴說黃昏吧，它的景觀逐一變暗

一些人已經(jīng)被忘卻，但我仍然忘不了

父親俊美的面孔，還有一些婦女

浣紗洗衣歷練時間的美姿。現(xiàn)在，該說的話

越來越少了。跳舞的男女，再無法找到

水池邊岸的舞臺。人，復(fù)述世態(tài)之夢

早晚都會皈依于世態(tài)的神學(xué)。秋天的風(fēng)

吹干了所有洗凈的床單，嘴唇啊

你該演繹出怎樣的歌曲？

9

喜歡照鏡子嗎？你喜歡鏡子里的哪一個自我

天亮以后，鏡子是真實的，就像黑暗是真實的

手足之疤痕是真實的。哦，人群中的美少女

從包里掏出了鏡子，她涂上口紅

她是要去趕火車嗎？還是高鐵

火車很慢，可以遇到一個人，一瓶啤酒

慢火車可以看風(fēng)景，你可以看得到窗外

玉米往上長，牛羊在曠野上吃羊

你盡可以與陌生人對峙再逃之夭夭

高鐵太快了，眨眼工夫，蒙面人就消失了

10

鏡子合上后，少女去赴約了

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她的約會

我的青春是一條橘紅色喇叭褲

一本普希金詩集和《情感教育》小說

青春那么快，仿佛從鏡面的沼澤地消失了

青春閃電般從罕見的鞭撻之下

使鏡子里的青麥消失了，美少年消失了

我在不同時態(tài)中抬起頭來

鏡子中的發(fā)絲，額頭上的皺紋

憂愁的星期五，云南大峽谷中灰藍(lán)色的神袍

我再也無力去乘火車，再無力啟開一瓶啤酒

再無力穿過十五節(jié)綠皮車廂

再無力將少女的羞澀、微笑獻(xiàn)給陰謀和愛情

天藍(lán)起來以后，我將有一段離開鏡子的生活

當(dāng)一個人不需要鏡子時，荒原中的翅膀聲

碰撞了我的雙臂，是否天堂就是一面

沒有屏障的鏡子，我聽見了天堂中的魚躍起

我看見了一座巨湖，比墻壁上的鏡面更清澈

11

懷舊，懷舊，明天的明天

而眼下，倘若想吃土豆需要埋下一只可以演繹

變幻魔法的土豆，倏然間，就想起土豆的花

艷藍(lán)色的花莖，垂曳在山坡上

幻境與現(xiàn)實一步之遙，排簫聲以沙啞的憂傷

撫慰著。懷舊的不是人，而是時間

時間中一只只碗筷美味過后送走了舊人

明天的明天，拉鏈或者紐扣

使肉身充滿禁忌，唯其如此

靈魂才可以找到將自己燃燒的火焰

如果你徹夜無眠，就閉上眼睛

想一想那些山坡上的土豆

藍(lán)色的花莖，供養(yǎng)全世界饑餓者的土豆

如果你有一雙憂郁的眼睛

就想一想迎著太陽晃動身心的向日葵

滿山坡的金色向日葵啊

拎著箱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啊

永生者的面面相，盡情地在滿山坡的

向日葵下，戲嬉著，戲嬉著

12

我喜歡橙色，它從箱子、枕芯、菜刀

碗底，穹頂中彌漫出來。我喜歡所有超越

死亡的時間。我喜歡月亮之下

我洗干凈身體，坐下來。再沒有妖孽

伸手敲門。我喜歡遠(yuǎn)離人群伸手

將掌心紋理交給夜行人。我喜歡庇佑我心者

那些從樹上掉在竹筐中的果實，從里到外的

金色，它仿佛給我?guī)砹丝梢曰钕氯サ?/p>

一間小屋、一只鬧鐘、一頭小獸

一罐蜜汁。哦，僅有這些還不夠

我洗干凈了手腳上絕望的泥漿，眼下的我

下決心吃掉那只橙色之果，我要站在月光下

下決心陪同我的野獸們，為饑餓，為勞頓

為掠奪，為暴雨后來臨的秋天，為一個人的

虛無主義的理想，忍受住飛蛾赴火焰后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