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磊英
不知道曾有多少個幽深的靜夜,我都會穿越城市的閃爍霓虹,回到那個盛滿我十年記憶的鄉(xiāng)間小院里,或靜,或動;或忙碌,或閑逸;或種菜,或賞花……我和丈夫還是那么年輕,女兒還是那個可愛的嬰兒或孩童。我們依然那么認真地用心臨摹著日子,書寫著我們三口之家的光陰故事。一切都是那么真實。
每當我從夢中醒來,我都久久地不愿睜開眼睛,無限留戀地枕著一簾幽夢,溫存在夢境的春意闌珊里,想讓幸福與溫馨在我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tài)中孵化出更多的幸福與溫馨。
常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的那個鄉(xiāng)間小院,是賈坊鄉(xiāng)政府機關的一個家屬院。它雖然沒有山間茅屋的古樸典雅,沒有小橋流水人家的詩情畫意,也沒有高樓大廈的宏偉壯觀,但它卻是我和丈夫真正意義上最初的家。在那里,我們一住就是十年。
人生是一場現(xiàn)場直播,它沒有彩排和預演。如果人生能夠重來,我相信很多人即使是做不到最好,也都會盡自己的所能去修正曾經的失誤,彌補過往的不足,把自己的人生版圖描畫得更加絢爛而美好。但是,這種假設永遠都不能成立。人們只有在虛擬的環(huán)境中,借助夢境的意向來填補現(xiàn)實的缺憾。我之所以常常夢里回到那個我曾居住了十年的鄉(xiāng)間小院,大概也正是如此之故吧。
緣于我和丈夫婚前是同事。結婚后,我的一桌一椅一床的一間辦公室,添置了煤火爐和簡單的鍋碗瓢盆,就成了我們臨時的家。它雖然十分簡陋,卻也記錄了我們新婚燕爾的快樂時光,臨摹下我十月懷胎的艱辛與初生小女的喜悅與幸福。
那時,我和丈夫都那么年輕,尚未沾染世俗的色彩,凡事不懂得挑選日子,于是便于1993年農歷3月份隨便撞了個日子,搬進了那個時??M繞在我夢里的鄉(xiāng)間小院,以至于我后來始終都不知道那次搬家的具體日期。
那是一處坐落于鄉(xiāng)政府大院內的家屬院,是當時還很流行的紅磚大瓦的磚木結構的建筑。家屬院一排四家,位居于鄉(xiāng)政府大院的中心大道的西側,由一條筆直悠長的東西胡同貫穿起來。正是那悠長的胡同讓我們感覺:在當時,我們的家屬院雖然說不上高大上,卻足以能與城市的家屬院媲美。用鄰居的話說:“咱這家屬院和小胡同,咋看咋和城里的家屬院一樣!”她一遍遍自豪地說著,心底的滿足溢于言表。
陰雨天,每當看到有人撐著傘悠然地在胡同里行走,會令人驀然想起戴望舒的《雨巷》中那個“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里的那個“結著愁怨”的“丁香姑娘”,詩意的美韻渲染著我們的庸常生活。
我家的小院大門朝南,由兩間前出一廈的正房、一間廚房和一個南北狹長的小院組成。兩間正房坐北朝南,廚房坐落在院子的西南角。
小院雖然不大,可源于我們當時從一間普通的辦公室搬進兩間正房帶廚房的獨立小院,自己與自己相比,可謂是有了質的飛躍,這讓我們夫婦滿心歡喜、恬然自足。我們從老家拉來了我的一些嫁妝,又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一個不算很大的地方卻足以能安放我們臨摹的日子的新家就悠然誕生了。它一如一個博大的容器,盛放了我們日常的歡愉、欣慰與美好,也收納了我們來自生活的艱辛、無奈和憂傷。在那里,我們可以酣暢地飲一杯茶,也可以入心地聽一支曲。
春天的時候,我們在院子里松土、播種,種植黃瓜、西紅柿、豆角、蕓豆等蔬菜,并在院墻的四周種上絲瓜、梅豆和木耳菜。我們播下種子,就像種下了希望,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觀察那些蔬菜的破土與生長情況,看著長勢茂盛的綠油油的蔬菜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樣,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悅,一天的好心情從此就拉開了序幕。
夏季多雨的季節(jié),因為家屬院是政府大院地勢最低洼的地方,整個大院的雨水就會順著橫穿院子中間的下水道,像泄洪一樣汩汩地灌湯進家屬院里。曾經好幾次,我們一覺醒來,瞇著惺忪的眼睛將雙腳慵懶地伸下床穿鞋的時候,因忽然觸到灌進來的積水而一個激靈把自己驚醒。這時候,往往是滿屋子足以能撐船的水把屋里著地的東西都已浸泡了起來,諸如塑料盆之類的輕便東西就會漂浮在水面上,隨著從門口不斷淌進來的水的沖力而隨水漂流,仿若撐起的小船兒,悠悠然然地飄蕩。
那時候,我們對雨雪天氣心存既渴盼又害怕的矛盾心理與糾結。之所以渴盼,是因為倘若雨雪下得不大,這樣的日子就成了終年沒有節(jié)假日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不言而喻的“節(jié)假日”。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能讓一場雨或一場雪洗卻身心的疲憊,讓繃緊的神經在聽雨或賞雪中得以調整,讓靈魂在雨雪里得以蕩滌。倘若雨雪下得大了,成災成患了,我們便會冒著雨蹚著水,亦或是踏著厚厚的積雪,到自己所包的村隊去查看災情,指導救災。之所以害怕,是因為我們家屬院的房子盡管每年都揭瓦維修,可每年卻都逢下雨化雪必漏。常常是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不下了,屋里還在滴答。每每遇上這樣的天氣,我們就把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派上用場。雨滴滴落在不同的容器里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各種滴滴答答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奏響了那段歲月獨有的交響曲。那交響曲說不上悅耳動聽,卻也涂抹蒼白的日子。多雨的季節(jié),鄰居們都格外關注天氣預報。每當看到有大雨或暴雨的預報,大家就紛紛奔走相告,開始忙著修筑雨前的防御工程,即在屋門口堆上泥土,打一道堅實的堰,避免積聚的雨水泄洪般地入侵,又在漏雨的防震床頂或地面上放好接漏雨的盆盆罐罐。只有這樣,下雨的時候才能悠然地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聽雨與雨中交響曲了。
當時,我們家屬院的修繕工作一直由當?shù)氐囊粋€建筑隊承辦。鄉(xiāng)政府用于建筑與維修的費用,不管是就建筑隊而言,還是對建筑工人來說,大概都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對于每年必修始終都漏的房子,領導很是惱火。盡管很嚴肅地不止一次地與包工頭交涉,卻大都無濟于事。
每當維修到自己家的房屋,每一家都會備好上好的茶與煙款待建筑工人,并討好般地說盡好話,只希望他們能動動冷漠的惻隱之心,給好好維修一下,讓房子不再漏雨。那些建筑工人都理所當然地享用我們的“貢品”,可房子依然是逢雨必漏。即使是這樣,每當維修的時候,我們總是習慣性地抱著僥幸的心理,依舊端茶遞煙地乞求他們的良心發(fā)現(xiàn)。我至今都不明白,那些建筑工人為什么會那么“殘忍”?是水平問題,還是素質問題?是羨慕嫉妒恨,還是把鄉(xiāng)政府當成了搖錢樹?……記得有一次揭瓦到我家的房子,我告訴他們那里是床的位置,請他們多放些柴草與泥土,可他們嘻嘻哈哈地滿口答應著,像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故意地將揭下來的瓦片挪了挪位置,又隨意擺放,這一幕恰恰被像是從天而降的包工頭看到?;蛟S他當時想起了攬活時的承諾,或許當時被承諾壓痛了心,亦或許是想起了討要維修費時的艱辛,竟然對那兩個糊糊弄弄的建筑工人破口大罵,并當場停了他們的工,又調換了建筑工人將揭過瓦的房屋全部翻工重修。在我記憶里,那一次維修的效果最好,竟然兩年都沒有漏雨。原本是理所當然的結果,竟然感動得我們對那個包工頭感恩戴德。
多雨的季節(jié),我們種下的蔬菜長勢茂盛、葳蕤蔥蘢。差不多到了該收獲的季節(jié),可一場大暴雨的積水,就會令我們辛勤的結果,引頸在積澇成災又久久排放不出去的積水里嗚咽悲鳴,直至我們眼巴巴地看著它們在雨后的艷陽里,因為根部得不到呼吸,亦或是積水溫度太高,而致使那些葳蕤的蔬菜慢慢地發(fā)蔫發(fā)黃,直至枯萎死亡。面對這樣的情景,我們既心疼,又無能為力。明明知道要面對這樣的結局,可每年的谷雨前后,我們都會毫不氣餒又不計后果地跟著節(jié)氣的節(jié)拍栽瓜種豆,種下美好,栽下希望,期盼秋季有個好的收成。
有一年,我家養(yǎng)了十幾只小雞。本想著用剩飯喂雞,雞糞肥田,雞蛋養(yǎng)孩子,在一個良性循環(huán)里多措并舉,一舉多得。可沒想到,一場大暴雨,院子里的積水成災成患,三天都沒有排出去。要出門,就得穿上高統(tǒng)雨靴蹚出去,而那十幾只可憐的小雞們都被逼到了墻根,一只只泡在積水里,高高地昂起小小的頭顱,不敢松弛,不敢閉眼,掙扎著不時地發(fā)出唧唧的叫聲,像是求救的哀鳴,又像是驚恐的悲號。那時候,孩子尚小,屋里著地的家具和東西都濕淋淋的,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顧及到那些可憐的小雞們。即便是有足夠的時間與精力,也無處安置它們,只能狠心又無奈地聽之任之。等后來積水慢慢退去,那些可憐的小雞們都幸存了下來,可它們的基因都像是發(fā)生了變異似的,一個個成了無毛禿雞,而且個個都練就了兩只仙鶴般的大長腿,一幅怪怪的模樣,讓人看了既心疼,又忍俊不禁。后來那些小雞讓弟弟帶回了老家,經過母親好一段時間的調養(yǎng),它們才還原了體態(tài)豐盈、羽毛柔順的常態(tài)。
絲瓜、梅豆、木耳菜等攀緣草本植物都以頑強的生命力抗過雨季的澇災,倔強地繁茂在季節(jié)深處,而且那些積水像是給它們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似的,它們的長勢比以前更加蔥蘢,歡快地與人們共處、與飛鳥對話、與清風交流。從春到夏,從夏到秋,這些小小的植物都努力地將生命茂盛及至,蓬勃及至,綻放及至。無需搭架,無需牽引,它們就會靠著小小的絲足沿墻一路攀爬,在院子的周圍繁茂成一道道綠色的屏障,演繹著生命的精彩。絲瓜的黃花,梅豆的紫花,木耳菜的白花,和著月季與石榴的紅花點綴在綠毯之上,把小院裝扮得如詩如畫、生機盎然。如果說小院是一首詩,那么那些綠植就是詩的韻腳,營構了一個煙火家園平凡如常如富有情致的意境。
搬家時,收拾老照片的時候,有幾張女兒的生日照片,是在家里拍下的生活照,用了滿墻的綠植做背景。望著那些發(fā)黃的老照片,小院里的往事就像夏季那些爬藤上數(shù)不清的葉子一樣,茂盛在我記憶的深處,青翠欲滴,歷歷在目。
每年夏秋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就用院子里產出的絲瓜、梅豆、木耳菜等,或炒菜,或做湯,調劑我們的生活,營養(yǎng)我的骨骼,強健我的體魄。在我記憶里,那些絲瓜,頭一天傍晚還比毛蟲大不了多少,第二天一早便長成了一個個大大的絲瓜。它們頭頂著黃花,水嫩嫩的,像個頭頂黃色小帽貼墻倒立的小姑娘,煞是惹人喜愛。攀墻而生的絲瓜大多都結在墻外,像是招搖地到墻外去看風景。因為我家小院西面是鄰居,東面的院子是一個部門的辦公場所,沒有大門,所以,南面與東面墻外所結的絲瓜無疑就成了公共資源,誰見了都會心生憐愛,忍不住伸手摘下。等機關大院里的人熱鬧起來,墻外鮮嫩的絲瓜也就無蹤可尋了。盡管我有賴床的習慣,可每年絲瓜上市的季節(jié),我?guī)缀趺刻於紩缭缙鸫?,趕在上班之前采摘下頭頂黃花的鮮嫩絲瓜。豬肉、絲瓜、粉條佐以辣椒與調料,或炒或燉,香、辣、滑、粘的味道想起來至今都令我滿口生津、回味無窮。那段時間,我家的餐桌上,幾乎每天都有一道絲瓜燉粉條。盡管女兒小時候吃飯一向挑剔,可她唯獨對那道菜百吃不厭。
落雪的日子,漫天飛雪里,紅衣紅帽的小女兒雙手執(zhí)一把大掃帚,東一下西一下掃雪的詩意畫面,至今仍清晰地生動在我記憶的熒屏上。她就那么興奮地掃啊掃,只為聚積的皚皚白雪足夠能堆起一個雪人兒。記得一次大雪之后,我和丈夫給女兒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兒,她高興得手舞足蹈,與雪人對話,繞著雪人兒奔跑,怕雪人兒冷,給它披上她的棉襖、戴上她的帽子、系上她的圍巾,吃飯的時候還問我雪人兒會不會餓。雪后天晴,積雪開始融化,看到雪人兒一點點消融,小女兒睜著大眼睛望著那個漸漸消瘦的雪人兒傷心地哭了,可上蒼并沒有因為一個小女孩的天真、純潔與善良而留住那個雪人兒。雪人兒慢慢化為一灘雪水,最后了無痕跡。為此,女兒哭得梨花帶雨。她說她不想讓雪人兒死去,想讓雪人兒做她的妹妹,陪著她玩耍……看著女兒哭得楚楚可憐,我們一邊哄她開心,一邊給她講有關雪的童話,讓雪的純潔在一個幼小的心靈里生根發(fā)芽。
女兒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從城里的私立寄宿學校轉到了公辦小學,我們開始在城里租房??擅康蕉Y拜天,我們就帶著女兒回到那個小院去過周末。那時,只有回到那里,我們才感覺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心情就格外舒爽,踏實感也油然而生。那段候鳥式的生活一直持續(xù)了兩年之久,直至我們買的樓房交付使用,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徹底搬離了那個小院,結束了那段候鳥式的生活??捎泻瞄L一段時間,女兒還會夢囈般地鬧著要回賈坊的那個家。
時間猶如白駒過隙。十四年一晃而過,可根植于那個鄉(xiāng)間小院的十年記憶一如我那些年種下的絲瓜的茂盛藤蔓,葳蕤在我記憶的深處,在歲月的荒原上努力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