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寂寞·救贖

袁恒雷

人的生命力常常在春天蘇醒，如同萬物生發(fā)，如同草木生長。

我喜歡在春天醒來，身體和心靈一同蘇醒，然后走進自然，聆聽自然。此時的我想起陶潛的躬耕，想起瓦爾登湖那個智者對湖水的驚嘆，而我面前的景象絲毫不輸給這二位隱者：河灣里水聲淙淙，山野間草木豐美，萬花千草捧出的是一個炫目的春天。河因了下游的水庫而顯得豐潤了許多，活像一條艷麗的畫毯鋪展開去，細膩迷人。群鳥在水面林間飛舞，有小魚偶爾探出頭來，我最喜歡的還是那尚未凋敗的冰凌花，開在河的兩岸，她是我心目中春的使者。偶有水滴濺在它們的身上，這讓我感覺到時間在流動呢！我知道這些很快都會被夜色抹去，夜色也會蓋住我單薄的身影。

近處的村子有幾道炊煙升起，暮色已灑在大地各處，這是孤獨與寂寞的散布。

我坐在了一塊石頭上，仍有些許陽光的體溫存留，微熱，我想起了《老人與?！分心莻€不走運的老漁夫圣地亞哥。我這時深切地領(lǐng)悟了他，我們的地點不同，他在海上，我在河旁；他釣的是大馬林魚和金槍魚，我卻只能從面前的河里打撈一些陳思碎想。水是我們共同的媒介，是我們慰藉寂寞的直接對象。

遠處依稀傳來幾聲狗吠，我想起了家中養(yǎng)著的狗，非常可愛的狗。人們常說，狗是人類忠實的朋友，無論人貧富貴賤，命運如何起落，它們都不離不棄，我深信不疑。每次它都會以極大的耐心圍著我打轉(zhuǎn)，搖著尾巴，伸著舌頭。我對它發(fā)怒，呵斥它，甚至踹它幾腳，不一會兒它又圍攏了來；在家的周圍轉(zhuǎn)轉(zhuǎn)，它就是一個真誠的追隨者。如今養(yǎng)狗之風日甚，大約是人們感到與人打交道累了、倦了，寂寞無以排遣，不如與狗耍玩更為簡單。那些天天將狗牽著抱著的人們，笑容的確多了好多，正是因為一只只狗兒撲走了他們心中的寂寞。

所以，寂寞于人類而言，便衍生出了創(chuàng)作，文學(xué)與藝術(shù)便是人類精神勞作者在寂寞中的靈魂撫慰。在現(xiàn)實世界里寂寞無從解脫、無處釋放的時候，便自我設(shè)定一個虛擬的空間遨游，在那里，充當自己的主人。所以創(chuàng)作雖然清苦，卻是天底下最自覺最少于功利化的人類行為。世間存在著許多連溫飽都成問題的一些人，卻仍堅持創(chuàng)作，明知道繼續(xù)下去是賠錢的活計，甚至出版也少于問津，但他們依然堅持，大有為之獻身的悲壯。所以，我們看到，當下作詩的比讀詩的多。這又好比讀書，茫茫人海里，尋一親切柔和的臉不易，轉(zhuǎn)而在書頁中尋覓，無論是古時還是現(xiàn)代，無論是外國還是中國。于這些人而言，精彩的情節(jié)和深邃的思想成為現(xiàn)實生活重要的補充甚至是生命的支撐。所以自然應(yīng)了那句老話——“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彼麄冊跁飳ふ?，在書外思考，這應(yīng)是抗拒寂寞最終卻也是最恒久的利器。

生命的寂寞是哲學(xué)和藝術(shù)的動力與源泉，所以人類的思想藝術(shù)寶庫才會如此豐盈，并且大有豐盈下去的勢頭。真感謝那些人類偉大的精神工作者，他們天才的思想鑄就了人類精神文明的富足，使我們得以在寂寞之時隨手觸摸這些寶貴財富，那情形當如佛教徒捻動頸項間的佛珠般虔誠，為的是寂寞在心中迅即離去。

夜有些深了，頭上的月亮向山邊移近了許多，我抬頭看了看鑲滿鉆石的那片夜空，覺得康德說的沒錯，我們始終確實應(yīng)該堅信與崇拜兩樣?xùn)|西——“頭頂?shù)男强张c心靈的道德律”。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星球，獨自擁有世界。思維注入了山川的靈性，想象便跟著插上了翅膀。一支意念、一星靈感、一個浸著詩意的想象、一組鮮活靈動的詞語，都可以成為一次激活、一種感動、一個進入新的境界的契機，讓我們在剎那間體驗到生活乃至生命的極致美麗。平時，在車水馬龍的街道間耳朵為之閉塞，心門為之緊鎖，而在一川春水浮動的岸旁，卻可以品咂出許多令人欣喜的況味來。

真摯的友情溫暖著寂寞的靈魂，甜蜜的愛情依偎著寂寞的靈魂，永恒不朽的思想滋養(yǎng)著寂寞的靈魂。而寂寞本身，在此刻，我視為一杯清茶，初嘗時略帶苦味，但隨著淺酌慢飲，就可以逐漸實現(xiàn)自我的調(diào)適、自我的撫慰與自我的升華。

如此，寂寞就成為了一種境界，在時間的河流里承載著蕓蕓眾生前行，這樣便實現(xiàn)了美學(xué)意義上的擺渡。我感到這是屬于自我審視的提升，如同禪宗的頓悟，我為自己省身的成績而興奮不已。

我看到那輪月亮落到山邊了，我對它虔心默禱我的祝福：世間眾生不必害怕寂寞，寂寞本是自我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