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新英
殘雪消融,空氣里漾著泥土的新鮮氣息。衰草里有抹兒綠意,細(xì)長的鋸齒形葉子,放射狀匍匐于草叢,以一絲新綠撕開冬日彌漫的蕭索,那么柔弱,又那么堅強(qiáng),它是婆婆丁。婆婆丁隱匿風(fēng)中,含笑傾聽草原的心聲。
婆婆丁的花金黃色,銅錢大小,小小花朵勝卻溫室里的姹紫嫣紅。矜持地笑在綠草叢中,把藏了一冬的心事悄悄說給晨曦暮色。這朵還沒謝,那朵緊跟著開了,接力一樣,喚醒小草,喚醒各色野花,婆婆丁是春的代言人。
故鄉(xiāng)的春天,我最喜歡挎著籃子和伙伴們到田野、河灘挖婆婆丁。那時物質(zhì)匱乏,家境困窘。漫長的冬季,餐桌上是一成不變的老三樣,土豆、酸菜和咸菜,單調(diào)乏味,婆婆丁的新綠勾引著家人的食欲。父親把蔥葉和婆婆丁裹在一起蘸醬吃,大口嚼著,仿佛在享用極好的人間美味。我依樣學(xué)吃,實在難以下咽。小孩子的味蕾天生拒絕苦味,婆婆丁沒能成為菜肴上的新寵。
不過,我和妹妹挖婆婆丁依然賣力。婆婆丁若生在貧瘠的土地,經(jīng)脈紅褐色,葉子清瘦狹長,蒼涼堅韌,呈現(xiàn)生命的尊嚴(yán)和熱烈。這樣的婆婆丁雖有禪意,充滿哲學(xué)意味,卻不如低洼向陽處葉子肥嫩的婆婆丁口感好。挖到肥美的婆婆丁,忍不住呼朋引伴地把玩一番。斜陽里,我們提了一籃子的歡悅回家。
長大后離開家鄉(xiāng),來草原上的小城工作。一次在路邊發(fā)現(xiàn)了婆婆丁,那份激動和親切,如同他鄉(xiāng)遇到故知。婆婆丁是蒲公英的乳名,別號“黃花地丁”。詩云“廢苑苔生天子筆,荒街春繡地丁花”,婆婆丁不苛求生存環(huán)境,有一顆隨遇而安的心,長在廢苑荒街,甚至長在水泥地的縫隙里,只要有丁點兒的土地,就扎下根,沖破石頭磚塊的阻撓破土而出,開出一季一季的繁華回報世界。即使被人畜踩踏,被車輪碾壓,莖葉受傷,仍然不顧一切地生長。如水的時光中,花開,花謝,種子飄飛,一茬又一茬,不知疲倦,不肯停歇。
再吃婆婆丁依然感覺味苦,卻有了回味的悠然和牽念。每年不吃幾次婆婆丁,不親自挖一次,似乎那個春天就缺少些什么。人的飲食習(xí)慣里有著童年的影子,或者故鄉(xiāng)的情愫,那是歲月留給我們的印痕。
蒲公英清熱解毒、消腫散結(jié),中醫(yī)的消炎藥里常見它的蹤影。進(jìn)入小康生活,人們追求綠色食品,講究養(yǎng)生,婆婆丁大受青睞。春天陽氣漸升,人肝火旺盛,生吃婆婆丁能敗火。用開水焯一下婆婆丁和肉餡兒,餃子的味道清鮮。有一種特別的吃法:將剛出鍋的肉絲醬蓋在婆婆丁、鮮蔥和香菜上,把蒸熟的土豆攪成泥,放一起攪拌,這道美味讓人胃口大開。
春吃婆婆丁,夏曬茶。我有兩包特別的婆婆丁茶,一包是我的學(xué)生曬的,一包是父親曬的。
我有咽炎,一上火或者講課多了嗓子就疼,聲音沙啞。聽說喝婆婆丁茶能減輕咽炎癥狀,那個夏天就上演了感動的一幕——預(yù)備鈴響過,教室里空無一人,我正疑惑。叫思奇的男孩兒抱著婆婆丁跑進(jìn)來,把婆婆丁放在講臺上,抹了把汗,紅撲撲的臉兒瞬間成了花貓臉。那么愛干凈整潔的他,白T恤的胸前被婆婆丁的漿汁和塵土涂抹得面目皆非。他笑著,笑容干凈快活。
跟在后面的有班級里的淘氣包、學(xué)霸、嬌氣的女孩子,手里無一例外地抱著婆婆丁,臉兒曬得紅紅的。樓前草地上的婆婆丁茂盛,趁午休時間,孩子們頂著大太陽用剪刀或者刻刀去挖,只為老師的嗓子能早些好起來,將洗凈晾干的婆婆丁包進(jìn)素花布袋,這包暖心茶意義非凡。
另一包婆婆丁茶是“老爸茶”,父親一生勤勞,患腦血栓后走路不利索,一瘸一拐的,仍閑不住。他到小區(qū)周邊的草地上挖回婆婆丁,和母親擇好洗凈曬干,親自送到我家。母親勸他,告訴我去取就行,或者由母親送過來,他執(zhí)意不肯。不知行動不便的他是怎樣走過來的,途中歇了幾歇,到我家時后背的襯衣濕了一大片。父親一再囑咐我要堅持喝婆婆丁茶,對嗓子好。
沒到新曬婆婆丁茶的時候,父親永遠(yuǎn)地離開了。在婆婆丁茶微苦的清香里,父親顫顫巍巍的身影重現(xiàn),微笑著叮囑我保護(hù)嗓子,不覺淚眼婆娑。
婆婆丁樸素、平凡,卻給人力量和堅定的信念。它是亮在大地的一盞小燈,微弱卻生生不息。它是我在人間尋得的好藥,不名貴,卻能治愈冷漠,為失血的靈魂止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