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瑋東
一棵樹倒了,我們遺失了曾經(jīng)最美的擁有。
2016年10月的一天夜里,悉尼大學(xué)主樓庭院里的那棵枝繁葉茂的藍(lán)花楹樹轟然一聲倒下了。消息傳開,每個人的心頭都仿佛涌上了一種淡淡的憂傷,就像一位我們熟悉的老人,雖然非親非故,卻在倒下的那一瞬間帶走了88年的春夏秋冬,帶走了無數(shù)人在藍(lán)花楹樹下青春的倩影和美妙的回憶,帶走了那些還沒來得及講述平淡無奇但卻動人心弦的故事。
徜徉在一座城市里,有的人喜歡看建筑,有的人喜歡看花卉,有的人喜歡看風(fēng)景,而我卻喜歡看城市里那些開花的樹,藍(lán)花楹在巴拉圭語中是“香味”的意思,我卻從沒注意到過這種樹開花有多香,只知道這種樹本身就是奇葩一枚,秋風(fēng)起時,葉落歸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春風(fēng)徐來,在綠葉還沒有醒悟的時候,紫花就捷足先登,轉(zhuǎn)眼間綴滿了樹梢枝頭,于是澳洲每年十一月的這個時候,每天就變成了一場與紫色美麗的邂遇,大街小巷處處點綴著迷人的紫色,每每從藍(lán)花楹樹下走過,紫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下來,灑在頭上,肩上,腳上.....人也仿佛飄浮在紫花雨中。
如果我們能選擇記憶的顏色的話,那么我情愿記憶是紫色的,正如《紫色》的作者艾麗絲·沃克所說:“如果你在原野上路過紫色而視而不見的話,那么上帝都會對你不滿的!”紫色的藍(lán)花楹讓人過目不忘,與紫色相遇一次,無論長短都會變成永遠(yuǎn)。但是記憶是短暫的,記憶是美麗的,記憶是似是而非縹緲虛無的,記憶并不完全是事實,記憶有時也是殘酷無情的,所以董橋才奉勸我們說:“不要亂采記憶的果實,怕的是弄傷滿樹的繁花?!?/p>
不是世間所有的一切我們都能記住,也不是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值得我們記住,如果記憶里全部都是傷心,全部都是痛苦的話,那么就不如忘記,忘記也并不一定是不再想起,只不過一旦想起的時候,心中已經(jīng)沒有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也沒有了坎坎坷坷。說起來這么輕輕松松,難道忘記就是這么簡單,不需要經(jīng)過任何努力?
一旦曾經(jīng)擁有,我就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忘記,無論是痛苦還是美麗,可能還是不可能,我都愿意留住這片刻記憶,因為紀(jì)伯倫說:“記憶是相見的一種方式?!比绱苏f來,只要記憶還存在,我就可以見到逝去多年的親人,見到故鄉(xiāng)秀麗的山川,見到遠(yuǎn)方日夜思念的爹娘,見到情同手足的陳芝麻老友,見到年少天真爛漫的自己…….當(dāng)然,還有那棵永遠(yuǎn)倒下了的藍(lán)花楹樹。
我們遺失了最美的擁有,沒有遺失的是最美的記憶。
“當(dāng)春天用黃色,綠色,淡紅色裝點了寒耶街的時候,洛麗塔再也無可挽回地一心只想演戲。”我不是洛麗塔,也從來不想演戲,卻無可挽回地一心只想在瓶子里復(fù)活春天。
我有兩個特殊的瓶子,一個是蘋果形狀,一個是長把大鴨梨形狀,每年冬天的時候,我就在瓶子里鋪上一層薄薄的黑土,把從院子里的玉樹上或者肉肉上隨便掐下來的一枝插在瓶子的黑土里,然后從瓶子的開口處,滴進去幾滴水,瓶子里馬上就有了一片綠意盎然,看著眼前的綠色,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股暖流,好像花兒開在了春天......紀(jì)伯倫說:“春天的花是冬天的夢。”然而冬天的時候,我卻不想做夢,只想用這一點點兒綠色復(fù)活整個兒一個春天。
瓶子里的春天只能留在瓶子里,而瓶子樹的春天卻留在了昆士蘭美麗富饒的大地上,瓶子樹特別容易識別,各個都是大腹便便的樣子,像一個大肚瓶子立在廣袤無際的原野上,任憑風(fēng)吹雨打,看上去都是堅強不屈威武雄壯的樣子,其實外強中干,瓶子樹一肚子都是海綿體,吸水性特別強。在干旱的季節(jié),它會迅速脫掉渾身上下的葉子,利用肚子里的水頑強地活下去。
澳洲只有一種瓶子樹,其他十幾種瓶子樹都分布在非洲,只不過在那里,它們變成了猴面包樹,因為猴子特別喜歡吃瓶子樹上的果子。大概是大肚能容的緣故吧,瓶子樹各個都是老壽星,只是歲月無情,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它們的肚子越來越大,樹皮越來越厚,枝葉也失去了往日的溫柔,張牙舞爪,橫沖直撞,于是越老越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瓶子外面的春天是所有人的春天,而瓶子里的春天卻只是我一個人的春天,如何欣賞春天,大名鼎鼎的錢鐘書曾經(jīng)給過我們這樣的建議:“......不過屋子外的春天太賤了!到處是陽光,不像射破屋里陰深的那樣明亮;到處是給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風(fēng),不像攪動屋里沉悶的那樣有生氣。就是鳥語,也似乎瑣碎而單薄,需要屋里的寂靜來做襯托。我們因此明白,春天是該鑲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畫配了框子?!?/p>
我并不覺得屋外的春天太賤了,屋內(nèi)的春天也沒有太高雅,不過卻喜歡上了把春天鑲嵌在窗子里的意境,無論是鑲嵌在窗子里,還是種在瓶子里,我們都只不過想留住春天,不為別的,只因為生命的傷口,在春天里也綻放如花,如火如荼。
我不是洛麗塔,卻無可挽回地一心想在瓶子里復(fù)活春天……也許,這就是命運,命運是你無法擺脫的誤會。
“現(xiàn)在,窗外夜色漆黑。屋里飄進玉蘭馥郁的甜香。風(fēng)停了。萬籟俱寂,似乎聽得見玉蘭花落下枝頭,墜入黑暗中。 “此情此景,就仿佛是我的此時此刻,只不過沒有了玉蘭馥郁的甜香,也聽不見玉蘭花落下枝頭,墜入黑暗之中。
家附近的一條小街,名字就叫玉蘭花街,不知道是先有玉蘭花,還是先有街道名,雖然不是家家戶戶都種玉蘭花,但是每到玉蘭花開的季節(jié),那些隨處可見綴滿枝頭的大朵大朵的花玉蘭花真可以說是:“凈若清荷塵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風(fēng)輕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欄桿?!庇裉m花美如麗人,唯一的遺憾是花期太短,沒開幾天,花瓣們就成群結(jié)隊紛紛揚揚地?fù)湎虼蟮氐膽驯?,就像杜拉斯寫得那樣,在萬籟俱寂的夜晚,你一定能聽見玉蘭花落地簌簌的聲音.....
傍晚,漫步在玉蘭花街上,看著別人家的小狗在灑滿玉蘭花瓣的草地上撒歡兒,跑來跑去,花瓣也隨著它在草地上飛舞,心里真是替玉蘭花惋惜,因為我知道玉蘭花是可以吃的,即便是不吃玉蘭花,拿來泡茶喝也是滿口清香,可是讓狗爪子胡亂攪和過了,又怎么能喝得下去呢?想撿幾朵玉蘭花的我,也只好聞聞花香,悻悻離去……歲月靜好,我不忍心去打擾那只狗的如此雅興。
小街上的生活很平靜,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常常是一個人在街上走,聽不見鄉(xiāng)音,看不見人影,只有一花一草一樹在默默地注視著你,有時候這種平靜讓你窒息,讓你想大聲地吶喊,為什么就一點變化多端都沒有呢?為什么總是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呢?于是你心里開始渴望有一個故事,就像菲茲杰拉德所說的那樣:“故事總是這樣開始的,某個念頭打斷了你原本平靜的生活,仿佛要尋求一種叫做‘意義的東西”。
生活從來都不平靜,平靜的表面下常常是暗流涌動,像大海一樣波濤洶涌,生活的意義是什么,我說不清楚。不過在經(jīng)過大海的洗禮之后,杜拉斯說“我成了海水?!蔽壹腋浇倪@條小街離大海太遠(yuǎn)太遠(yuǎn),我無論如何成不了海水。只是呆得時間久了,我也成了故事。
站在樹下,我彎腰用手輕輕拂去石碑上的落葉,依稀可見1935年的字樣,低頭認(rèn)真仔細(xì)看了看,原來這是國際扶輪社的創(chuàng)始人保羅·哈里斯在1935年來悉尼開會時種下的一棵友誼樹。我,卻怎么也沒有看出來,這棵樹已經(jīng)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走過了82個春夏秋冬。
火輪樹的名字是因為它那紅色的花,看上去像一個個小小的風(fēng)火輪在旋轉(zhuǎn),可謂合情合理,名副其實。我在這棵樹下來來去去走過多次,看綠葉紅花,看樹皮樹干,也可以算是這棵火輪樹的一個老朋友了,與樹的友誼很單純,真的可以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對樹沒有太多的奢求,只期望在烈日炎炎的時候,能給我一片陰涼,或者好好地站在那里,讓我能拍一張美麗的照片,而樹卻對我沒有任何期望,它只是站在那里,居高臨下默默地望著我,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
華盛頓曾說過:“真正的友情,是一株成長緩慢的植物?!蔽蚁脒@就是為什么人們常常愿意用種植樹木這種方式來見證友誼地久天長,友誼如樹,然而樹畢竟不是人,與樹的友誼很單純,很平淡,樹可以站在一個地方幾十年如一日,風(fēng)雨無阻,不離不棄??墒侨四??人心是否可以永遠(yuǎn)站在一個地方等你呢?人和人之間的友誼究竟能不能地久天長呢?
我相信天長地久,但是心里又不敢奢望天長地久。我可以讀懂一棵樹,卻往往有時讀不懂一顆心。就像伍爾芙所說:“為什么人在獨處時就會偏愛沒有生命的東西;樹啦,河流啦,花朵啦;感到它們表達(dá)了自己;感到它們表達(dá)了自己;感到它們懂得了自己,或者其實它們就是自己;于是便感到這樣一種不可理喻的柔情,就好像在憐惜自己。”
在我眼里,樹木花草也是有生命的,只不過是不一樣的生命,只有走進它們的世界,才能感受哪種不可理喻的柔情,才能認(rèn)識到它們生命的力量和境界……正如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每一個生命都是一首由不同音階排列組合而形成的美麗樂章,在哥哥的葬禮上,唐先生的挽聯(lián)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我覺得他們之間這種感情既像是愛情,又像是友情,又像是親情,真所謂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
紀(jì)伯倫說:“和你一同笑過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過的人,你卻永遠(yuǎn)不忘?!币苍S這世界上并沒有什么能夠地久天長,火輪樹也總有一天會倒掉,友情在我們短暫的生命里,哭過也罷,笑過也罷,只不過是永遠(yuǎn)都不需要想起,也從來都沒有忘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