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浪子老去

閆紅

我曾經(jīng)有個朋友，“父親”這個詞對他猶如禁區(qū)，他自己不提，我們也不敢說，要是誰不小心說起自家老爸，他臉上立即呈現(xiàn)出顯而易見的寂寞。

后來我聽說，他父親是個畫家，浪子，他打小就不怎么能見到父親，卻能聽到關于父親的各種傳言，那些傳言如同流矢，將他整個童年刺得千瘡百孔。

待到他長大成人，父親已經(jīng)老得無法繼續(xù)浪子生涯，他們之間的格局變了。父親開始想靠近他，眼神里總是戀戀的，這給了他復仇的可能，他凌厲地切斷父親的一切希望，包括，僅僅因為女朋友自說自話地去探訪了父親一次，就果斷地跟那個感情過于豐富的小姑娘分了手。

我有次在街上看到那個父親，他站在一個臨時餐車旁邊吃盒飯，整張臉都快埋到飯盒里了，望著這樣一個老人，你無法想象，他曾經(jīng)有過飛揚跋扈的壯年。

這是一個太過悲催的浪子的晚年，當然，有人比他幸運一點，像謝賢。他的生活方式能夠被孩子理解，他也能夠自洽，但是當浪子倚仗的那種元氣不再，他也要試著做一個寂寞的老人。

偶爾打開一檔真人秀節(jié)目，赫然看見謝賢和一個小朋友搭成臨時祖孫，他對那孩子極其疼愛，某些時刻，我覺得他是以此抵御孤獨，他談到眼下的獨居生活：小女友已經(jīng)離開，某些生活瑣事令他措手不及，出門時會忘了關掉爐灶，有幾次回家時，看到廚房里全是煙霧；他也開始經(jīng)常翻老照片，惦記孩子，卻也接受孩子不在身邊；雖然他說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但你不難看出，他眼中的孤寂，和對天倫之樂的向往。那一刻，真的覺得，謝賢老了。

說八十多歲的謝賢“老了”似乎有點荒唐，只是，以前每次看到謝賢，都會覺得他總也不老。到了這個年紀，他依然梳馬尾，戴耳釘，襯衫上面兩個紐扣打開，胳膊上有肌肉，女朋友比他小五十多歲……如果說都還只是皮相，他從里到外給人年輕感的，是那種吊兒郎當，什么都不當回事的氣質(zhì)，完全不是朱自清筆下那種將兒子送上火車，還要特地翻越站臺買幾個橘子給他路上吃的父親。

一個男人怎樣才能做到總也不老？也許就是像謝賢這樣，知道自己有兒有女，但不必時時記起自己是個父親。做選擇的時候，還是像一個單身漢那樣，只看自己的內(nèi)心，而沒有通常做父親的也許不無迂腐的瞻前顧后。

所以他和狄波拉，合則聚，不合則散，情感切割得清爽，彼此心無芥蒂。狄波拉結婚時，他能夠親自到場，狄波拉婚后，他能帶著小女友，和前妻夫婦喝下午茶。一個普通的中年人會有的各種顧忌，在謝賢這里都不是個事兒，他要的是飛揚的人生，阻擋他飛揚的，都要一腳踢開。

他也敢于孤注一擲地投資，謝霆鋒16歲簽約英皇，就是因為謝賢當年投資時過于自信，跟英皇老板借來巨額錢財，結果這些錢大抵打了水漂，只好拿兒子的未來抵債，說起來謝霆鋒也是個苦孩子，給舊社會被典當?shù)耐抟膊畈欢嗔恕?/p>

有謝賢這樣一個父親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好處是有的，即便他把你賣了還讓你幫他數(shù)錢，但他在精神方面會給你很大的空間。他不會像那些擁有雄厚的道德資本的父親，對你的生活指手畫腳，讓你覺得，不按照他說的做，就對不住他為了你而變得苦大仇深的一生。你不必因為這樣一筆良心債，而放棄自己所要的生活，他的想一出就一出，意味著，他默許你想干嘛就干嘛。

所以，我們常常說謝霆鋒叛逆，實際上，謝霆鋒不過是比其他人更加尊重自己的內(nèi)心。父親的任性，使得他不必給自己設置條條框框，他可以選擇，不設置年齡、婚史以及其他各種條件的愛情。

但壞處也是有的。即使謝霆鋒經(jīng)常戴著墨鏡，你也不難感受到他眼睛里的落落寡歡，與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一大家子捧在手里長大的黃曉明不同，他的笑容里缺了點溫暖的東西。

自由的另一面是疏離，說起童年，謝霆鋒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抱怨。他雖然幫謝賢還債，給謝賢買勞斯萊斯，更像是一種打小時候起形成的習慣，難怪謝賢會用“不熟”來形容自己和謝霆鋒的關系。

很難說這種狀態(tài)的好與壞，事實上，溫暖完美的親子關系總是少之又少，大部分的愛都是千瘡百孔的。豆瓣上有個特別火的小組，叫做“父母皆禍害”，有許多人上去投訴父母過于粘稠的愛，形成對自己的捆綁，兩害相權取其一，謝賢這樣做父親，也不能算最糟糕的一種。

是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浪子的問題，他們的命門，是能不能永不老去。曾經(jīng)看過一篇文章，說是偶爾遇到當年招蜂引蝶的浪子老師，看見他彎腰駝背地被小女友呵斥，頓覺人生是如此不堪。

有句話叫“自古美人如良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浪子白頭不可怕，可怕的是發(fā)際線后移，發(fā)際線后移也不算特別可怕，可怕的是，笑傲過人生的多少場驚濤駭浪之后，不再輕車熟路地駕馭孤獨，你能在他們的臉上，看到被孤獨銷蝕的痕跡，你能看到他們準備舉手投降，卻已經(jīng)不再有受降對象。

這或許是浪子的必然結局，浪子追求輕，最后就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但是，人生總是平衡的，和光同塵者被生活壓得彎了腰，但也因此更為接近大地，飛揚者難免有無處著落的惶恐，但你的確不可能把所有的好處占足。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也只能各自成就，所以，謝賢怎么可能永遠不老呢？老去的謝賢，更有一種參差對照的質(zh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