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凱彤：一個香港女歌手的勇敢與脆弱

楊建偉

在粵語歌漸漸淡出內(nèi)地觀眾視線的同時，香港本土出現(xiàn)了許多或關(guān)照現(xiàn)實，或大膽創(chuàng)新的原創(chuàng)音樂人。盧凱彤是其中之一，她的事業(yè)越來越好，專輯制作、演唱會都在緊鑼密鼓的準備中……但這一切都在她的縱身一躍后，結(jié)束了。

“將郁躁滋味，文上右臂，不蓋掩我傳奇。不只有焦慮，還有樂器，跟我走，赴遠地。”2015年9月，在歌曲《廿九歲的遺書》中，香港女歌手盧凱彤寫下了這樣一封“遺書”，關(guān)于她的躁郁癥，也關(guān)于她13年來的音樂事業(yè)。三年后，誰也沒想到這首歌真的成了她的“遺書”——8月5日，盧凱彤自跑馬地住處大廈墜樓身亡，人生戛然而止。

這是個并不為粵語圈外熟知的歌手。她曾是香港女子組合At17成員；做過陳奕迅演唱會的嘉賓；去年獲得過臺灣金曲獎，并在領獎時大方出柜，感謝自己的太太。

盧凱彤離去兩日后，盧凱彤的太太余靜萍在社交網(wǎng)站上發(fā)文：“她目前找不到適合自己度數(shù)和樣子的‘眼鏡，然后等不到‘隱形眼鏡的發(fā)明。關(guān)于情緒病，我們都懂得太少，但我們都很努力。”

8月13號，盧凱彤的公眾告別禮在香港殯儀館舉行，各處趕來的親友、樂迷來送她最后一程。其實，回望盧凱彤的一生，無論是對于音樂，還是生活，她一直在尋找“適合自己度數(shù)和樣子的眼鏡”。而在這一過程中，人們亦能窺視到一位女歌手的勇敢與脆弱。

在金曲獎上出柜

2017年6月24日，臺北，盧凱彤登上金曲獎領獎臺。她接過最佳編曲獎獎杯，鄭重地說：“我要感謝我太太，我跟我太太去年在國外結(jié)婚。謝謝她，我的生命變得更完整，我知道這個世界不完美，我的人也不完美，但有了你，誰還需要完美。”臺下如雷的歡呼和掌聲數(shù)次打斷她的講話。就這樣，盧凱彤出柜了，她成為了首位宣布與同性愛人結(jié)婚的華人女歌手。

當晚，她的發(fā)言就在社交網(wǎng)絡上刷屏，無論是粉絲還是路人都留言稱“好樣的”“給了我很大力量和勇氣”。

盧凱彤的出柜無疑是勇敢的，而將這一舉動放在整個香港娛樂圈看，則又有更大的意義。從2012年到2017年這五年間就已有包括盧凱彤在內(nèi)的三位頗具影響力的流行歌手出柜，而《禁色》《勞斯萊斯》等帶有性少數(shù)平權(quán)訴求的“彩虹歌曲”的出現(xiàn)，更使得這一群體內(nèi)心的聲音借歌手之口被唱了出來。盧凱彤的出柜，一定程度上令香港娛樂圈，乃至大眾都對性少數(shù)群體都有了更多的了解和包容。

不過，公開出柜帶來的不只是喝彩，還有壓力和謾罵。她曾在接受采訪時坦言自己受到不少網(wǎng)民攻擊，被罵“亂搞同性戀”“變態(tài)”。盧凱彤看得很開，告訴自己不要被這些評論刺激?！拔矣X得他們是不了解、沒受過教育，他們不知道同性戀、性取向有些是天生的，其實不會影響到你，為什么要批評別人？”她也不會粗魯?shù)亓R回去，而是說“用我的藝術(shù)、音樂去感染別人”。

港樂：看似衰落，實則在成熟

2002年，15歲的盧凱彤與19歲的林二汶搭檔組成少女團體At17出道。彼時的香港樂壇對新人來說并不是最好的時代。在大眾共識里，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才是香港娛樂圈的黃金時期，“譚張爭霸”“四大天王”等傳奇人物和事件頻出，影響力跨出全港輻射至全亞洲。到了千禧年初，陳奕迅、容祖兒、楊千嬅等在90年代末出道的幾位歌手搭上了港樂造星時代的末班車，自此以后難有天王天后出現(xiàn)。加上同期出道的女子組合Twins以甜美可人的形象贏得更多人的喜愛，At17一直處于不太紅的尷尬境地。

“她們出道是比較吃虧的，畢竟那個年代的香港樂壇急劇縮小，只有頭部的幾位明星占據(jù)絕對的資源，剩下的都活得比較艱難，更別提成為巨星了。”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樂評人“公元1874”形容At17的兩人生不逢時。

許多人懷念港樂風靡的年代，有風華絕代的巨星，也有高傳唱度的歌曲。但星光熠熠卻掩蓋了一個尷尬的事實：香港樂壇的原創(chuàng)力量其實很弱，《Monica》《霧之戀》《千千闕歌》《李香蘭》……幾乎所有耳熟能詳?shù)幕浾Z歌，都翻唱自日本。再加上流行樂壇主流幾乎都是偏口水的芭樂情歌，而偶像歌手如“四大天王”的當?shù)溃沁M一步擠壓了原創(chuàng)歌手的發(fā)展空間，因此，部分樂迷認為，即使從規(guī)模和產(chǎn)值來看，香港樂壇在千禧年后走在下坡路上，但從整個行業(yè)的生態(tài)來看卻是在不斷健全、成熟，出現(xiàn)了更多傳唱度廣，社會嗅覺強的作品，例如關(guān)注青年自殺問題的《黑擇明》，緬懷一代集體記憶的《喜帖街》等；而小眾音樂人的出現(xiàn)，則是完善了整個唱片工業(yè)的內(nèi)容。

獨立歌手在香港

在粵語歌漸漸淡出內(nèi)地觀眾視線的同時，香港本土出現(xiàn)了許多或關(guān)照現(xiàn)實，或大膽創(chuàng)新的原創(chuàng)音樂人。如Kolor樂隊，以搖滾和電子為主要風格，大開大合的唱腔里流露出細膩而接地氣的都市情感；唱腔偏歐美范的AGA，作品制作精美，風格以藍調(diào)R&B;為主，男女情愛的各種心緒在她口中娓娓道來；Serrini莎妮妮古靈精怪，風格多樣，玩轉(zhuǎn)各種音樂類型，樂迷形容她是“什么歌都唱”。Supper Moment跳出主流情歌框架，唱出世情百態(tài)，歌曲中的角色也可以是具象化的上班族、中年男子等。

2010年單飛后的盧凱彤也是其中之一。她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處于“想不通最應該做什么”的狀態(tài)。她去陳奕迅、楊千嬅等人的演唱會上做吉他手，雖然憑借《喜帖街》里那些讓人驚艷的彈奏時刻，盧凱彤被更多人知道了，但她不滿足于此。她想的是：“如果從頭再來一次，就我一個，會變成什么樣的歌 手？”

在疑惑中，她的音樂生涯漸漸走上了正軌。三年里，她陸續(xù)推出《掀起》《你安安靜靜地躲起來》《Riding on Faith》三張大碟，以一種獨立的姿態(tài)表達她的音樂態(tài)度。在《你根本不是我的誰》中，盧凱彤表面寫了一對戀人的明爭暗斗，但似乎又像是在講述一個人如何與自己的孤獨相處；《燈下黑》里，她唱道：“人人亦向明燈仰望，為何我只覺，滿天漂白螢幕?！?/p>

在一切都向好時，盧凱彤卻被確診患上躁郁癥。她曾寫過一本名為《Pillow talk》的書，記錄了她與躁郁癥“相處”的過程：“在家里踱步，自殺的念頭像骯臟的空氣使人窒息，腿軟了……手一邊抖著，一邊傷害自 己?！?h3>“焦慮癥，曾經(jīng)可毀了我”

香港娛樂圈這幾十年來，公開自己患有情緒疾病的藝人并不多，張國榮是其中之一，而像盧凱彤這樣借助出書和辦畫展等方式表達躁郁情緒的更是少數(shù)。香港著名填詞人林夕也和焦慮癥斗爭多年，寫下了“焦慮癥，曾經(jīng)可毀了我”這樣的剖析自身的歌詞。而因公開后將遭受巨大的輿論壓力，抑郁癥、躁郁癥這類精神疾病在公眾人物中成了無法被言說的存在。就連患有抑郁癥的張國榮一開始也曾想不明白：自己那么樂觀的一個人，怎么就患上抑郁癥呢？

躁郁如影隨形，入侵了盧凱彤的生活，也影響了她的創(chuàng)作。在《你的完美有點難懂不代表世界不能包容》里，她唱：“痛不痛，要不要，說出來。行不行，熬不熬，得過來?！边@些記錄躁郁時刻的句子散落在盧凱彤后期的作品里，成為了她生活和音樂的另一種注腳，也成了同樣患有躁郁癥歌迷的“解藥”。

“她就是瑪嘉烈，她就是光?！北R凱彤粉絲梁東拿她作曲的《親愛的瑪嘉烈》中的青年“瑪嘉烈”來形容她。這位瑪嘉烈“短發(fā)密且軟”，帶著電吉他獨自出走，穿過平原，翻過地平線，只身一人前往新天地，唱著“車上一路紅霞，終站不是回家”。

2015年11月，盧凱彤在演唱會上剃掉了自己的頭發(fā)，寓意“重生”。同年在專輯《枕邊細語》里，說自己已經(jīng)康復，亦希望躁郁癥群體能受到更多關(guān)注。

自殺前，專輯制作、演唱會都在緊鑼密鼓的準備中……但這一切都在她的縱身一躍后，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