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是并且一直是小說的誕生地,但也恰如略薩指出的那樣,小說不是生活生出來的,它從生活出發(fā)落實到小說中需要經(jīng)歷一系列復雜而深刻的變動,需要寫作者動用想象和幻覺的魔法——在強調(diào)小說和生活的關(guān)系的時候我始終愿意將這兩面同時強調(diào)。
寫作《碎玻璃》的時候是在2003年左右,它源自一個想法,或者說是一個觀念:許多時候,某些懲罰是以愛的名義進行的——我這么地愛你,為你做了這么多,可你為什么卻非不按照我的安排來呢?你不按照我的安排行事,那我只得懲罰你,是為了你好——也不能說“愛”在這里是種偽飾,不,它在,確實在,至少在懲戒的實施者心里貌似地在著。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是因為那段時間我在反思我對“不好好學習”的兒子的懲罰和它的結(jié)果,進而想到我父親在我中學時期對我的種種懲罰。我父親多少有暴君的性質(zhì),而我在對兒子的懲罰中,我也發(fā)現(xiàn)了在我身體里的“暴君”。我愛你,我要為你立規(guī)矩,你要嚴格處在規(guī)則和規(guī)矩中,如果有所溢出就必須懲罰,這懲罰是對你的未來的好的幫助,都是為你好,我才不得不懲罰你……這里有貌似的合理性,但在懲罰的過程中我們似乎也會對“懲罰”上癮,在“懲罰”的過程中加入更多非目的的成分,譬如自己的心情不好,懲罰兒子;和妻子生氣,懲罰兒子;怨恨自己的無能,懲罰兒子……懲罰,有時會從“愛”漸漸滑向于施虐,而我們卻以“愛”的名義為自己開脫,進而心安理得。
后來,它成為了現(xiàn)在的樣子,在一系列的變動之后?!端椴AА防锩鏇]有父子,我甚至有意識地為徐明“取消”了父親,它也由父親的威權(quán)轉(zhuǎn)向另一種威權(quán)。當然它要進行一系列的“仿生學”處理讓它仿佛是真的,讓它有真實發(fā)生的支點。在2007年之前我大約每年寫一到兩篇我以為的“通俗小說”,或多或少是出于對“先鋒小說家們講不好故事”的暗暗回應——我非常孩子氣地試圖證明,你們的那類方式我懂我會,只是不屑做而已。這篇《碎玻璃》于我來說屬于我所寫下的“通俗小說”,在寫下它的時候自己很不看重,我更看重自己那些有玄思和更晦澀的作品,至今愿意實踐的還是那樣的寫作。但它和另一篇“通俗小說”《爺爺?shù)摹皞鶆铡薄穮s是為我的寫作帶來些許影響力、滿足我的虛榮的作品,我承認經(jīng)過多年之后我也略略地調(diào)整了它們在我寫作中的位置。
《哭泣的影子和葬馬頭》有三個來源:一是我的記憶,少年的記憶,我在姥姥家的“寄居”生活,當時我的小姨還未出嫁;另一則是我在邯鄲曲周檢察院體驗生活時的采訪。一件刑事案件,某位有精神病癥的女性沒有生育能力,她認定導致這一結(jié)果的原因是她在接受精神疾病治療時“吃了太多的藥”,之所以她不得不接受治療,其原因是:她原有一未婚男友,但當時她并不喜歡,于是解除了婚約,她也把這個男人在廟里“抵押給了神仙”。后來這個男人結(jié)婚生子,她又有了反悔,于是她翻越院墻進入了這個男人的院子,被已經(jīng)認不出她是誰來的男人和他的父親送進了派出所。又過了多年。這位女性也結(jié)了婚,可沒有生育,于是她便再次偷偷溜進那個男人的家,偷走了他的第三個孩子。孩子在半路上哭鬧,這位女性不厭其煩就殺掉了孩子;第三個來源,是赫塔·米勒的書,里面提到一個孩子在洗澡的時候被自己騎來的馬給踏死,孩子的父親“冷靜”地將馬拴在樹上,然后舉起斧頭一下一下地砍向馬的脖頸……
我采用的是“碎片化”的方式,它需要拼貼,而斷開的部分留給了情緒。我想象,它的文字應當交給一把舒緩沉郁的大提琴,有且只有這一樂器,同時我也想象了它的整體色調(diào),昏黃的光從窗子外面透進來,里面有細細的灰塵的飄浮。我想象,這篇小說應當透出記憶的某種蒼涼。
我曾為小姨寫過文字,說實話在寫這篇小說之前我沒想再為她寫下什么,真正讓我“牽掛”的是那個“把男人抵押給神仙”的人的故事,我一直覺得她的故事很有可琢磨之處然而一直沒有“符合”的方式,她進不了小說,她是生活的傳奇但無法給小說以“光”。讓我寫作的瓶塞突然打開的是赫塔·米勒,我讀到那段文字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胸口被猛然一擊,故事有了,小說有了——我寫得很快,大約只有一天多的時間就已完成。它變成了一個愛情故事,我將“把男人抵押給神仙”那個故事中的血腥和荒謬洗摘干凈,留下的僅剩一個細節(jié),一個跳過墻去看一看他的細節(jié)。在《哭泣的影子和葬馬頭》中書寫出的,是日常的磨損,和它平靜而并不驚人的殘酷。在農(nóng)村,在舊時代中,我見多了小姨這樣的人,她們總被種種的強力(有時也包括自我選擇)移植到一種陌生里,多年之后以一種被歲月和命運反復敲打、撕扯得不復舊時模樣的樣子出現(xiàn),變得嘴尖牙利,一肚子的怨恨、不滿和胡攪蠻纏——在我很小的時候,再次出現(xiàn)的小姨們多數(shù)讓我恐懼。她們甚至會像一個個被多次踩踏和摔打過的舊包裹,被磨出了有些寒磣的織紋。小姨的愛情故事并不是生活生出來的,它屬于我的虛構(gòu),它需要這樣的力量的存在。
沒錯兒,日常和事件來源于生活,而對于生活的理解、想法和觀念同樣是源自于生活的。但作為寫作者,我更愿意強調(diào)作為虛構(gòu)的藝術(shù),小說所建筑的是一個經(jīng)歷了諸多魔法變化而成的世界,盡管它要表達的、始終在表達的是“遮遮掩掩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