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淑梅
鐵公雞的意思大家都懂,如此形容自己的爺爺,似乎目無尊長,但他的確就是。
我五歲時,夏末某一天上午,陽光兇猛,父親從縣城騎自行車帶我回村,我屁股坐在自行車的前梁上,眼見飛速后退的玉米地,暈車。
“爹,這是去哪?”
“你爺爺家,拿點小米。”那個年代,小米粥是只有病時才能享受的待遇。
到了爺爺家已近晌午。這是我記憶里第一次見爺爺:相貌恐怖,滿臉坑洼。奇怪的是他看見我,抑制不住的歡喜,立刻把我抱在懷里,滿眼柔情對我左瞧右看。院里有幾個和我年齡相當?shù)男『⒆釉趶棽Aе?,我就掙脫他的懷抱跑去跟著小孩子們一起玩去?/p>
父親和爺爺走進了正房。
“……沒有米給你拿!”
“十畝地的糧食不可能沒有富余?余糧哪去了?”
……
我分明聽到激烈爭吵!少頃,父親一臉怒氣地從正房沖出來,拉起我一把把我擱車梁上,推車子就走……
一晃,我十歲了。年底,我跟著父親去爺爺家,看爺爺張羅好過年物品沒。進院正遇姑姑出來,她自行車后座上綁了一蛇皮袋小米,足有五十斤。父親問:“姐從爹拿的糧食?”姑姑直剌剌答道:“咱爹給的?!?/p>
不想這一個“給”字,刺激了我父親敏感脆弱的心。我們一家五口人,就靠父親那點微薄的薪水度日,到了月底經(jīng)常青黃不接。父親頓時滿臉生霜,說爺爺不親兒子,親閨女,他懷疑自己必定是野種,竟把毫不相干的姑姑也一起罵了。于是,爺爺、姑姑、我父親,三個人吵成一鍋粥,左鄰右舍都被這吵嚷驚來圍觀,看笑話。最終,父親潰不成軍,氣急敗壞地拉著我從爺爺家出來,像從戰(zhàn)場上逃下來的傷兵。
父親兇狠狠地警告我們不許去爺爺家,否則要往死里揍我們。
高中念書那幾年,每個周六晚上放學(xué),我必然賊眉鼠眼地繞過我家,去爺爺家坐一會兒。爺爺在我眼里,也不是窮兇極惡。他鰥居多年,我總感覺他對余生如何生存有恐懼,他自己也吃賴的,穿破的。不過,爺爺對我一直寵愛。有時他會摸摸索索從被子底下拿出個破果盤,里面有花生、紅棗、核桃。要知道,在上世紀80年代,那些絕對是稀罕之物!
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收到后,我偷偷去爺爺家。爺爺高興地看著我就像看仙女下凡,一直咧著嘴傻笑,抖抖顫顫地從口袋里掏出300塊錢給我。我壓抑許久的疑問,此刻必須要爺爺給我一個答案:“爺爺,為什么給姑姑糧食,不給我爹?”
“你爹是個男人,男人必須扛起自己的家!你姑姑嫁得不好,我是她爹,我不管她誰管!”爺爺說。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貧窮歲月里爺爺?shù)姆N種艱難、思量以及抉擇。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