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毅萍
南方的冬天極為難熬,寒冷的空氣中帶著濕意緩慢卻堅定地侵入厚實的衣褲中,讓人感覺仿佛淋了一場冷雨,連心里都是涼的。母親向來體弱,立冬過后便感染了流感,但又放心不下在養(yǎng)老院的外公,于是就囑咐我周六休假的時候去看望一趟。
外公已經(jīng)九十歲高齡,手腳不太利索,人也縮小成一團,看上去矮了一截。他聽力和視力都大不如前,隔著電話根本聽不清對方說什么,所以,這趟過來我也就沒有事先告訴他。當我推開房門,一股濃濃的酸臭似食物發(fā)霉已久的氣味撲鼻而來。外公裹著厚厚的衣服躺在床上,不過數(shù)日未見,他好像更加瘦弱了。見我進來,外公立刻起身坐在床邊,看得出來,我每一次的到來都會給他帶來快樂,臉上的皺紋都聚集在一起,像是一截枯萎的樹干。
他笑著問我,你媽呢?我說媽感冒了,最近流感嚴重,聽說你也咳嗽,媽不放心你,讓我?guī)讉€潤肺的雪梨給你吃。外公不習(xí)慣與人合住,所以,他一個人一間屋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咳嗽要多喝開水,媽前兩天給你的甘草片吃了嗎?”我一邊問他,一邊拿桌子上的空杯子倒開水,房間里唯一的一張桌子上,靜靜躺著兩顆發(fā)霉長毛的草莓。
工作人員悄悄跟我說:“你外公這個人頑固得很,好好的草莓不吃,偏要放在那看著,發(fā)霉了也舍不得扔掉?!蔽覜]說話,扭過頭看向外公,他倚靠床頭坐著,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露出孩童一般滿足的表情來。
我眼睛一澀,外公一定很孤獨,自從外婆去世后,他就被舅舅們送到這家養(yǎng)老院內(nèi),雖說不愁吃喝,但終究身邊連個能說貼心話的人都沒有。要知道,外公有個綽號叫“花公”,一輩子都在山上、田間,種花花草草,這一輩子也是靠種花、養(yǎng)花、賣花養(yǎng)活一大家子。外公自從被“關(guān)”在了養(yǎng)老院,就越來越安靜了,母親給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打電話詢問情況,她們說得最多的就是外公在發(fā)呆??墒敲髅魍夤皇且粋€沉默寡言的人,外婆在世的時候,兩人還常斗嘴,看似吵鬧實則恩愛。
我一邊削雪梨皮一邊對外公說:“外公,我以后只要有空就常來看你。”外公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我說:“你工作忙就不用過來了,一個月多少工資啊?夠用嗎?現(xiàn)在水果貴得很,以后別買了。”完整的一句話被咳嗽聲打斷變得斷斷續(xù)續(xù)。我連忙把削好的梨子切一小片遞過去,“外公,吃梨吧?!?/p>
吃了幾片梨后,他又顫顫巍巍地把剩下的梨包好遞給我,“這些拿回去給你媽?!?/p>
“家里時常備著呢,您放心吧。”這些都是媽媽給您吃的,不能又帶回去?。?/p>
遠在外地的舅舅們已許久沒有來看過外公了。可是外公從沒抱怨過,也不曾主動要求他們過來看他,只是偶爾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落寞和無助來。
身體不好本來就容易感到疲憊困乏的外公,吃過感冒藥后,就有點昏昏欲睡。但由于我還在,他就強撐著精神,我替外公把被子鋪好,輕輕地說:“外公,你先午睡休息,我改天再來看您?!?/p>
沒想到話音未落,外公卻突然清醒過來定定地看著我重復(fù)說:“下次不用買水果了,人來了就好,人來了就好!”
離開的時候,我始終能夠感受到背后有一道目光注視著我。再一回頭,我已然看到了緊貼著那一扇紗窗門的外公,雙手趴著,像個孩子。其實,我知道外公的視力已經(jīng)很差了,在他眼里隔著一扇紗窗門看我大概只是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加快腳步離開了,沒有再回頭看,我怕眼眶里那一團熱熱的液體會淌下來。我還記得我年幼時,外公的身影是那么高大,他背著我去看花燈,把我高高舉過頭頂,那時候外公就是我心中打不倒的巨人??墒乾F(xiàn)在巨人老了、病了,背脊不再挺拔,整個人佝僂著如同在寒風(fēng)中快要熄滅的殘燭。
回到家,我給養(yǎng)老院打了電話,再叮囑一番外公吃藥的時間,那邊說:“你走的時候,你外公就一直走到外面陽臺去看著你,你都走遠了,他還不肯下來……”
我可以想出那是一幅怎樣的畫面。對老人來說,親人常去看他,是每天的期盼。
外公這幾十年來為家庭奉獻出自己所有的能量,可是,回報和付出不成正比,歷經(jīng)喪妻之痛的他又在年老多病時被送到陌生人環(huán)繞的養(yǎng)老院,雖然吃喝不愁,卻終究沒能享受兒孫繞膝的快樂。
我知道人的一生都在練習(xí)告別,不管是父女、母子還是隔輩,彼此之間的緣分都是在不斷目送著彼此的背影漸行漸遠。也許外公和他的親人、和整個世界都快要到了真正分別的時刻,所以,他才更加珍惜。而我只希望為時未晚,能夠在外公人生的旅途中陪伴他走過最后一站,讓他感受到溫暖且不留遺憾。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