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
我們湘西,木器無處不在。父親是個木匠,手藝精湛,每到農(nóng)閑時,四鄉(xiāng)八鄰的村民就上門來請父親:“唐師傅,我女兒要出嫁了,來幫著做幾件嫁妝吧!”“給我們新房,做套家具吧!”……父親總是先道喜,再樂呵呵地應(yīng)允著,然后再挑著行頭(刨子,鋸子……)出發(fā)。我們并不關(guān)心父親何時出工,卻眼巴巴地盼著父親早點回家,他的口袋就像百寶箱,總有糖果、瓜子、鉛筆……
兒時,我總是父親甩不掉的尾巴。父親干活時,總是躬著身子,雙手緊握刨子,在彈好墨線的木料上“嗤——嗤——”地往前推著刨子,那淡黃色的木頭花,從刨舌里一朵一朵地往外蹦,有的狀似花苞,有的狀似棉花,有的勝似芙蓉花……
我會淘氣地撿起一朵,貼在臉上,它滑似綢,柔如緞,溫溫潤潤的。有時,我把它扎在頭上,對著鏡子美滋滋地左顧右盼。
父親總是笑呵呵地對鄉(xiāng)親說:“我家小麗,最愛臭美?!编l(xiāng)親說:“唐師傅,你擔子可不輕,六個崽,都要養(yǎng)大,真不容易??!”父親拍著自己貌似強健的胸膛,木頭花的碎末在胸前飛揚,豪言擲地有聲:“沒事,有他們的老子在,不怕!”
隊上分田到戶后,我們的學費更是壓在父母心頭的五指山,學校甚至下了逐客令。有天,我無意中偷聽到父母的對話,母親嘆氣:“唉,干脆讓幾個女兒都退學吧!”父親突然聲高八度:“你糊涂哇!女兒也是人,當睜眼瞎有什么用?”母親囁嚅地說:“我不是愁學費嗎?再說,那么多活要干。”父親故作輕松:“我是手藝人,多干點活,累不死的?!彼鋈粔旱蜕らT:“咱家小麗,我看是棵上大學的苗子,可別誤了她?!蔽毅对陂T外,眼淚直打轉(zhuǎn)……
于是,每天早晨,在同村輟學女孩羨慕的目光中,我跟其他同伴排成縱隊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
父親更辛苦,不停歇地走街串戶做木工。他沒有歸家的夜里,母親不停地走來走去,很是不安。而我們卻默默地做著作業(yè),沒有一個人提出輟學,生怕自己吃了虧似的。
那年冬天,天寒地凍,已是晚上十點,我做完作業(yè)后,打著手電筒去鄰村催父親回家。老遠聽到刨子“嗤——嗤——”地尖叫著,將寂靜的夜空劃得支離破碎。我推開門,只見父親將打著補丁的袖子高高挽起,那從刨舌里開出來的木頭花,層層疊疊將他擁簇著,臉上的汗,像水一樣淌。我發(fā)現(xiàn)父親明顯已力不從心了,強行拽他回家。路上,父親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一搖一擺地扭著身子,得意地說:“小麗,你們的學費,我全都交齊了!怎么樣,爸牛吧?”我沒有吭聲,暗淡的星光下,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父親越來越瘦,滿頭黑發(fā)被歲月染成了灰白色。我說:“爸,不許老哦。我上了大學要好好報答你的?!备赣H笑道:“行,我等著,你可別吹大了,讓人笑話?!?/p>
那年,我收到重點高中錄取通知書,興沖沖地往家趕,鄰居神色慌張地在村口截住我:“小麗,快,你爸倒了……”
父親做木活的地方,黑壓壓地聚了很多人,嘴角滲血的他躺在母親懷里,身旁的一堆木頭花被鮮血斑駁浸染……
晚期肺癌!那個夏夜里,父親骨瘦如柴,床前一順溜站著他的六個兒女。他無限留戀又自責地說:“崽崽們,我跟媽媽商量過了,再難,也別讓你們失學。我……對不起崽崽了,爸要走了……”
我雙手撫摸著父親那條患過小兒麻痹癥的瘸腿,直至父親身體的冰涼強烈地襲來,望著他圓睜著的雙眼,我沒有淚水,心里仿佛下起了雪,刺得骨骼“咯吱咯吱”地響,紛紛揚揚將我掩滅……
后來,我半工半讀,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大學,成為家鄉(xiāng)第一位走出農(nóng)村的女大學生。
時光荏苒,那一朵朵被汗水澆開的木頭花,綴滿了記憶的墻,全被思念雕刻成愛的模樣,就像父親守候在我身旁,從未遠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