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微木依蘿
一
陳無敵躺在床上,想來想去,這次怎么說都得出村去城里,感覺是非去不可。跟著爺爺學武那天開始,他就立志要打敗天下無敵手。他們村沒有敵手了,連他自己的父親都不是他的對手,爺爺也不是他的對手,現(xiàn)在父親和爺爺都死掉了,墳頭的草長起來很高。
他的愿望就是去征服城里人。據(jù)說那兒人多得像螞蟻搬家,密密麻麻。這樣的地方肯定藏著不少習武的高手。
陳無敵翻了個身,這是初一早上,他順手在枕頭底下抽出皇歷一看,屬虎日,此日出行如同猛虎出山,十分吉利。
他聽到門口有人對話:
完蛋了嗎?
完蛋了!
總算有個清靜!
陳無敵豎著耳朵聽一會兒,迅速翻身下床,決定不管那些人說什么了,抓個吉祥日子出行要緊。不知為什么,他本來想收拾一下行李卻突然毫無興致,便空手推開門走出院壩,以為門口會有很多人,卻只在院壩大門邊見著黃老太一個。這老婦賊兮兮的眼睛原本是盯著大門里面,像是注意什么動靜,被陳無敵突然出門撞見,立馬縮回眼睛,呆呆地望著他。
“老人家好??!”
陳無敵雙手抱拳招呼。這是他一貫的江湖做派。
黃老太臉色大變,汗水立刻從她額頭的那撮白發(fā)里淌出來??拗@恐地喊叫著跑走。
“該死的!該死的呀!”她跑到好遠的地方,才回頭往陳無敵這邊看一眼。
陳無敵笑嘻嘻的,望著黃老太跌跌撞撞從路拐角消失。他心中很高興,人們對他還是很害怕,尤其近日,他們幾乎不敢來他門前閑逛,就算有人一定要從門前經(jīng)過,遇他恰好出來,就會嚇得慌不擇路。有時陳無敵也會奇怪,人們對他的畏懼表現(xiàn)得太夸張,倒像見鬼一般,不過這種想法在心里只是一瞬。他要的就是人們對他無限的恐懼。
陳無敵鎖了大門,將鑰匙丟進草叢。這次進城,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然而,剛踏上進城的那條路的三岔口,卻聽見有人喊叫著——是高興的說話聲和笑聲——跑到他家來了。黃老太走前面,這個老婦像是扛著她青年時期的腳在跑,力氣不輸后邊的壯年,一窩蜂到了門口,就哄笑著進屋去了。他明明是鎖了門的,可是他們連砸鎖的動作都沒有,順手推開大門直接進屋去了。
陳無敵感到奇怪。更奇怪的是,他還能隔著老遠的距離聽見他們說話。不過很快這些聲音就小下去,小到地底下似的,耳邊徹底沒有一絲聲響了。
走吧!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城里有正事等著我呢!
二
張無言想到城中心去看看熱鬧,近日來了一個武師,許多人都往那兒去了。武師叫陳無敵,據(jù)說性情暴躁,武功很好,打出旗號要與人比武,可是沒人理他,幾日下來,可能出于生計,改在街上擺攤賣藥,跌打損傷的膏藥之類。藥賣完了,干脆賣藝。如今賣藝不吃香,這武師便出一個奇招:挨打。讓人出錢打他,一拳五塊,但規(guī)定只準打肚子。聽說他的肚子鼓起來硬邦邦,拳頭落在上面受傷的反而是那個出拳的。這讓張無言很好奇。
張無言自小也愛習武,可惜四處拜師無門。如今這樣的時代,能用腦子吃飯的絕不用拳腳。他只能被父母逼著勉強在一家小工廠打工。由于沒讀幾天書,他做的活兒又臟又累,在這個城市過得疲憊不堪,見不著一點希望,還總是受別人欺負和冷眼。他做夢都想得到一身本事,有一天能在眾人跟前揚眉吐氣。
如今來了個陳無敵,張無言覺得眼前一亮。
他要拜師。
這一天恰好周末。一早,張無言來到城中心,在寬敞的馬路邊,花壇背后算是個小廣場地段,人們已經(jīng)里三圈外三圈圍了個嚴實。他個頭不高,在后面根本看不著什么,只聽人聲鼎沸,一會兒喊加油,一會兒又噓聲不斷,里面肯定熱鬧非凡。陳無敵可能找到比武的對手了。張無言想撥開人群,卻被一個一個的屁股堵得更緊。
“請讓我過去好不好?”他只好求情。
人群中極不耐煩回頭的那張臉,歪著嘴給他兩個字:“滾開。”
張無言只好坐在一邊,豎著耳朵聽里面的動靜。一直到表演結(jié)束,他也沒有見著武師陳無敵。人們久久不肯離去,只在某一側(cè)(反正不是張無言這邊)給武師留了條通道,讓他離開了。他們在原地站著討論很久,散去之后張無言才得以看見場子中央掉落的幾片紅布??赡苁俏鋷煹栋褍荷辖壷牟计?。聽說他在挨打之前要耍幾下大刀,這些東西肯定是因此抖落的。
他決定明日早來。
次日,張無言更早來到廣場,可惜還是晚了一步,人們已經(jīng)在那兒等著了。
“您也是來打人的嗎?錢帶夠了沒?”有人與他搭話。這人臉上一片喜慶之色,手里握著好幾張票子。
“我跟您說,錢少了是不行的,這人耐打。”
張無言搖搖頭,他沒說自己是來拜師的。
“不打人就沒什么看頭了?!蹦侨苏f完扭過頭去。
張無言在人群外面等了一會兒,興趣大減,只好暫時找個休息的地方,決定過一天再來。雖然第二天要上班,可也顧不上這些了,大不了辭了工作再重新找一份。拜師一定不能錯過。習武幾乎是他唯一的夢想了。如果這也可以稱為夢想的話。
半個月過去了。
張無言不僅丟了工作,連住的地方也保不住。像他這樣的人,工資每個月只夠用,手緊一緊才能接濟一點給父母,眼下失了飯碗,哪里還能撐多久呢。想到遲早要被房東請出去,還不如自己知趣。
他住進了車站候車室。有時干脆睡在地鐵口。
熟人已經(jīng)無法一眼將他認出來了。如今張無言頭發(fā)長了許多,衣服也臟了,和周圍那些老流浪漢沒有差別。他還收養(yǎng)了一只流浪狗,夜深時兩個一同出去,在街上混點吃的。
不知為何竟落到這種田地。有時午夜夢回,他突然心情悲傷。有那么一瞬間,他想爬起來洗干凈臉,找一把剪刀剪短頭發(fā),然后去找工作,回到原先的生活軌跡。可他又想,一個人一生總得有一次固執(zhí)己見的時候,如今既然一心要拜師習武,就必須忍受常人所不能。在這座城市,不,在很多個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人真心想習武了。至少沒有人像他這樣,為了習武落得這般狼狽。
他感覺某種東西在消亡,不是說單純的拳腳功夫,而是在人們心中,有些東西在流逝。他說不上來具體是什么,想起來只覺得可惜,繼而心里一陣愁悶。
三
陳無敵聽見帳篷外來了腳步聲。
“奇怪了。是哪個?”
那人在外面說話。自言自語。
聽聲音覺得此人有幾分怯意,也或許他沒見過誰在地鐵口支帳篷。陳無敵鉆出帳篷,看見一個流浪漢站在前邊,兩只眼睜得很大,像要看穿帳篷。
“你好啊!”他雙手抱拳向流浪漢打個招呼。
那人吃了一驚,似乎從未遇著有人還用這種老套的見禮。但又瞬間懷著欣喜之色,仿佛總算見到這樣一種招呼,臉上立刻堆出笑意。吞吞吐吐,也學著陳無敵的樣子,雙手抱拳道:“你……你好?!?/p>
“我是陳無敵,往后就住這兒了。看來你也是住在隔壁?那我們正好做個鄰居?!?/p>
那人一聽,臉上頓時歡欣鼓舞,不知為何竟然還想落淚的樣子,半天不知說什么好。陳無敵于是邀請他到帳篷外面,鋪上報紙,坐下聊聊,反正天色還早。
“我叫張無言?!彼@才說道。
陳無敵覺得這名字不夠響亮,如果是他,絕不會叫這么一個沉悶的名。他仔細觀察張無言,覺得張無言和那些流浪漢并不一樣,起碼眼神不呆滯,渾身也沒有發(fā)出酸臭的味道。
這時,從遠處跑來一條狗,一看就是經(jīng)常在外面跑著的流浪狗,不過身上還算干凈。張無言說是他領(lǐng)養(yǎng)的。狗使勁搖著尾巴在周圍蹦來跳去,嘴里叼著一個白面饅頭,像是剛出籠的。
“還溫熱。又是劉大媽送的。我同鄉(xiāng)。”張無言說著,取出饅頭吃一半,又遞還給狗。
狗將另一半吃完。
“我等您很久了,師……陳師傅,想不到幾次都見不著面,卻在這兒遇上?!彼闷谂蔚难凵裢悷o敵。
“你想拜我為師?!?/p>
“對啊!您咋知道?”
“你臉上寫著?!?/p>
張無言笑了。從陳無敵自報家門開始,他就在心里認了師父。
“可惜,我不收徒弟?!标悷o敵說。
這句話把張無言嗆住。他覺得自己腦門撞在墻上,死痛死痛的。
“你為什么要學武?沒聽他們說嗎?我們這樣的人,一顆子彈就可以放倒。學武有什么用!”
“一顆子彈確實可以放倒我。但也放不倒。”
“說說看吧。”陳無敵看看張無言,想聽聽他有什么高見。
“放倒了我的人,放不倒我的魂?!?/p>
陳無敵聽后,兩眼發(fā)光,想不到這面相老實的人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一陣沉默。
之后,陳無敵先開了口:“你說說看吧,為什么要拜師父?”
這句話讓張無言看到希望。于是將近日拜師落得如此下場的經(jīng)歷通通道了一遍。陳無敵聽到最后,也不知心里想什么,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像要確定什么,仔細將張無言看了又看。
“這么說來,你真是動了誠心的。也的確是塊學武的料子。”
“您答應(yīng)了嗎?”張無言趕緊跪在地上。
陳無敵反應(yīng)也快,一把將他扯住,快要碰到地面的雙腿打個偏,坐到地上去了。
“師父?為什么……”
“先別喊我?guī)煾浮!标悷o敵擺擺手。
張無言以為受到拒絕,神情沮喪。
陳無敵這時才解釋:“既然要收徒弟,切不可喊一聲師父便作數(shù),這在老陳家的祖上從未有過,不好開這個先例。雖說如今一切不如祖上,但規(guī)矩還是不能少?!?/p>
張無言聽后心中大喜,這些話足以證明,師父要認認真真收下他這個徒弟了。于是靜候一旁,聽從安排。
陳無敵掏出隨身帶來的皇歷——這是唯一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東西——仔細翻了翻,這天恰好是個不錯的日子,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便高興地對張無言說:“看你一片誠心,我就收你為徒吧。”
張無言又要跪。又被一把抓住。
“我還沒有坐好呢!還有些準備要做?!标悷o敵說。
接下來,當師父的洗洗手,坐在靠東邊的報紙上。做徒弟的也洗洗手,坐在靠西邊的報紙上。當師父的立刻變了心境,就是對待晚輩的那種只有父親才會有的情緒,從眼中發(fā)出威嚴之色,卻又萬分關(guān)愛地對徒弟點點頭。做徒弟的立刻跪下,端一碗事先準備好的清水,遞給了師父。
“師父請喝茶!”
陳無敵微笑點頭,將清水接來,灑幾滴在自己的左右兩邊,一滴繞過頭頂,朝著身后正東方彈出去。然后,他將剩下的清水一口喝盡,再從旁邊的報紙底下抽出一張大面值票子遞給徒弟。
“以后好好習武?!?/p>
“謝謝師父!”
張無言又磕頭。
這一切禮節(jié)做完之后,二人就是真正的師徒了。兩人都像是站在艷陽底下,一臉燦爛。
“我得給你改個名字,既然拜了師父,當師父的就要給你取個名字才行。”
張無言立即點頭。他一直就想改個名字。
“就叫……讓我想想叫什么?!标悷o敵拍著腦門,突然,他哈哈大笑兩聲,“我怎么就把這么好的名字差點給忘記了呢!好險好險!這樣啊,徒弟,我跟你說,你以后就叫張?zhí)煜??!?/p>
張無言在心里默念兩遍新名字,對比之下,確實張?zhí)煜赂寐?。口中連連道謝。
當夜,師父住帳篷,徒弟睡在帳篷外守夜。
次日二人收拾東西,打個包扛著出了地鐵口。當然是張?zhí)煜驴赴悷o敵走前面。
四
叫“簪花路”的街口,那塊最大的場壩上,已經(jīng)圍滿了人。
“我叫陳無敵!”
“我叫張?zhí)煜?!?/p>
“他是我徒弟!”
“他是我?guī)煾?!?/p>
二人介紹完畢,雙手抱拳,向人們行禮。
人群中立刻大笑,有人問:“天下無敵嗎?那是先天下還是先無敵?”
陳無敵反應(yīng)快,立刻爽快回答:“當然是先無敵才有天下?!?/p>
人們又是一陣大笑。
“不過是兩個賣藝的,還賣個天下無敵了!哈哈哈!”
張?zhí)煜孪騺砟懶?,平常也受多了冷眼和嘲諷,此刻聽到嘲笑,心里不免發(fā)慌,臉色通紅,便恨不能有個地洞。但他突然意識到旁邊站著一位武功高強的師父,而他如今也不叫張無言,而是張?zhí)煜?,一個全新的人,但見師父面不改色,對這些人的嘲諷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知道自己心氣薄弱,便暗自調(diào)整。如果要混江湖,想習武,這點苦頭算是輕的。心里琢磨一番,也跟著師父笑臉對人,姿態(tài)總算有了一點“張?zhí)煜隆钡奈兜馈?/p>
兩人剛剛認了師徒,做徒弟的連混飯吃的基本功都沒有,只好讓師父出場表演,自己在旁邊打雜,或抓住機會向眾人討賞。他想,假如有人高興,自然會多給個一塊兩塊的。遺憾的是,多數(shù)人只準備了打人的錢,也就是專打他師父肚子的錢,別的賞錢一毛沒有。
更想不通的是,師父不知為何,前幾日將價格提升成五十元一拳,愿意來打他的人就少了七七八八。如今剩幾個勉強能出錢的,也是捏著錢半天不舍得出拳。眼前這種情況是,師徒二人必須動嘴巴說服他們來打。
然而,人們遲遲不肯動手,只在周圍議論紛紛。
“他那肚子,就是個無底洞!”
“對啊對啊,根本打不痛!”
“我看就是要我們浪費錢,騙錢的!”
挨了一個時辰不見有人出來。到了中午,師徒二人都覺得疲倦不堪,只好暫時收攤。下午因為上午收獲不佳,毫無出攤興致。于是這一天算是白過了,一個子兒都沒撈著。到了晚上,兩人支起帳篷,靠在墻角討論。
“師父,您看看,要不,我們降個價?”
“什么!降價?不行!”
“可是……”
五
時間跳到陳無敵剛來城市擺攤的第三天,人們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在那兒站著,用幾分鄉(xiāng)下口音,勉強將自己來這兒的目的又說了一遍,算是加深眾人印象。
第一天人們只是笑,第二天很多老人圍著,將他的膏藥全部買走了。也許還有順手牽羊的。本來應(yīng)該賺些錢,誰知道賠了本。
第三天陳無敵又來,這時候他已經(jīng)沒有膏藥可賣,只能賣藝。這也算是無本買賣,順便或還可以激發(fā)幾個內(nèi)心有比武愿望的人。畢竟比武才是進城的主要目的。于是當街支了攤子,準備賣藝。
然而牌子才掛上去不到十分鐘,來了幾個專門負責管理這條街道秩序的人,他們還算和氣地將掛上去的牌子摘下,又替他收了攤,告訴他,這兒不許擺,那兒也不許擺。陳無敵是講道理的,不擺就不擺,另尋出路。繞到后面的那條街,在擠擠攘攘的人群中總算找到一塊寶地,勉強把攤子支了起來。遺憾的是,周圍都是賣水果和蔬菜的,來這兒逛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婦女,人家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在干嗎。尷尬之余,火速收攤走人。
次日,陳無敵腦筋開了竅,一早去廣場邊角占個位置。那兒果然沒有人攆他走。很快聚集了一大批人。原來這地段經(jīng)常有人來耍猴戲,算是來對了地方。他扎好馬步,將硬氣功憋起來。人們?nèi)滩蛔〗泻?,并且給了掌聲。陳無敵很高興,覺得這些人還算有見識。
“來吧!朝這兒打,一拳五塊!”他朝人群喊話。
挺腰抬腳,伸著兩臂,在當中走了一圈。面上始終是驕傲的笑。
人們受不了這么狂傲的人,尤其是年輕人,氣盛,陳無敵話音剛落,就有人上來朝著他的肚子“砰砰”兩拳。一張十元的票子也落在腳前的一個布袋上。這是第一筆收入。陳無敵用眼睛掃了掃,不是假幣。自從前幾日賣膏藥收了幾張假幣之后,他格外注意。
那年輕人一看陳無敵絲毫無損,兩拳下去,肚皮上連塊紅斑都沒有打出來,很不服氣。又加了十幾拳。依然沒有作用。
這回,陳無敵又得七十元,加上前面十元,一共八十元。數(shù)字相當好,開張大吉。
后面來了個年齡稍大的,力氣倒比先前的小伙子強一些,他打了兩拳,見對方身子站得板直,他豎起大拇指,對后面的人說,這個是有真功夫的。又對陳無敵說,我服你。就這樣很有氣度地認了輸。
之后又有人排隊。
這一天陳無敵賺了很多錢。他買了一頂帳篷,以備不時之需。萬一哪天生意冷淡,又一直等不到與他比武的人,身上也刮不出一分錢,那就隨便在哪兒支個帳篷過夜。這天晚上他住進了旅店,用挨打的錢,在旅店老板開的館子吃了晚飯。照這種人氣,他猜想,很快會有人主動找他比武了。
然而,過后的四五天,人們只把武師挨打的事情宣揚出去,僅僅是增加了來排隊打他的人,比武的一個也不見。這讓陳無敵很無奈,也很生氣。越是這樣,越覺得自己看不到希望,離他的本意太遠。
于是,到了第十五天,陳無敵將價錢一下提高到五十元。
人們看不透他的心思,覺得是想錢想瘋了。他們幾乎用鄙夷的口氣互相討論,說這個鄉(xiāng)下來的人太過分,如果他不是傻子的話,肯定不會將價錢一下抬這么高。當然也有人表示,陳無敵只是看不清眼前狀況,以為賣藝的就他一家,才會愚蠢地出此下策,實際上賣藝的大有人在,隔三岔五,各種好看的名頭都會在這個城市出現(xiàn),甚至,就目前他這種硬氣功,也有比他耍得好的,無非是那些人不讓打,他讓打,就這點區(qū)別,也就這點區(qū)別吸引著人,此外還能有什么稀奇!
“他肯定是窮瘋了?!?/p>
“對。絕對是窮瘋了?!?/p>
“不過是娛樂,還搞得那么認真!”
有人一邊說話,一邊將以往自己打人的錢清算一下,發(fā)現(xiàn)失掉的錢財不少,覺得簡直是此生上的最大當。如果不是對方要價五十,真想上去拼了畢生之力,將他打得粉碎。
陳無敵若無其事,隨便人群中怎樣喧鬧,對他有什么質(zhì)疑,無所謂,他就站在那兒,挺直腰板,一副等待高人接招的模樣。
人們簡直要氣瘋了,個個拳頭緊握,臉紅筋漲。
不過,還真有人愿意出這高價。此人二十七八歲,膀子上肌肉鼓起來一條一條的,胸口的肉也算結(jié)實,看到人群中長久無人出去應(yīng)戰(zhàn),他大喊一聲,幾步穿出人群,走到陳無敵跟前。他穿戴有幾分痞氣,不過陳無敵從不看對方出身,只要他愿意出錢,最好是愿意比武,他是來者不拒。
“好!太好啦!”眾人一陣歡呼。
陳無敵想,這人算是個料子,也許他有本事,并且愿意接受比武。
這天是陰沉沉的,已經(jīng)下午了,這位青年上前一步,在眾目睽睽中自我介紹,說他叫祥子。他又說了什么,陳無敵就沒興趣了。祥子看起來是自以為主角了,光介紹就花了好幾分鐘。陳無敵等得很不耐煩。
“貴客說完就可以開始了吧?您是打拳呢,還是比武?”陳無敵帶著笑臉,希望他選擇比武。
不料對方“嗖”地抽出一張百元票子。
“兩拳!”他說。左手伸出兩根手指。
人群送出一陣掌聲,仿佛終于有人肯出錢,自己這口氣總算有人出了。
陳無敵垂下腦袋,有些失望。
“你準備好了嗎?打壞了可別找我麻煩?!蹦侨四樎兜靡庵?,朝眾人掃視一圈,仿佛希望他們做個證。
“江湖之事江湖了,打壞了是我自己沒本事,絕不找你麻煩?!标悷o敵已調(diào)整了心情,將馬步扎穩(wěn),等待客人出拳。
按照先前定下的規(guī)矩,這位客人必須打他的肚子,可是這人痞氣太重,完全不遵照約定,照著陳無敵的臉就是兩拳。
防不勝防。陳無敵兩眼腫脹,很快看不清東西,眼淚流了出來。
“怎么樣!任他什么功夫,照樣敗在我手中!”那人宣告勝負,神情驕傲。
人們像是總算看到有人破壞陳無敵的規(guī)矩那樣,一陣哄笑,其中有人還說,要請那位青年吃飯,說他簡直是他們當中的智者,是英雄,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
陳無敵次日再去擺攤,已徹底沒人出錢,只把他團團圍住,其中不乏有人想要他還錢。挨了幾日,只能不停換地方,可惜名聲傳得太遠,到哪兒都沒有愿意出錢打他的人。好在有一天他住進地鐵口,遇到一個落魄但看上去精神不錯的青年,想拜師,這份心意觸動了他,多日來受到的嘲諷煙消云散,在城市待了這些日子,沒有誰覺得武功是有用的,無非是娛樂和雜耍,沒有人覺得它有必要繼續(xù)下去。在這里,他只感到絕望,和鄉(xiāng)下難逢對手時一樣絕望。就在這種無人理解的心境下,這位青年出現(xiàn)了,他居然是為了學武而來,并因此淪落成流浪漢。這份癡意除了習武的人會有,誰還會覺得是正常的呢?經(jīng)過這段時間,他也體會到某種孤寂和勢單力薄,這不是說他個人的孤寂和勢單力薄,而是某種大的東西,原本他認為自己與生俱來的大的東西變得薄弱,令他體會到一些寒涼。
張?zhí)煜聦λ麃碚f,算是一盞燈。對,他的徒弟叫張?zhí)煜?。他新取的名字。他們之間的境遇說得上同是淪落人。
往后,他希望這位徒弟多長點心思,學會全部的本領(lǐng),如果有人來比武,來得多的話,徒弟也能分擔一下。如果徒弟學得快,有悟性,那么他自己也可以多收幾個徒弟,讓他陳無敵能看到更多的徒孫,甚至建立起一個大的門派。畢竟武功這種東西,說到底是一種精神,一種追求,不是表象的拳腳,能讓它繼續(xù)下去,就不能讓它平白消亡。
一切就看張?zhí)煜碌牧?。希望他的名字沒有白取。希望天下間有更多青年的肚子里裝的不是酒肉,而是硬氣功,某種接近于骨質(zhì)的東西。
一切就看張?zhí)煜碌牧恕?/p>
六
“我們?yōu)槭裁床荒芙祩€價呢,師父?”張?zhí)煜聠?。他很不愿意明天繼續(xù)是冷清的場面。
陳無敵靠在墻上,腦子亂哄哄的。
那條狗也挨著墻睡下,眼睛一眨不眨,像是也等著陳無敵說話。現(xiàn)在連狗都很關(guān)心這件事情似的。
“我有我的道理。”陳無敵想了半天,方才說道。
師徒二人都睡不著覺,便起身往外面走。一個小的廣場上,老婦們有的抱著孩子,有的將孩子安排在一邊吃糖果,她們準備了音響,也準備了舞鞋和舞衣,活力十足地跳起了廣場舞。這種玩意兒在城市已經(jīng)盛行很多年了。如今連男人也坐不住,不管青年還是老年,總有那么幾個男的混在婦人當中跳舞。
“可恥!”陳無敵說,眼睛根本不想看她們。
“吃飽了撐的。也或者,她們怕死?不是說,生命在于運動嘛?!睆?zhí)煜掠貌惶玫恼Z氣說那些人。他反正是要順著師父說話的。
“這得跳到什么時候,是個完。”陳無敵說著就往清靜的地方走,離那震響的音樂遠點。
“跳到死?!?/p>
“我不是這個意思?!?/p>
張?zhí)煜聻樽约旱睦斫饬﹄⒓囱a充說:“要跳到晚上十一點半,也可能十二點。反正她們已經(jīng)老了,不用上班,白天可以睡覺,晚上睡不著?!?/p>
陳無敵站定腳跟,腦海中冒上來一句:禍害。
“年輕人要睡覺呀,他們要上班。不上班吃什么。”陳無敵覺得心里想的那句話講出來不太妥當,便說了這樣一句。不過這件事他不想關(guān)心。與徒弟扯這幾句閑話,無非是覺得眼下實在無聊,說話打發(fā)時間而已。
“希望明天有人來比武?!彼降苷f。這話說得很認真,仿佛寄希望于張?zhí)煜履苷业竭@么一個愿意來比武的人。
陳無敵心里估摸著,徒弟在城市住得時間長,總會聽說一兩個習武的人吧。不可能整個城市只有幾個玩雜耍的。
張?zhí)煜峦嶂X袋想想,實在想不到有什么人喜歡比武。何況他以往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班族,早七晚八,眼界實在放不出去。他的工作時間緊,如果季節(jié)不合適的話,太陽出得晚他就見不著太陽,晚上也見不著,處于前不見朝陽后不見夕陽的境地。每日關(guān)在工作間,中午去食堂吃飯,陽光透過走廊在身上一閃就不見了,他也想不起來去外間曬曬太陽,吃完飯用一分鐘刷碗,之后抓緊時間睡一個小時午覺,接著繼續(xù)工作。他哪有時間打聽和接觸到習武的人。他身邊只有困乎乎的疲憊不堪的同事,只有隨時可能被他扣掉工資的上司。他上班的時候,沒有一天是松閑的。
想到曾經(jīng)工作的情景,張?zhí)煜潞蟊骋痪o一緊的。
“師父,您放心,我們肯定能等到來比武的人?!彼f。其實是為了岔開自己心里的胡思亂想。
第二天,沒有人來比武。
十天過去,來比武的人影子都不見一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了?!睆?zhí)煜伦ブ约鹤兊酶L的頭發(fā)說。這個動作使陳無敵注意到,自己的徒弟實在邋遢,沒有人來比武或許是對方根本覺得他們不是什么武師,而是有點精神異常的流浪漢。
難怪最近愿意給他們錢的人說什么都不肯出拳,卻往布袋子上放幾張角票。這是將他們當成乞丐了。
“這樣下去怎么行?!标悷o敵一拍大腿。
“是啊,師父……”
“我是說你的頭發(fā)該剪掉?!?/p>
陳無敵從身上掏出一把剪刀,再一看,頓覺吃驚,這東西明明是放在鄉(xiāng)下的。張?zhí)煜乱娝胩觳粍蛹糇?,提請了一下,做師父的立即清醒,開始鉸頭發(fā)。
張?zhí)煜掳鸭舻舻念^發(fā)丟進垃圾桶。猛然沒了頭發(fā)的腦袋感覺一陣涼意,耳朵像剛從草窩里出來,很不習慣。用手揉了揉耳根,望著師父一陣傻笑,隨后,便頂著這樣一個全新的腦袋和師父一起到外面擺攤。
今日天氣不冷不熱,明日就是中秋,兩人希望今天有好的收獲,并且決定在附近超市買兩塊月餅。
滿大街張燈結(jié)彩,為過節(jié)做準備。攤子在廣場支了很久,不見一人圍觀。陳無敵只能上前攔住其中一位路人,問他可有興趣看他表演武術(shù)。那人張嘴笑笑,對他說:“忙著呢?!睆?zhí)煜乱矓r了一位路人,這人脾氣不好,沖口就對他說:“都快過節(jié)了,忙都忙不贏,誰有時間看你的鬼把戲?!?/p>
“刀殺的!他怎么這樣說話!”陳無敵事后跟徒弟抱怨。
做徒弟的一臉無奈,腦子不停轉(zhuǎn)動,覺得照此下去,他們師徒只能餓死在地鐵口了。不過說起來也稀罕,師父不僅耐餓,連水也不見多喝幾口。也許武力高強的人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吧。
“要不,我們主動去尋找高手吧?!睆?zhí)煜略囂降貑枴?/p>
“找上門去?”陳無敵想了想,倒是個好辦法,高興地對徒弟說,“就這么辦了!”
他想起從前那些比武的,沒有一個是坐著等對手上門,要么發(fā)帖子下戰(zhàn)書,要么親自出動。何況眼下本來沒有幾個人習武,說不定整個城市也只有一個兩個,他們擺攤比武的事情或許根本沒有傳進那位高人耳朵。主動挨家挨戶去問,總比守在這兒強。
七
陳無敵抱著雙腿蹲在鐵籠子里,眼前的三個人一會兒上來一個,盯著他的眼睛問:“你是哪里人?為什么要找馬天強的麻煩?”
陳無敵不作聲。他已經(jīng)說了無數(shù)遍,不是找麻煩,是找對方比武,相當正常地按照習武者的規(guī)矩想比武。對于習武的人來說,與同行切磋或者下個挑戰(zhàn),都是很正常和值得驕傲的事情??蛇@些個聽不懂人話的家伙,一開始就對他一頓暴揍,之后便是這樣沒完沒了地審問。
事情也太奇怪了。既然馬天強是這個城市最能打的人——所有的路人都這樣跟他推薦——為何他一邊接受挑戰(zhàn)一邊要打電話呢?打完電話這些人就來了。他就莫名其妙被鎖進鐵籠子。雙拳難敵四手,何況他們根本不動手,動那種帶電的什么玩意兒。鄉(xiāng)下從未見過。他們抽他一棍就對他吼一句“土包子”。要不是爺爺曾經(jīng)告誡他,大丈夫不吃眼前虧,又說好漢能屈能伸,他早就拼了命。
事實上,即使想拼命也沒有這個條件,雙手雙腳都在抽筋,顫抖,要斷了的感覺。
眼下他在靜坐,不浪費精神和他們吵架,也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反正他已經(jīng)看出來,這些人只是在借審問打發(fā)時間,一句話的事情,需要這么反復審問來審問去嗎?
陳無敵想到,馬天強那個膽小鬼,他的武館應(yīng)該還像樣地開著,差不多二百個徒弟也和睜眼瞎那樣還跟著這個騙子。搞不懂城里這些人,一眼能識破的騙局竟然也一頭鉆進來了。他們根本不聽勸說,根本不信那是花架子,倒合力將他扔進這只鐵籠子?,F(xiàn)在他想清楚了,那些人就是故意讓他去找馬天強比武的,他們合謀報復,因為前陣子他們打他花了不少錢。
說起馬天強,陳無敵一肚子火氣。那人壓根不是什么全城武功第一,不要臉才是第一。這樣的人怎么也配稱“天”字輩!只有他陳無敵的徒弟才配稱“天”字輩。眼下令他憂心的是,不知道張?zhí)煜略谕饷孢^得怎么樣了,還好那天他沒有讓張?zhí)煜赂?,不然也進了這個圈套。
“你在想什么?你到底說不說?你是哪兒的人?為什么找馬天強的麻煩?”
又來審問了。
陳無敵抱著腦袋,一副認罪的無話可說的軟相。
“看來武林高手也就是個抱頭鼠輩?!逼渲幸蝗苏f。
陳無敵咬咬牙,沒有抬頭,也不吭聲。
“那邊說了,多關(guān)幾日?!眰€子矮的低聲對另外兩個提醒。
三人一陣低語,又坐到外間那張桌子上喝茶打牌。這是他們消磨時間的另外一種方式。陳無敵聽到洗牌的聲響,知道一時半會兒不會進來審問。
八
張?zhí)煜轮两窀悴磺鍘煾溉ハ颉E艿今R天強門口打探幾日,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好在今天早上,一位守門的實在看不過去,告訴他,陳無敵被抓起來了。
這個消息差點讓他跌個跟頭。
“怎么就抓起來了?我?guī)煾阜噶耸裁醋铮俊?/p>
守門人不肯多說。
張?zhí)煜虑罅税胩?,那人才說:“馬天強沒有時間和他比武,最好別去鬧事。”
過了三日,陳無敵被放出來了。一身衣服爛兮兮的,手臂和背上以及雙腿都有傷痕。
“根本不講江湖規(guī)矩嘛!”陳無敵咬著牙說。
他對馬天強的做法失望透頂。想不到城里的習武之人——“不!”他想,“這個騙子!”——會做出這么丟人的舉動。
“我要拆穿他!”陳無敵往帳篷里一躺,抖顫著將兩只腳盡量放平。
“師父,我們還要去找馬天強嗎?”
“當然去。我要讓他的徒弟們看清這個騙子?!?/p>
張?zhí)煜聦嵲诓恢缿?yīng)不應(yīng)該告訴師父,就在昨天,他去接他的途中,看見露天電視里還在播報馬天強作為“這個城市的奇人”上了節(jié)目。他和徒弟們當場表演,臺下觀眾掌聲不斷,就連場外觀眾,他的旁邊,一大幫人也激動不已,說要親自拜見這位奇人,最好能收他們做徒弟。
馬天強已經(jīng)很得人心。此時去找他麻煩,顯然時機不對。
“師父,我們過一陣子再去找他算賬,可好?”
“不行!你怕什么?”
張?zhí)煜录泵u頭。
“你害怕就留在這兒。我不勉強?!标悷o敵嘆氣。
“不,師父,我不怕馬天強。只不過他目前很得人心,他們對這個騙子的功夫豎起大拇指,說他打得相當漂亮,要拜他為師。如果我們此刻出手,必然會受眾人指責?!?/p>
“那就更應(yīng)該找他算賬。我不能讓全城的人受他蒙蔽。”陳無敵下了狠心。
張?zhí)煜轮缓贸聊?。反正師父說的話,他不能不聽。何況這些話很有道理。
接下來的幾日,陳無敵仔細謀劃怎樣才能讓馬天強露餡兒,并且不讓其有機會打電話。他可不想再進一次鐵籠子。
張?zhí)煜略疽呀?jīng)想好了,隨師父的意思,可是轉(zhuǎn)念又變了主意。他確實覺得此刻不是出手時機。要知道,犯眾怒是最危險的。他勸說師父“忍一時風平浪靜”,還主動去劉大媽那兒討點小酒,讓他喝下,只希望一醉醒來,將先前的決定重新考慮。
然而事情不如張?zhí)煜孪胂蟮钠巾?,一切還等不及他的安排,師父也還沒出動,馬天強的人就來了。全是他的徒弟們。一群看上去面目可憎的家伙。最想不到的是,一個成名武師的徒弟居然會干這種下作的事情——潑糞。已經(jīng)是半夜,師徒二人防不勝防。等他們醒來,只看見這些人亂笑一氣,帳篷已經(jīng)臟了,尿水淌得到處是。
“有本事和我單打獨斗。讓你們師父來!”陳無敵怒火三丈,因為先前喝酒的緣故,頭有些暈,說完話,兩腳向后晃了一步。
“誰和你單打獨斗?我們只群毆!哈哈哈!”
“喊你們師父來見我!”
“呸!瘋子?!?/p>
不等陳無敵出手,他們?nèi)鐾扰芰恕?/p>
兩人只得換個地方住。為了避開馬天強的耳目,搬進了郊區(qū)一間廢棄的房子。這房子只剩半個屋頂,另外一邊敞開,下雨還得防備垮塌。
張?zhí)煜略谄莆堇镎咀∧_跟,眼淚禁不住滾落。這種場面以往只在電視中見過,想不到如今要親身體驗。
“明天我自己去找他?!标悷o敵說。
張?zhí)煜峦低的ǖ粞蹨I,“師父,明天我也去?!?/p>
天剛亮,師徒二人出門。
他們早就設(shè)計好了,做師父的打頭陣走前門,做徒弟的往后院進發(fā)。形成一個直線包抄。
“如果后院有狗,你也放狗進去。擾亂他們耳目,以為只是流浪狗混進去了?!睅煾附淮?/p>
狗也參與了。
徒弟猛點頭。這是表現(xiàn)的好機會。他的智商從未提拔到這么高,兩眼亮锃锃。
到了岔口,師徒兩人分開,各走各的線路。做徒弟的領(lǐng)著狗輕手輕腳進了后院。以為一定有人把守,誰知道后院大門敞開著,一位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在打掃衛(wèi)生。其余見不著一個人影。后院確實有一條狗,不過這狗肯定平日見慣了人來人往,對張?zhí)煜碌牡絹聿桓衅婀?,叫也不叫一聲,還主動跑來和張?zhí)煜碌墓凡淞瞬?,然后,兩條狗自己走進院子里玩去了。
⊙陳 雨·貓2
“您好,回來啦?”
那孩子給張?zhí)煜聫澭c頭問候。他是昨天早上新請的人。昨天有很多人就從這道門出去買東西。他還沒把所有的面孔認熟,卻把張?zhí)煜庐敵闪嗽褐械囊粏T。
“啊。是。”張?zhí)煜履X子快速旋轉(zhuǎn),知道對方認錯了人。于是大步跨進門,假裝自己確實就是院里的人。旁邊一條很長的巷子,巷子盡頭一道小門里傳出說話聲。看來馬天強的徒弟們正在晨練。他們或許從未想過,陳無敵會再有膽量來武館,并且這次連徒弟帶狗也跟過來了。
張?zhí)煜罗D(zhuǎn)到院子旁邊,按照師父的意思,爬上那棵大樹。在茂盛的枝葉遮掩下,不易被人察覺。他的任務(wù)是觀察動靜。主要看看馬天強到底住在哪個房間。恰好,剛到樹上一分鐘,望見前院右邊正中央,馬天強在門前漱口。
“嘿,老天爺都幫我們?!睆?zhí)煜滦睦锩雷套痰叵耄鹚購臉渖舷聛?,走出后院。狗也跟著出來了。繞道去給師父通報。師父正在約定的一角等待,聽了他帶來的消息,便輕快地朝著那個房子奔去。
張?zhí)煜掠只氐胶笤?,這回他慢慢吞吞走進去,坐在一塊石頭上。那孩子已到別的地方打掃,后院無人。
馬天強傳出怪叫聲時,陳無敵已經(jīng)走到前院大門邊。他是故意放慢腳步,聽馬天強叫喚的?!拔揖驼f嘛,打得你半天才喊得出娘?!?/p>
徒弟們聽到叫喊,立刻聚集起來了。個個手中都是長槍短棍。有的還穿著晨練的服裝。馬天強被人扶著,也走到前院大門,離陳無敵十來步距離。
“你還敢來!”馬天強歪嘴說。
“我正大光明找你比武,你不干,只能這么著。剛才我已經(jīng)讓你先出手了。”陳無敵又對眾人說,“你們這些小輩,好好看清楚,這是個騙子,不是武師。你們跟著他學不到什么功夫。早點卷鋪蓋走吧?!?/p>
他的話還沒說完,馬天強就掙開徒弟們的手,沖上來抱住他的腰,往他胳膊上就是一嘴。被甩開之后,他齜著牙,對徒弟們喊:“還不來幫忙!”
這讓陳無敵想都沒有想到,一個成名武師,會當著徒弟們的面咬人。不過也好,陳無敵心里想,這下會讓那些小輩看清楚馬天強的真面目。一個偽武師,招搖撞騙的家伙。
“這下他完了。”陳無敵心里說。
可是令他大吃驚的事情發(fā)生了。
馬天強的徒弟們不僅沒有因為師父咬人感到羞恥和醒悟,反而對陳無敵咬牙切齒,一哄而上,抱著他的雙手雙腳,扯著他的衣領(lǐng)和衣角,不到兩分鐘,陳無敵就像被蜂子困住,身上沾滿了人。他們也和師父一樣,有的撕扯,像女人一樣抓陳無敵的臉和脖子,有的動嘴咬。陳無敵習武至今,從未遇過這樣的場面。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這些人甩開。
馬天強的徒弟們也累了,主要是生氣,個個瞪著火眼,想喘口氣再將這個人撕碎。
“你們看清楚點,他是個騙子??!”陳無敵指著馬天強說。
那些人,不,只是當中的一個,走到人群外面,對他大聲說道:“你少管閑事!”
“我?guī)煾笡]有說錯,是為了你們好。”張?zhí)煜乱瞾淼角霸?,站在師父后邊,靠墻的位置。他沒有聽從師父安排,如果前院出了事情,暫時無法脫身的話,要他先逃走。
“你不該來?!?/p>
“我不能丟下師父自己逃走?!睆?zhí)煜抡f。
陳無敵聽后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在徒弟肩膀上輕輕拍一下,對他的勇氣表示贊賞。
“好了,你們說夠了沒有?”那人看都不看張?zhí)煜乱谎郏謱﹃悷o敵說,“我們在這個武館可是花了大價錢的。我?guī)煾附叹氂蟹?,我們很快就要出師了。你來搗什么亂?”
“那都是騙人的把戲。全都是花架子?!睆?zhí)煜掠植环獾負屧捳f。
“你閉嘴!你懂個屁!”那人吼道。
陳無敵算是聽清楚了,于是張口說道:“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你們是在學習騙人的把戲啊?!?/p>
馬天強和徒弟們橫著眼,嘴角扯出一絲冷笑,對這句話沒有回答。
就在這時,后院那個負責打掃的孩子拖著掃把出來了。他一眼見到是陳無敵,起先一陣惱火,后又感到奇怪和膽寒,他搞不懂怎么會在這兒遇上陳無敵,不過細細一想,覺得這也不是萬分神秘的事,一個人賭咒發(fā)誓要去哪兒,他就肯定有辦法去。于是在原地停了一分鐘,上前一步——最初那股怒氣躥了上來——伸手指著陳無敵說:“二球,你又鬧事來了!”
“鐵錘?你怎么在這兒?”陳無敵睜大眼。
“你管我在哪兒!倒是你,在鄉(xiāng)下是這個樣子,在城里還是這個樣子。以前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我跟你說,這個工作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不要來砸我飯碗。”
“飯碗?你不讀書來城里瞎混什么?!?/p>
“別管,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不讀書有不讀書的辦法。我四處找活兒都說年紀太小,不要我,這是求了很久才同意的,以后我還打算拜師呢。你最好別來找我們麻煩。”
馬天強聽到鐵錘這么說,像是受了感動似的,立即表示,要收鐵錘做徒弟。
“他是騙子,江湖騙子!”陳無敵幾乎要扯著嗓子吼醒他。
“有什么關(guān)系嗎?也是一條活路。各有各的活路。你別擋在這兒了,看在一場同鄉(xiāng)的分上,二球,你該去哪兒去哪兒。”
“你說我該去哪兒?我就在這兒!”
“別廢話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走吧?!?/p>
“你說話倒像個大人。但你始終是個孩子。我跟你說,鐵錘,大人的事情你不懂,也別摻和,你要是想學點真功夫,可以拜我為師,或者拜我徒弟為師,將來有好本事讓你學……”
“哈哈哈!他說有好本事讓人學!有什么好本事,唱來聽聽?”那些人大笑,故意打岔。
陳無敵不理他們,繼續(xù)說道:“你拜他做師父,只能學到騙人的把戲,以后落不下好名聲。我來這兒是找人比武,目的很純粹。我并不想砸誰的飯碗?!?/p>
“你不要說這些,我聽不懂。什么名聲不名聲,純粹不純粹。你說的這些能當飯吃嗎?”鐵錘往后邊退幾步,退到與馬天強很近的位置。
“聽到了吧?哈哈,二球,這名字很適合你!我們鐵錘師弟已經(jīng)表明態(tài)度了,你還有什么話說?都什么年代了還找這比武找那比武,神經(jīng)病?!比鶐妥由祥L著很大一顆痣的人,說完兩步走到鐵錘身邊,右手往這位新師弟肩膀上一搭。
“快滾蛋,別耽誤老子們生意?!边€是腮上有痣的人在說話,他已經(jīng)拉著鐵錘走到師父面前。
生意?陳無敵聽到這兩個字,渾身打了個激靈。
“走。我們來錯了地方?!标悷o敵失望地對徒弟說。
師徒兩個前腳剛踏出門檻,后面就有人火速來關(guān)門,要是后腳抽得慢就被卡住了。
九
大街上,陳無敵一個人走著。馬天強徒弟們留在他胳膊和脖子上的抓痕和咬傷已經(jīng)好了。但是留在他心里的病好不起來,像受了什么重傷,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正逢陰天,又是傍晚,路上行人不多,過路的車子也很少。這條路像是專門給他走的。
陳無敵來到天橋上,那兒坐著幾個人。其中一個中年漢子十分面熟,走近一看,那人也正巧看他,四目相對立即認出對方。這是他的又一個同鄉(xiāng)。名字叫秋成,生在秋天便得了這個名字。此人衣衫破爛,蓬頭垢面,一只腳上全是肉疙瘩,褲腿挽到大腿根,任由那些肉疙瘩鈴鐺一樣掛在腳上??吹藐悷o敵心里也起了疙瘩,頭皮一陣陣發(fā)麻。秋成原先明明是雙腳健康的,下田栽秧沒人干得贏他,如今成了這種面貌。陳無敵想不通,對眼前故人的遭遇感到難過,脫口喊了聲“秋成”,誰料這人小聲卻嚴厲地命令他趕緊走開,別誤了他的活路。
“你攆我走?為什么,秋成?”陳無敵臉上堆笑,認為同鄉(xiāng)是在和他開玩笑。
“晦氣得很!哪兒都能看到你。還真有本事到城里來了?!鼻锍蛇叡г惯吪み^頭去,避開陳無敵視線。
什么活路?陳無敵看到秋成面前放著一只破瓷碗,才知道他的身份。
“你怎么要飯了!”陳無敵這話本是心里想著的,卻沖口說了出來,臉上一陣尷尬。
“我是說,你怎么落成這樣了?”他立即改口。
“你能好到哪兒去啊?少管閑事。快走你的。我不認得你?!鼻锍赊D(zhuǎn)臉瞪著陳無敵,然后四處觀望,神色慌張,害怕別人看出他們相識。干他們這一行,最怕還有什么人牽連。
陳無敵搖搖頭,想不到在城里再見同鄉(xiāng),是這樣一種場面。
到了天橋底下,打算到對面的小店討一杯水喝。剛跨過馬路,前面一位白發(fā)老婦摔倒了。他趕緊上前將她扶起來,誰知老婦不但不起身,還使勁拽著他的手不放。
“你撞倒我了,你撞倒我了還想跑嗎!”婦人眼淚嘩啦出來,哭得像受了天大委屈。
“你們快來看,這個壞蛋,他撞了我老人家還想跑。我都這么大年紀了,難道我會訛你嗎!”老婦簡直是使出吃奶的勁在哭??吹竭@邊出事的人馬上圍了過來,于是人們見到的情況是,老婦簡直哭都哭不出來了,只有眼淚還不停往外泛,嘴角顫抖。
“殺千刀的,這個壞蛋?!崩蠇D又罵,很快她就昏倒了。在眾人全部堵住陳無敵時,她昏倒了。
陳無敵趕緊搖她,希望她醒過來把事情說清楚??墒抢蠇D緊閉雙眼,似乎真的昏死過去。
“你想把她搖散架嗎!我們都看見了,你這個壞蛋?!北娙思娂姅r住陳無敵,要他將老人送去醫(yī)治。
“你們看到什么啦?你們什么都沒有看清楚!是她自己摔倒的,我好心攙扶。你看她眼睛閉那么緊眼皮還在顫動,就是說,她是故意裝昏的?!?/p>
“什么?你說我媽故意裝昏?真是不要臉了。你撞沒撞老天爺看得見的。”說話的是一位中年婦人,她突然撥開眾人,跑來撲到老婦身上,一邊罵陳無敵一邊將老婦的腦袋托起來,抱在自己懷中。
“哼,一伙的。”陳無敵心里一通明亮,老婦就是故意要訛他。這位中年婦人先前就站在馬路那邊,原先以為是不相干的路人,現(xiàn)在搞清楚了,是在觀察這里的動靜。這老婦就是一塊魚餌,陳無敵上鉤之后,她趁著路人眾多,立即“趕”來了。
“好個孝順的女兒!”陳無敵鄙夷地望著她。
“你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么你賠錢,要么我報警?!敝心陭D人淚眼婆娑,十分可憐。
她開出的條件在路人看來也是合情合理。既然老婦確實受了撞傷,即使沒有大傷也受到了驚嚇,何況人老骨頭也老,輕輕碰一下都可能出大事,開出這個條件不算過分。于是眾口勸說,讓陳無敵趕緊賠錢了事。報警畢竟不光彩。
陳無敵突然想到,天橋上還有個故人,他在那個高處,距離也不遠,應(yīng)該什么都看得清楚,于是,以他的功夫幾乎不用什么力氣就將眾人撥開,走到外面朝著天橋上的人大喊,請他出來做個證人。
秋成倒也來了。端著他的破瓷碗。
陳無敵一臉期待,覺得秋成終究是同鄉(xiāng),關(guān)鍵時刻好歹沒有放冷眼。
誰知秋成一說話,他就傻眼了。
“確實是他撞的。我看見了?!?/p>
陳無敵呆了半天才回過神,皺緊眉頭,抓著秋成的衣領(lǐng):“你為什么害我!”
秋成低聲觸著他的耳朵說:“現(xiàn)在你和我差不多了,囂張什么?!?/p>
陳無敵險些栽倒。嘴里被人灌了苦水似的。過了半天他才問:“我哪里得罪你了?”
秋成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就是看你不順眼,就是這樣的?!?/p>
這些話他們說得只夠自己聽到。眾人也確實顧不及聽他們對話。精力全在議論這個事件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兩位可憐的母女身上。
她們正哀求眾人替她們做主,一定不要讓陳無敵跑了。
秋成端著碗走了。
“這人是個武師!”人群中有人走出來,仔細盯著陳無敵,突然這樣說。
“對啊,我也看出來了,他四處找人比武呢!”有人附和。
這話一開,眾人就沸騰了,更是緊緊圍住陳無敵,說他既是武師,撞到人可不一般,老婦說不定已經(jīng)斷了骨頭,怪不得她半天醒不過來。“這要是一般人撞倒也就算了?!薄半y怪我們剛才誰都堵不住他。”
陳無敵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心里難受,習武至今從未敗過,今天卻覺得被人丟進了茅坑。
“這是什么世道?。 彼傲艘痪?,非常心酸。
眾人只當是騙子在裝可憐。不是說,做賊的喊抓賊嗎?他們瞪他一眼。對他喊出的這句話也很嫌棄。
經(jīng)過當中幾個“知情者”的描述,人群已經(jīng)完全摸清了陳無敵的底細?,F(xiàn)在他們知道,這個人來路不明,到了城市氣焰囂張,動不動找這個比武找那個比武,平日囂張慣了,沖撞個路人是肯定有的。越是這種人越做見不得人的事。眼下他們什么都搞清楚了,騙子始終逃不了眾人雪亮的眼睛,于是,對陳無敵更沒好臉色,并且要以眾人之力,即使在一位功夫高強的武師面前,眾人之力仍然顯得單薄,也要用雞蛋碰一碰石頭。
眾人簡直是用悲壯和氣憤的情緒將陳無敵死死困住,他們手牽著手,從未這樣團結(jié)地對抗著。
“我們不是吃素的。武師我們也不怕。天王老子我們也不怕。今天就不讓你出得去。我們不是軟弱的?!比藗儙缀跏怯每谔柊愕脑捲谛咀约旱膽B(tài)度和決心。
他們都是陌生人,這一刻卻如此團結(jié)。
他們之中可能彼此有大仇恨的人,這一刻卻緊緊拉著手。
被對抗的陳無敵站在中間,一位鄉(xiāng)下來的武師,光明正大要征服城里所有人的武師,此刻像一顆大蒜,他的心一瓣一瓣碎掉。神圣的比武的理想,原本像露珠一樣在胸口,眼下卻感受到,它在往深淵里墜落。而他通往武——不,不是武功,是一種追求,精神的追求,這種至高境界的道路,被突然發(fā)生的一件簡直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點燃了眾人之火,這條路被堵死了。他是無辜的,他的心中還抱著別的目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他目前不得不作為罪魁禍首站在眾人中間,接受裁決。
陳無敵昏昏的,仿佛有一塊黑布逐漸將他蒙住,眼前的光亮在減少,他的靈魂陷入了無法逃脫的困境,感覺從前沖破的那層殼子如今又原樣將他罩住。
人們站在他的周圍,像荒草那樣瘋狂地堵在他的四周。
直到有人將他拖走。對,那中年婦人報警了。陳無敵坐在一張冷板凳上才發(fā)覺自己被抓了。不過他很奇怪,為什么這些人自稱是“便衣”,就可以輕松將他帶走,無人向他出示證件。而且,這幾個人看著還那么眼熟。
“說吧,你是哪里來的人,為什么撞倒人還準備逃跑?”
耳熟的話一出,陳無敵抬頭,看到面前站著三個人,一眼認出是之前讓他蹲鐵籠子的那三個。
“不是便衣嗎?哼,姓馬的人養(yǎng)的三條狗?!标悷o敵嘲笑道。
三人大笑。然后將陳無敵丟進一間小房子。他們誰也不敢用拳頭和他拼,于是又用上次的老方法,用那種帶電的棍子??吹疥悷o敵沒有反抗,抱頭蹲在墻角,三人才走到外面去。
十
入夜,張?zhí)煜陆K于等到師父回來了。這是師父出去散心的第五天。不知為何,他是帶著被棍子抽打的傷痕回來的,腳上只穿了一只鞋。
“怎么回事,師父?”他感覺這幾天出了不好的事。
“不怕。就是又蹲了幾天鐵籠子。你師父我這輩子與鐵籠子很有緣分?!标悷o敵說。心里也在嘲笑,自己要來城市征服所有人,結(jié)果城里人痛快地準備了一只鐵籠子。這世道已經(jīng)變了,人們不喜歡比武,不管鄉(xiāng)下還是城里,還是別的地方,人們都不愛習武,更不愛比武。
這兒的人成天忙著上班,或者,像秋成那樣,忙著騙人。
總之,這兒不會有人愿意出來比武。
不過,他想到徒弟,一個為了習武而落成流浪漢的人,他是這座城市的另類,或者說,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決定要將自己學到的東西全部教給他。何況近日,他總覺得眼前昏茫茫,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賣藝挨打的時候被那個不守規(guī)矩的痞子下了狠手,也或者是,在黑暗的鐵籠子連續(xù)住上幾天的緣故。
接下來好幾天,陳無敵沒有去尋找比武的對手,也不出去賣藝。在一個半夜時分,師徒二人扛了行李住進一條即使在白天也少有行人的地下通道。
“往后,下半夜我在這兒教你功夫。上半夜你自己待著,或者練習武藝。我有自己的事情去忙。這條通道很長,嘈雜聲進不來,你可以安心練習。”陳無敵說。
張?zhí)煜颅h(huán)顧四周,空氣通透,尤其在中間很長的一個地段裝有聲控燈,他們可以將那兒作為“臥室”。
“師父,上半夜您要忙什么?”張?zhí)煜掠^察完整條通道后詢問。
“你不要管?!标悷o敵說著,將自己的行李放到靠左邊的那根柱子底下。他讓張?zhí)煜碌男欣罘庞疫?。新買的那張桌子擺在兩個地鋪中間,算是茶幾。
果然,上半夜陳無敵就出去了。下半夜準時回來。遵照師父的話,張?zhí)煜旅總€上半夜自己練習,到了下半夜再跟師父學一遍,雖說還只是基本功,又是反復的那幾套,并不是馬天強教給徒弟的那些好看的招式,但他知道,這才是對路的,他自己感覺身心和從前大有區(qū)別,腦力也好使,對師父教的東西有不錯的領(lǐng)悟。不過也奇怪,他的睡覺時間顛倒了,或許也是受了師父影響。師父特別喜愛晚上,開始還偶爾在夜間休息,到后面就越來越顛倒,白天休息,晚上賣藝回來之后,就睜著眼躺下一言不發(fā)。他曾經(jīng)幾次夜間醒來,都發(fā)覺師父睜著眼睛,根本沒有睡著。
師父每夜回來都戴著帽子,并且即使傳教武功也不將它摘下來,帽檐很長,拉得又低,完全將整張臉埋掉。很少見師父這種打扮,張?zhí)煜伦屑毣貞?,發(fā)覺這段時間幾乎連師父的臉都沒有見過,如果他不開口說話,他簡直以為跟他住在這兒的是另外一個人。
有時他還真不說話,不過張?zhí)煜抡諛幽軓乃纳硇魏团e動認出來。
這天晚上,陳無敵又戴著帽子穿著很厚的衣服冒著風雪回來。時間很快,外面已經(jīng)下雪了。他抱著幾個紙箱子以及一大堆舊報紙?!芭f報紙最保暖了?!彼f。
張?zhí)煜驴粗鴰煾?,覺得他越來越會過流浪漢的日子。將這兒的床鋪周圍拉上繩子,然后綁上很多厚布,造出了可能是這座城市史上第一座花布房子。這些布都是新買的。師父變得很闊綽,雖然他們照樣住在外面,但無論吃的還是穿的,都是新買的。看來他初到城市那段時間還真的掙了不少錢呢。眼下連他們的狗都有了一件御寒的冬衣。如果不是外人知道他們的情況,還以為是哪兒來的兩位富人。
“墊上,防潮的?!标悷o敵說著,丟來一大捆舊報紙和兩個大紙箱,讓張?zhí)煜聣|在自己的被單底下。先放紙箱,再放報紙,兩層。
“師父,我現(xiàn)在懂了,房子是困局,布房子就不一樣,隨時可以扯開它,突出去。我們住在這樣的軟房子里,看上去是房子,卻只是個障眼法?!睆?zhí)煜乱贿吤钜贿呎f,他很高興,滿臉笑容。
陳無敵心里很滿意徒弟的說法,不過嘴上還是搭腔道:“你好好地學。不要光動嘴巴。要好好地結(jié)合身心?!?/p>
張?zhí)煜滤诖饝?yīng)。
“過完冬天,你就去租房子住。”陳無敵已弄好床鋪。
“師父,我不懂,您的話……”張?zhí)煜掠X得師父最近說話很奇怪。
“你沒有想錯,就是你一個人去租房子住。師父又不能陪你一輩子。”
“不,師父,我哪兒都不去?!?/p>
“不行。你要聽從我的安排?!?/p>
“師父,我感覺您想離開這兒。不管怎么說,從我拜師那天起,就打算和您一起跑江湖了。我不想過回從前那種日子。我也有我的想法,眼下這個狀態(tài)就是我從前每天幻想的。師父,我能吃苦,您不要讓我回去。我回不去了?!?/p>
“你回得去。必須回去。我的功夫總得讓它繼續(xù)下去,現(xiàn)在你也學了那么久,以你的天資,要不了多久便會超過師父。我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以教你了,剩下的靠你自己領(lǐng)悟?!?/p>
“不,師父……”
“你聽我說完?!标悷o敵伸手阻止。
張?zhí)煜轮荒茏聛?,認真聽著。
“不要插話,你聽我說,你的負擔很重,往后要開一家武館,就叫‘天下武館’,名聲要響,蓋過所有騙子開的武館。這個算不算我給你的任務(wù)呢?當然要算。所以即使你一個人待著,不跟師父跑江湖,也要遵從師命,一刻不能松閑。開武館不是鬧著玩的,我們不做騙人的把戲,你要用心。我要去哪里?這個不要問了。”
“師父,我就怕……”
“你不要說話,我跟你說了,不要打岔?!标悷o敵語氣雖然嚴厲,卻從未用過這樣的耐心,繼續(xù)說道,“我們將來的徒子徒孫,要他們記得這個名號,如果開武館,也只許用這個名號。你要相信你的名字‘天下’,是有意義的。你要去做有意義的事。既然我們在這兒找不到一個愿意出來比武的人,那就從你開始,去培養(yǎng)習武的人,天下那么大,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去找,總有人愿意出來學?!?/p>
“師父,就怕徒弟沒有本事,掙不到開武館的錢,而且我的功夫也差點火候?!睆?zhí)煜乱魂囯y過,低下頭。
“蠢話。我現(xiàn)在開的就是武館。學武之人不要講究那么多。你的人很落魄,但你的功夫不落魄。你嫌棄過師父將你帶到這兒來嗎?”
“不。沒有。”張?zhí)煜乱贿吇卮?,一邊思考師父說的話。
“那就對了。就是因為你沒有嫌棄,是真心要學,我才教你?!?/p>
“師父,那您過了冬天要去哪里?”
“回鄉(xiāng)下吧,可能。也不一定。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師父,我會去找您的。您給我個地址?!?/p>
陳無敵想了想,想不起什么地址。他已經(jīng)忘記自己鄉(xiāng)下的地址了。不過他如果想回去,倒不是什么困難。
“沒有地址了?!彼麑ν降苷f。
張?zhí)煜抡J為師父只是不想讓自己去打擾他的生活,故意隱瞞,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如果他想去尋找,事情很簡單。既然武師要退出城市,等于是在退出江湖。不過他知道地址這件事不能捅破,害怕師父覺得尷尬。
他是從陳無敵的夢話中知曉地址的。
就在幾天前,張?zhí)煜逻€在盤算要不要帶師父去醫(yī)院看看,他老人家好像得了什么怪病。這不是簡單的“只是說夢話”能解釋了。
他們只在白天休息。張?zhí)煜滤邷\。只要陳無敵一個翻身響動就能驚醒他?,F(xiàn)在他的聽力十分敏捷,人睡著了耳朵一直醒著。好幾個白天,他都發(fā)覺師父會睡著睡著突然爬起來哈哈大笑,指著仿佛是身邊站著的某個人說:“我要是輸給你,大河驛的第一武師讓你來當?!?/p>
大河驛肯定就是師父老家的地名。
如今著急的是,怎么說服做師父的承認自己可能確實需要去一趟醫(yī)院。
可是陳無敵一聽說要去醫(yī)院,臉色就不好看。他對此非常生氣。
這事情一直拖著,現(xiàn)在也無所謂去不去了,反正張?zhí)煜乱呀?jīng)習慣師父的夢話。其實應(yīng)該叫夢游?但也不確切,夢游是要走動,他只是站在原地喊打喊殺。
如今想來,師父叫出來的那些人名,肯定就是他們村最有名的武師,這些人一個一個被他打敗了。后來的幾天,師父不再喊誰的名字,可能所有的武師都被他打敗了。不再有人與他比武。于是張?zhí)煜驴吹?,連續(xù)幾天,師父睡著了突然站起來,也不笑也不說話,往原地一站就是幾個時辰。
“明天我就去給你看看哪兒有合適的房子?!标悷o敵說。
“師父,還早呢。冬天還沒有過去。”張?zhí)煜伦焐线@樣說,心里還在止不住回想師父的那些夢話??磥韼煾傅囊簧?,連做夢都和比武有關(guān),他一生都在找自己的對手,然而這個時代已經(jīng)不產(chǎn)武師,所有的武師已經(jīng)在上個時代,上上個時代走完了他們的一生,只有師父像是被遺忘在這個時代的人。也或者是,他還有什么事情要完成,所以每時每刻,做徒弟的眼中都可以觀察和感受到,這可貴的武師心中還懷著一腔熱血,最初的那段日子,他認為世間不可能再也找不著一位武師。“總會有一個的?!彼f?!斑@么大的城市?!彼匝宰哉Z。可惜到最后,他不能不成天擺出對這個城市——不,是這個時代——不滿的冷酷面孔,從此受人孤立,受人嘲笑。
“想什么呢?快去給我找點水來喝?!标悷o敵說。
張?zhí)煜逻呑哌呄?,到底去哪兒給師父找個對手。他猜測,師父比武絕非要做天下第一,絕非是真想去征服所有人,即使他最初的目的僅僅是這樣,到最后,當他發(fā)覺整個城市和許多地方,再無人出來應(yīng)戰(zhàn),人們熱衷于耍弄猴戲和相互欺騙,一定就會激發(fā)他別的想法,于是他后面的執(zhí)著僅僅是想弄清楚,世間還有多少同類,他們當初創(chuàng)下的東西是否還能完整地流傳。一定是這樣的心情,才會導致師父寢食不安,夢話連連。
但是到哪兒去找呢?同類們恐龍一樣絕跡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
十一
時間又跳回他們剛搬到地下通道的第五天。
陳無敵上半夜出門忙活。張?zhí)煜伦约涸谕ǖ谰毩曃渌嚒?/p>
在一條熱鬧非凡的大街上,一個寬敞的壩子里,陳無敵會在每晚八點準時出現(xiàn)。人們已經(jīng)對他很熟悉了。其中有人早已觀看過他曾經(jīng)擺攤賣藝,并且很快放棄。不過今天他們還是愿意再來捧場,連續(xù)四個晚上,他們都來了。像這么大規(guī)模的,幾乎是正規(guī)的表演臺面,他們還是第一次見識。所有人都準備好了,像是期待一場明星演唱會那樣,提早將臺下的位子坐滿。
只要一到晚上八點,陳無敵必然出現(xiàn)。
只要陳無敵站在臺上,脫去上衣露出肌肉,對臺下的觀眾喊話,臺下那些人就使勁歡呼。外人以為這兒即將開始一場什么大型表演,其實,只不過是一場華麗的上了臺面的挨打晚會。
陳無敵與人簽約,五五分賬,他站在臺上挨打,對方出臺面。
對方出的臺面很夠意思,張燈結(jié)彩,霓虹閃爍,讓一場略顯悲劇性的挨打賣藝晚會顯得十分隆重。觀眾們再也不像觀看他的地攤表演那樣沒有素質(zhì),人們井然有序地坐著,主角沒有上場之前,他們絕不喧嘩。
為他支起這個臺子的人會在陳無敵上臺之后抓住時機喊話:“來?。泶蛩?!這絕對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奇跡!”
他的男中音有力而且好聽。人們會拿著提前買好的“出拳票”在臺子的一邊排好隊,只等主持人說一聲“請”,他們就挨個上場。
幾乎每個人都沒有按照規(guī)則照著武師的肚子打,而是專打他的臉。奇怪的是,武師不僅沒有阻止,反而對打臉的人抱拳行禮。這就是為何人們越來越多地坐滿臺下的位子,并且愿意上臺打他的人也多了起來,原因就在于他放寬了條件:人們可以隨意對他發(fā)出攻擊。
現(xiàn)在,這種攻擊已進行了好幾天,人們沒有討到便宜。雖然陳無敵偶爾也盡量做出一臉疼痛的樣子,但這個樣子并不能欺瞞觀眾的眼睛。他們很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陳無敵有自己的算盤。他,一個武師,終于以這樣的方式在征服城里人:既然我不能找到對手,那就以別的方式取得勝利——我站在臺上,我是打不敗的。每當拳頭落在臉上,他的心中就獲得了一點希望。他感覺到,站在臺上的自己,雖然一直遭受拳頭,卻如此悲壯地在接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他站得穩(wěn)穩(wěn)的,像接受上天恩賜般地,給一個一個的對手抱拳行禮,內(nèi)心簡直對他們生出了感激之情。
但是,武師的這種意圖已經(jīng)被人們摸清了?,F(xiàn)在,觀眾們互相通了氣,他們的臉火辣辣的,仿佛幾日來打的不是陳無敵的臉,而是他們自己的臉?!耙欢ㄒ囋嚕覀兠總€人至少要買一張出拳票。”他們突然集體清醒了,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臺上。每個人心中都加固信心,越是這么大的場面上,越不能服輸。難道會有打不爛的臉嗎?他們團結(jié)起來,又團結(jié)起來了。每日傍晚,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從各個巷道里出來,聚合到這個地方。他們就不信世間有誰的臉是打不壞的?!俺撬皇侨恕3且姽砹?。”
時間已是寒冬,陳無敵沒有退場,觀眾們也冒著嚴寒。一場大雪終于降下來,人們還是沒有離場。這種盛況又被稱為“我們這個城市的奇跡”。
陳無敵賺了很多錢,合作方也賺了很多。
直到又一場大雪將臺子壓倒,陳無敵這個全身覆蓋了積雪的臃腫的武師,被突然垮塌的臺子降到地面,才將身上的積雪抖落。對,大雪到來時人們已經(jīng)上不了臺面,無法出拳,但是誰也不肯離場,誰也不愿意掉隊,于是每夜照常出來,哪怕是跟陳無敵互相對峙也好。
“這是天意啊?!标悷o敵站在這片掉落的廢墟上,眼睛望了望觀眾,又望了望天,這樣的天氣,再搭一個臺面是不可能的。
“散了吧?!彼麑τ^眾們說。
“散了?那是算你輸還是算誰輸呢?”人們不肯立即退場。
陳無敵被逼無奈,搖頭說道:“老天爺贏了。”
人們七嘴八舌,對這場原本是共同遭遇的事件做了劃分:“既然掉的是他的臺,那當然是他輸了?!北娙酥杏心X筋靈活的馬上做出解釋。“對對對,既然掉的是他的臺,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哈哈,連老天爺都看不過去啦!”“是啊是啊,他終于掉下來了,和我們一樣平齊,哈哈哈……”
觀眾們指指點點,邊說邊笑,有的已經(jīng)從后面撤離,有的還站在原地,要親眼看著陳無敵走到場外。
陳無敵脫掉上衣,只穿了一件背心,頭戴一頂帽檐很寬的帽子,將整個臉遮住,然后一言不發(fā)從人群中穿出。合作方追了上去,抱著一件新大衣,嘴里不停對陳無敵說:“這雖然是天意,但垮的不是你一個人的臺,我們到春天再合作吧?我保證那個臺子堅固得連老天爺都沒有辦法……”
十二
“師父,要不,我和您比武……”
張?zhí)煜聦嵲诓蝗绦目粗鴰煾赋商煨氖轮刂?,期待比武對手簡直要成為一個心病。為此蹲了兩次鐵籠,照此下去,他的精神和身體早晚要垮掉。還不是老年癡呆,但已經(jīng)有了癡呆癥的前兆。要么,自言自語,要么,終日不說一句話,或者干脆端著半碗水跟徒弟說,你把這碗飯吃了吧,我吃不完。
張?zhí)煜碌脑捯怀觯悷o敵立刻兩眼發(fā)光,突然從地上站起來,拉開布房子的門簾,站到外面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猛地再掀開門簾,對徒弟張?zhí)煜乱魂嚧笮Γ瑵M臉喜氣地說:“就這么辦!”
他真是太高興了。竟然沒有想到,自己的徒弟就是新一代武師。他本身也可以算作城里人,如今又學了武藝,長進也不小。何況,這是他的徒弟,名字又取得響亮。這場輸贏不論是無敵還是天下,他都是勝的一方。
接下來,他們說比就比,時間就安排在當天下半夜。那時候連只野貓也不會來干擾,整個地下通道除了燈光和風,不會再有別的。
他們的這場比武不需要上什么臺面,也不要任何人觀看。
于是到了下半夜,做師父的嚴厲交代,要他張?zhí)煜麓丝桃欢ㄒ3忠粋€標準武師的心境,不要將師父當成師父,要將他視作陌生的一個對手,一切按照江湖規(guī)矩,兩人無論輸贏,點到為止。過了這次比試,他們照樣還是師徒關(guān)系。
“我是長輩,讓你先出招。”陳無敵站在對面,他的腰上已經(jīng)扎了帶子,那種古樸的打扮。
做徒弟的也確實保證了自己的心境。眼里看到的只是一個陌生對手,只不過他無法避免地要去崇敬這個對手三分。而且,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眼眶發(fā)熱。望著對面武師的頭發(fā)在寒風中飄起來(師父的頭發(fā)也很久沒有修剪了),他站在通道的最前面,入口處,那兒的風雪正緊。他向他奔近,出拳的一瞬間,看清了頭上沾著的幾點白雪,以及,白雪中的幾根白發(fā)。他照樣能分清白發(fā),即使它藏在白雪之中。
張?zhí)煜乱蝗鋈ィ粨趿嘶貋?。陳無敵心里很滿意,徒弟的長進確實不小。不過可以看出對方稍有分心,于是面帶微笑地說道:“你可不要分心了。”
這場比武當然是陳無敵勝。畢竟張?zhí)煜铝曃鋾r間短,并且多少有些分心,不能完全將他視作陌生對手。但是可以看出來,在習武方面,張?zhí)煜麓_實算得上一塊好料。
經(jīng)過這次比武,陳無敵心情大好。接下來的每天,除了練習武藝,陳無敵就帶著徒弟到街上閑逛?!耙院竽憔桶盐漯^開在那兒!”他指給徒弟看的地方,就是馬天強的武館對面。
時間一天天過去,師徒二人將馬天強對面的那幾間貼了出租廣告的房子都看了一遍。
“快了快了,春天快來了?!泵靠赐暌淮纬鲎夥?,陳無敵就對徒弟這樣說。
春天來了。
但是,陳無敵突然失蹤了。
這天早上,張?zhí)煜伦谛伦獾姆孔娱T口,手中握著頭天晚上師父親自交給他的這間出租房的鑰匙。對面就是馬天強的武館。這個房子是師父帶他逛街時指給他看的出租屋中的一間。最大的一間。租房合同一次簽了三年,租金也一筆清賬。另外師父留下一只小箱子,里面裝著什么,他還未打開看。這是春天,氣溫還不暖和,師父卻連厚點的衣服都沒有帶走。
“難怪昨日聽他說話就很奇怪?!睆?zhí)煜伦匝宰哉Z。
他的功夫當然不能落下,就算師父不在跟前,他對自己的要求已經(jīng)很嚴了。
早晨是練習的最佳時機,這間寬敞的出租屋簡直可以作為武館,里邊有師父為他配備的輔助練功的器材。這些東西花費肯定不少。
師父再次登臺挨打的事情他已經(jīng)知道了。早在春天之前,大雪壓垮了臺子之后的幾天,消息就傳進了耳朵。師父被人打臉,這件事成了新聞。大街上每日有人議論:一張打不爛的臉。
師父從不戴帽子,但那個冬天的每個夜間或白天,他的整張臉都藏了起來。他一再請求師父摘下帽子,都沒有得到答復,直到春天,也就是師父快要走的前幾日,總算摘下帽子。
師父的臉沒有大礙。甚至看著比從前還精神。他原本花白的頭發(fā),說來也怪,竟然是黑油油的。他們師徒比武之前,張?zhí)煜掠H眼所見,那頭發(fā)可是差不多全白了。
說起比武的事,張?zhí)煜滦睦镆魂囯y過。那次比武之后,師父像是了了一生心事,突然變得很高興,自己悄悄租了房子,將鑰匙合同以及所有他們之前的行李留下,就消失了。
他打開箱子,里面裝著一大沓錢。張?zhí)煜掠X得喉嚨里有東西哽住,眼睛一陣酸澀,上眼皮就被淚水墜得塌下來。蓋上箱子,心里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張?zhí)煜峦现幌湫欣钫規(guī)煾溉チ恕?/p>
大河驛村。他在地圖上搜了半天,沒有找著這個地點。倒是一位之前的同事,見多識廣,他去找他問了一番,得出一個準確方向,這才買了票,踏上尋師之路。
第四天,他已經(jīng)來到了大河驛村的入口。水井邊,一位挑水的老婦正在往桶子里添水。
“老人家,您好??!”
張?zhí)煜乱擦晳T用師父的方式行禮。如今他的一舉一動都和陳無敵一模一樣。
那老婦回頭一看,見是一位青年雙手抱拳,對著她一臉微笑。
“你找哪個?”她問。
“陳無敵?!?/p>
“什么?”老婦一臉吃驚,像是沒有聽清楚,又問了一遍,“你說你找哪個?”
“陳無敵。我?guī)煾??!睆執(zhí)煜掠终f一遍。
這回婦人扔了水瓢,皺緊眉頭罵道:“你是在說瞎話吧!”
“老人家,我的確是要找陳無敵,我的師父?!?/p>
“年紀輕輕的,瞎說八道有什么意思?你找個鬼啊,陳大憨早就死啦?!?/p>
“什么陳大憨?我找陳無敵。”
“陳大憨就是陳無敵。陳無敵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原名就叫陳大憨。也有人叫他陳二球。本來他想給自己取名陳天下無敵,我們笑他,并且他自己也覺得這個名字太長了,就叫了個陳無敵?!?/p>
“不可能,我?guī)煾该髅鲃倧某抢锘貋?。他肯定是回來了。我跟他學了一年多武功呢。老家人,請您別和我開這樣的玩笑,快告訴我,師父的家在哪兒?!?/p>
張?zhí)煜掠蛛p手抱拳,行了一禮。
“那就只能說,你見到鬼了!”老婦一臉不高興,但是她突然又想了想說,“不過呢,也說不準,那時候他成天鬧著要去城里征服所有人,要打敗這個打敗那個,你真見到了,也不奇怪。你真見到了?”
張?zhí)煜曼c頭。
“也不是沒有可能?!崩蠇D自言自語。
張?zhí)煜乱荒樏H?,不過他還是不信老婦的話,自己到村中尋了一遍,見到的每個村民都證實,他的師父陳無敵確實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指給他看一間老宅,那院門上歪歪斜斜掛著一塊牌匾,據(jù)說是陳無敵親手為自己的院門題寫的字:陳天下無敵。
張?zhí)煜陆枇颂葑訉⑴曝抑匦路稣?/p>
他原本要去師父墳前祭拜,可惜村民也無法準確指認墳墓的位置。墳墓修在河邊,不巧遇到一場洪水將它沖走了。如今整個河溝都變了模樣,盡是裸露的石頭和泥沙。村民對此還有別的看法,認為是陳無敵在搞鬼,他這種人總是鬧著要改變這樣改變那樣,如今他們也不能不相信,他身上或許真的藏有某種外人無法預知的力量。
之后,在師父的房里住了一晚,天一亮張?zhí)煜卤憧噶诵欣铍x開。
大河驛的村民一早跑來,把他的去路兩邊都堵滿了。就像是一場熱鬧的歡送會。
“你真是他徒弟?”
“當然。”
“那你耍兩套拳法來看?!?/p>
“可以。完全沒有問題。”張?zhí)煜码p手抱拳,然后站住腳跟,在師父的鄉(xiāng)親跟前亮出兩套師父教他的招式。然后再次跟他們抱拳行禮。
“你聽聽,還真和他師父說話是一種口氣。這招式我們都很熟悉。想不到陳大憨還真的到了城里,他可真有本事啊。我們將來有沒有這樣的本事呢?”
“我們?nèi)コ抢锔墒裁??我們又不需要征服誰。都什么年代了,誰還鬧著要比武學武的,該忙的都忙不過來。”
“真可怕,他竟然真的去了城里?!?/p>
“忘了,這人叫什么名字?”
“張?zhí)煜??!?/p>
“啊,真可怕,他竟然背著另一半名字!”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就是個名字而已。一個空殼。”
“不。不是空殼?!?/p>
人們一邊和張?zhí)煜抡f話,一邊互相議論。他們一開始簡直不敢相信陳無敵還有個城里來的徒弟,不過等到第二天——張?zhí)煜码x開的這個時候——他們就完全相信了。年輕武師不僅說話語氣和陳無敵一樣,由于他穿了陳無敵的一件舊衣服,離開時的背影也與陳無敵相同,人們越看越覺得,好像在他的身上背著陳無敵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