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啟淋,1984年生于江西吉安。作品散見于《紅豆》《湖南文學(xué)》《作品》《草原》《邊疆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中華文摘》《海燕》等雜志,獲第三屆全國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文學(xué)獎、第九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第六屆深圳原創(chuàng)文學(xué)拉力賽優(yōu)秀獎。著有散文集《故鄉(xiāng)的那一縷縷炊煙》。
東山寺的鐘聲成為我生命里的一種隱喻。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安置著一座廟宇,有人一臉虔誠地在里面燒香拜佛,日復(fù)一日一遍遍地敲響鐘聲,靜靜聆聽自己心靈發(fā)出的聲音,也有人被膨脹的欲望屏蔽了雙眼,把它荒廢一旁,直至雜草叢生,落滿灰塵。
在異鄉(xiāng)的路上,黃昏時分聽見寺廟響起的鐘聲,一種蒼涼之感忽然狠狠地把我抓住。我把車臨時停靠在寂靜偏僻的路邊,獨自蹲在異鄉(xiāng)的馬路邊上,默默望著遠方搖曳的燈火。陌生而又熟悉的鐘聲,勾起了我的鄉(xiāng)愁,讓我想起多年來在異鄉(xiāng)的顛簸和輾轉(zhuǎn),更讓我想起千里之外日益年老病重的母親。靜靜地蹲在馬路邊,在一遍遍的鐘聲里,我淚流滿面。
2006年3月,春寒料峭,我懷揣著一張站票,鉆進火車的肚皮里,開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遠行。這是一趟異常緩慢的慢車,開兩三個小時就會在中途??恳欢螘r間。車上人滿為患,密不透風,人擠著人,逼仄擁擠的車廂里混雜著氣息濃烈的汗味,偶爾一陣風從車廂的過道里襲來,混雜著一種令人眩暈和壓抑的氣息。十幾個小時的站立,一陣濃濃的酸痛感在腳上彌漫開來。濃郁的睡意襲來,昏昏沉沉中,我站在車廂的中間朝不遠處張望,看見兩個車廂中間的連接處還有一些可以藏身的縫隙。我一步步往那邊移去,在一片不解和不耐煩的眼神中,終于抵達過道里。我把身子緊貼著車廂壁,緩慢蹲了下來,鐵質(zhì)的車廂壁里彌漫著的涼意迅速傳遞到我的體內(nèi),緩解了一絲悶熱與不安。把行李包緊抱在胸前,在火車哐當哐當?shù)捻懧暲?,我迷迷糊糊地睡去?/p>
10多個小時的車程走了將近20個小時,列車??繒r,窗外晨曦微露。
我循著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在大鵬老鄉(xiāng)的出租屋里暫時安頓了下來。老鄉(xiāng)的出租屋在二樓最里的一個房間,房間背著陽光,顯得陰暗潮濕,墻壁上還隱約生著一些青苔。出租屋逼仄狹窄,屋內(nèi)放著一張床,一個電風扇,一張破舊的桌子,一臺閃著雪花點的黑白電視,帶著一股尿臊味的洗手間位于門口。
老鄉(xiāng)比我大四五歲,我們彼此話語不多。只是借著七彎八拐的親戚關(guān)系,我才得以在這里安頓下來。床很窄小,睡不下兩個人,我就從外面買了一張席子打地鋪。席子緊挨著衛(wèi)生間,一股濃郁的尿臊味時常撲入鼻中。在老鄉(xiāng)異常濃重的呼嚕聲里,我沉沉睡去。早上醒來時,直感到渾身酸痛,地上的濕氣仿佛侵入到了我的體內(nèi)。下午面試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個廢棄的工地時,我看見幾塊厚厚的白色泡沫,就把它帶回了出租屋,我把它墊在席子下面,晚上睡覺時就舒服很多了。
將近一個月的尋覓,卻沒有任何消息,像一塊細小的石頭扔進深海之中,激蕩不起一絲漣漪。工作沒著落加劇了我內(nèi)心的不安和恐慌,老鄉(xiāng)看我的眼神里也帶著一絲煩躁與冷漠,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像是彌補什么,面試歸來,我會幫忙把他浸泡在水桶里的衣服洗干凈。
幾近彈盡糧絕時,我拿到了最后一個復(fù)試通知單。到面試單位,房間里20多個應(yīng)聘者讓我心生疲憊。20個人只錄取兩個,僧多肉少,競爭激烈。從面試單位出來已近黃昏,驕陽似火的天,驟然下起了暴雨,毫無防備的我行走在雨中,疾馳而過的公交車里一道道異樣的目光仿佛利箭一樣穿透著我。我看見路上穿著時尚的女孩嬌滴滴地撐起了精致的雨傘,此刻的我掙扎在溫飽線上,雨傘于我而言已成一種奢望。回望尋找工作的過程當中,我像一個數(shù)學(xué)家一般,精密地計算著每一天去面試的路線,哪一條路最省錢就是我最佳的選擇。面試的路上,我精打細算著每一塊錢,有一次輾轉(zhuǎn)幾番,從公交車上下來,需要再走二十分鐘的路才能到達面試單位。烈日當空,路上塵土飛揚,嘴唇干裂的我為了省下兩塊買礦泉水的錢,忍著那陣極度的渴意,一直到面試單位。到應(yīng)聘單位辦公室時,面對前臺文員端送而來的一杯冰水,我一飲而盡,喝完又再續(xù)飲了一杯。穿著靚麗的前臺文員看著我滿頭大汗的樣子,朝我投來異樣的眼神。
此時我慢慢地行走在雨中,任雨水從我的臉頰滑落?;叵肫疬@些日子以來的經(jīng)歷,我禁不住在細雨中怒吼起來。怒吼聲背后隱藏著的是我那顆不甘的心。
雨水越下越大,一滴水引發(fā)整個世界的震動,適才擁擠的馬路頓時變得寂靜無聲,只聽見雨水敲打在地發(fā)出的沉悶聲音。當當?shù)溺娐暫鋈辉谖叶享懫?,遲緩而又凝重。細雨迷霧中,我抬頭望去,看見不遠處的山巒上,雨霧籠罩之下,一座寺廟的影子若隱若現(xiàn)。
陌生而又熟悉的鐘聲讓我想起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近在咫尺的東山寺滄??侦`般的鐘聲牽引著我。循著聲音,我怯生生地來到寺廟里,渾身濕淋淋地站在東山寺門前的彌勒佛前,朝佛像三鞠躬,內(nèi)心默默祈求自己能早日找到一份好的工作。
我狼狽的樣子,慈悲的大師看在眼里。那晚我在簡陋的寺廟吃過齋飯,謝過寺內(nèi)的和尚,就倉皇地步入已破爛不堪的右側(cè)殿內(nèi)。我躺在寺廟的懷里,就像躺在故鄉(xiāng)的懷里。寺內(nèi)和尚們敲打木魚的聲音,鼓鼓的鐘聲,香氣繚繞依然無法阻擋我的睡眠。那間隔的鐘聲就像母親的搖籃曲。
寺廟的鐘聲讓我想起遠方的親人,讓我想起故鄉(xiāng)悠遠的往事。
8歲那年,我身患疾病,持續(xù)半個月高燒不退,母親帶著我四處尋醫(yī)問藥,卻始終不管用,病時好時壞。那個雨水彌漫的清晨,我始終記憶猶新。母親背著還在睡夢中的我向紫瑤山進發(fā)。我再次高燒不退,夢囈不斷。母親背著齋飯爬上紫瑤山廟,跪拜在大佛前,嘴里碎碎地呢喃著佛語,虔誠的眼神深情地望著端坐在大殿上方的金身大佛。我緊張地跪在母親的旁邊,好奇地偷偷瞟著那尊大佛,慈祥的微笑拂過我的內(nèi)心。我學(xué)母親磕著頭。翌日,晨起,母親溫暖的手,柔柔地貼在我的額頭,瞬間綻放出甜甜的微笑,我又想起那尊佛,那嚴肅中隱匿的絲絲的笑意。
母親莊重地對我說,我與佛有緣,所以佛祖佑我。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自此,母親每年都會帶著我上山求佛。母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一串精致的佛像飾品掛在我的胸前。母親讓我去到哪里都要記得掛著它,不要輕易取下來。
打那起我的胸前就佩戴著一尊佛,這尊小巧精致的佛像緊挨著我的胸膛,帶著我的體溫,暗藏著母親對我的深深祈福。
我?guī)е吣详J北,它緊貼著我的胸膛,時刻陪伴著我,因了我的輾轉(zhuǎn)顛簸,這一尊面目慈善的佛像也開始帶著濃重的漂泊氣息。
東山寺上的佛祖佛像或許冥冥之中給我?guī)砹撕眠\。
雨后夜宿東山寺歸來后沒幾天,午睡中的我忽然被一陣尖銳的手機鈴聲驚醒過來。我看著手機來電顯示呈現(xiàn)出的陌生號碼,隱隱預(yù)感到好事將近。我掩飾住內(nèi)心的興奮,一臉忐忑地按下接聽鍵。一分鐘后,我充滿陰霾的內(nèi)心世界,忽然灑滿春日的陽光。電話通知我明日到學(xué)校報到,在一家民辦學(xué)校教語文。多年后我重新回想起這一幕,無疑,這個電話仿佛一場及時雨一般,滋潤了我即將干枯的心靈世界。
東山寺的鐘聲就這樣在我內(nèi)心深處駐足下來。相比于別人,帶著心靈氣息的鐘聲像生命的燈塔一般,指引著我前行的方向。在異鄉(xiāng)奔波,當我在歲月中忙于打撈名與利即將迷失自我時,我總會想起東山寺的鐘聲,我把緊掛在胸前的佛取下,放在手中,輕輕撫摸,眼前就浮現(xiàn)出母親在油燈下忙碌的身影,浮現(xiàn)出母親獨自一人跪拜在故鄉(xiāng)佛像下那莊嚴的神情。鐘聲是指引,是心靈的撫慰,更是警醒。
寺廟帶著濃郁的宗教氣息。喧囂的都市,人躺在欲望的浴缸里,長久浸泡下,一言一行之間都彌漫著欲望的氣息。喜慶的節(jié)日里,寺廟人頭攢動,一臉虔誠的人們在長久的跪拜中祈求身體健康或者升官發(fā)財。我喜歡在夜色中去拜訪東山寺。黑夜讓世界變得有深度。夜的寂靜讓大地上細微的聲音慢慢浮上來。窗外的蟋蟀、樹上的知了,以及不知名的昆蟲隱匿在草叢深處不知疲倦地鳴唱著。黑夜降臨時,心靈深處最細微的聲音開始呈現(xiàn)。
微涼的夜色里,我漫步在東山寺,在寺廟獨有的氣息和氛圍之中,仔細傾聽著自己來自心靈深處的聲音。
東山寺成了我心靈傾訴和對話的一個地方,也是我生命歷程的見證者。
棲居大鵬第二年,我遇見了妻子。回望從教的兩年里,每每看著一個個跳入體制內(nèi)的同事,我望著逼仄的房間,常常陷入掙扎的境地。在這樣躁動的歲月里,妻子走進我的生活,她給我的生命帶來了獨有的寧靜,讓我靜靜地打撈起墜入苦難河流中的一個個充滿靈魂的文字。她毫不忌諱地在我面前剝離自己的卑微與苦難,在這座城市里我感覺特別親切,仿若聞到了故鄉(xiāng)的味道。我們的童年是如此的類似,金燦燦的稻浪,一條條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我們牽著彼此的手,走在城市的水泥路上,一同前往東山古寺虔誠地跪拜。我們的愛情浸泡在當當?shù)溺娐暲?,東山寺以一個長者的身份見證了我們的愛情。
2013年我們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也就是那年冬季的一個寒夜,我兒早產(chǎn)。我像迷失的小孩一般,失魂落魄地來到了東山寺。我跪拜在東山寺大雄寶殿的大佛前,學(xué)著母親曾經(jīng)的樣子,虔誠地細細地訴說著我的心愿:“求佛保佑母子平安,您大慈大悲,普救眾生,我兒亦為眾生?!?/p>
憶起知曉妻子懷孕的那一刻,我就整日沉浸在濃濃的喜悅之中。夜深人靜之時,妻子躺在床上,我低頭俯身,耳朵緊貼著她日漸隆起的肚子,仔細聆聽著胎內(nèi)孩子發(fā)出的聲音。時而妻子會裝作很疼的樣子跟我說著,哎呦,兒子又踢了我一腳。妻子邊說,臉上卻洋溢著即將身為母親的喜悅和幸福。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世事難料,妻子懷孕到28周時,出現(xiàn)了嚴重的早產(chǎn)癥狀,情況頓時變得危急起來。
我發(fā)瘋了一般在百度上搜尋著一切關(guān)于早產(chǎn)的信息。“早產(chǎn)是指在滿28孕周至37孕周之間的分娩,文獻報道早產(chǎn)占分娩數(shù)的5%~15%。在此期間出生的胎兒稱為早產(chǎn)兒,早產(chǎn)兒身體各器官均未成熟,死亡率較高,國內(nèi)報道為12.7%~20.8%?!蔽野c坐在地上,一股沉沉的悲傷突然把我擊倒。
一個艱難的抉擇擺在我和妻子面前。醫(yī)生把一張薄薄的單子橫亙在我通往幸福的路上,要我盡快簽字。是全力保住大人還是保住小孩,我必須簽下名字,以確保他們一個生命絕對的安全,曾經(jīng)電影里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在我的人生中上演。
醫(yī)生一臉焦急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猶豫了,我毅然在救母一欄打上了鉤,簽上了我的名字。平生不知道簽了多少字,可是這個屬于我的名字,我卻突然感到陌生起來。我內(nèi)心暗暗祈禱著,希望這個孩子能創(chuàng)造一個奇跡。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妻子身邊,她的臉由于失血過多就像一張蒼白的紙。她的生命也由此受到威脅,就像一堆已燃盡的書的灰塵,只要風輕輕一吹,就煙消云散了。我默默地把她推進了手術(shù)室,她再次像孩子一樣,痛哭起來。那哭聲響徹醫(yī)院,就像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一樣,并緊緊地攥住我的手,她認為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
妻子那撕心裂肺的哭泣著,那是生離死別的哭泣,她緊握我的手,叫喊著:“老公,對不起!”她的叫喊像鐘聲一樣敲打著我的心。我知道,在她內(nèi)心深處的母愛讓她決定放棄本該青春美好的生命。我的胸腔就像被人用刀剖開,正一刀刀地剜去我心頭的肉。她的眼神告訴我,要我好好地活著,要我好好照顧還未出世的兒子。未來的路上,我將扮演她的角色。我知道她在給我做最后的交代,這樣的交代過早地來到我身邊,我才明白生命是那么的感人。
手術(shù)室的門關(guān)了,而我的門卻不可能關(guān)上,我期待我那可愛的孩子來感動我一回。我本想坐在手術(shù)室旁的椅子上靜靜地等待妻子,可寂靜的走廊,讓我內(nèi)心仿若隔世。我轉(zhuǎn)身奔向天臺,坐在天臺上。我望著人來人往的世界,幻化出一種虛無的感覺。眼淚默默地滑過臉頰,化作一滴孤獨的雨,飄散在空中。我靜靜地坐著,默默地看著,引來旁邊兩個正上天臺清掃阿姨的詢問。我哽咽著,無法訴說。她們慈善的臉龐讓我想起了遠在千里的母親。她們放下掃帚慈母般地勸說,孩子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擦干眼淚,樓下的世界又是清晰的。我毫無顧忌地抽噎著,在她們的攙扶下,我來到了手術(shù)室門口。想著躺在手術(shù)室的妻子,我默默地祈禱著。我想我的孩子真的是像醫(yī)生所說的那樣連考慮拯救的機會都沒有嗎?我想著那個早就給他取好名字的孩子,我使勁地拍打著胸口。我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充滿福爾馬林氣息的走廊里,眼睛緊緊地盯著那扇緊緊關(guān)閉的門。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人生仿佛就在這短暫的時間里游走一輩子。這時間就像穿越了幾千年,姍姍來遲地向我走來。在悠長的期待中,我終于聽到了手術(shù)室內(nèi)妻子的哭泣中裹挾著一個孩子健康的啼哭。一個醫(yī)生攤開的雙手上正放著他,告知我各項指標正常,不過需要在保溫箱內(nèi)待上個把月。我攥著掛在胸前的母親給我的千手觀音佛像喜極而泣。
2013年的大年夜,城市里家家燈火通明,漫溢著人間最為喜氣的氛圍,兒子卻在保溫箱中聆聽他人世第一個年的鞭炮聲。我和愛妻卻隔著厚厚的玻璃遙望著那個幼小而堅強的生命相擁而泣。
我們守候在靜靜的走廊與他度過這個難忘的年夜。妻子抽泣著,難受地吞咽著早已涼透的年夜湯。此刻他正在溫箱里受難著。
我從兒子的出生里看到了生命的頑強和奇跡。當我打開屬于他人生中的第一張照片時,我無法相信那個小小的插滿管子的他,就是我血脈的傳承和延續(xù)。那個本該躺在母親懷中享受母親甘甜乳汁的生命,卻躺在了保溫箱中,他是那么的寧靜。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它們就會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洶涌地向你襲來。
上蒼保佑,在醫(yī)院護士的精心呵護下,我兩斤八兩早產(chǎn)的兒子終于健康出院了。妻子細心照料,他正沿著生命正常的軌跡邁進。我欣慰的同時,從未忘記感念東山寺的佛。
2014年年底,我和妻提著供品,抱著孩子再次來到東山寺。岳母抱著外孫立在寺外佛主出世,九龍灌浴像旁。我望著手指蒼天與大地的佛祖,雙手合攏,默默祈福,九條圍著蓮花座的龍,嘴里正噴出細細的水流。嘩嘩的流水聲,蕩漾著歲月的足音。七朵浮雕的蓮花有秩序地從此處鋪到天王殿的臺階前,引領(lǐng)著每一個進入寺中的人,要如蓮般清除來自社會的污垢,再步入寺內(nèi)。我牽著妻的手,拾階而上。整個寺內(nèi)建筑一進高于一進,愿世人也如此。兩側(cè)臺階中間是兩幅巨型浮雕,上為莊嚴的龍,正騰云駕霧,嘴吐甘露,下為純潔的盛開的荷花。我站在天王殿門口遠眺,前方正是波濤翻滾的大海,再回望寺院身后煙云輕籠的龍頭山,東山寺真是藏風之地、得水之所,前有望,背有靠,此乃風水寶地。翻騰的大海是否藏匿著命運的暗語。我仿佛看到這一路磕磕絆絆走來的自己,不就像那時而平靜時而狂濤駭浪的大海?大海就如佛的胸襟,它是佛以更形象的方式時時呈現(xiàn)在人世中。
東山寺全貌揳入內(nèi)心,我沿著臺階一步一步走出寺院。岳母抱著我兒立在寺廟之外,他正在外婆的懷中酣然入睡。鼓鼓的佛音時有時無,飄蕩在這座五六百年歷史的古寺中。我想起了明代秀才王德昌的七律《大鵬東山寺》:“不到東山二十秋,西風藜杖又重游。煙霞有約山如在,歲月無私人白頭。薝卜花飛深院靜,菩提樹蔭古壇幽。丹梯欲上應(yīng)長嘯,遙望汪洋天際浮?!?/p>
時至今日,兒子已四歲有余了,他第一次和我們一同步入東山寺內(nèi),不知道他是否就像當年我第一次和母親一起拜佛一樣充滿敬意。驀然回首,東山寺的過往呈現(xiàn)在我眼前。
東山寺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七年(1388 年),600余年風雨過往,滄海桑田,而東山寺卻依然挺立于人間。它無聲地矗立在大鵬,以一種不變的姿態(tài),默默地注視著人們從自己眼前日復(fù)一日地走過,又悄無聲息地漸行漸遠。寺內(nèi)一根根漆紅的大圓柱,一個個閃著佛光的菩薩,可是有誰知道,20世紀50年代東山寺被毀,幾乎磚瓦不存。一座寺廟降生了,便擁有了屬于它自己的壽命,就像一個人。人很容易在疾病的侵襲下走向夭折或者墜入黑暗的深淵,一座寺廟也很容易腐朽或者在烽火戰(zhàn)亂之中走向衰敗和坍塌。東山寺也幾經(jīng)跌倒,但隨后幾百年幾經(jīng)修葺,依舊完整地保存著。東山寺憑借著它的堅硬和頑強穿透歷史的迷霧,默不吭聲地矗立在世人面前。東山寺穿透幾百年的歷史,讓人感慨它骨頭的堅硬。
東山寺滄桑的歷史,讓我聯(lián)想到自己漂泊的命運也是如此顛簸,像一條上下顛簸的拋物線。尋工被騙,我攥著僅有的20元,站立在這座繁華的都市欲哭無淚;躺在逼仄的租屋內(nèi),暗夜里聆聽著城市的呼吸;尋工落魄留宿東山寺;夾著簡歷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來回奔跑。手握大專文憑的我擠進了流水線,在那里我成了機器的一只會思想的胳膊。我的人生被三點一線緊緊地纏繞著,那時我的人生建筑磚瓦不存。立在東山古寺,同病相憐,我滿懷欣喜地往古寺的深處走去,觸摸那赤紅的柱子,就像伸進了古寺的歷史深處。
兒子望著案上慈眉善目的佛像,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像當年我緊抓住母親的手。在我和妻子跪拜時,他自然地跪在我和妻子中間,也學(xué)著我們的樣子,有模有樣地叩首,瞑目,如此端莊,如此安靜。一向喧鬧的他,漫步在寺內(nèi),卻顯得如此安靜。各個堂內(nèi)、殿內(nèi)來往跪拜的人,無形地刻入兒子的眼中,他靜靜地看,用一個孩子的世界來觀望。我?guī)е麖奶焱醯畹挠覀?cè)朝拜,再從左側(cè)出,一路上他越來越熟練,到最后,他跪拜時嘴里居然不知在嘀咕什么?;蛟S孩子就是佛祖的天使,他們先天就具有通曉佛語的天賦。我又想起8歲的我,看見那對我微笑的佛。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以一個通曉佛語的身份出現(xiàn),而后像我一樣穿梭在物欲縱橫的社會中就失去了這種能力。經(jīng)歷這些年的朝拜,我今天又發(fā)現(xiàn)了佛隱匿的笑。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此刻我跪拜祈盼如此安寧,內(nèi)心沒有曾經(jīng)的焦急與浮躁。
站在東山寺的菩提樹下,陽光灑落在樹葉上。透過葉的縫隙,我看見一片片樹葉的倒影。每年我總會獨自來到東山寺,默默朝佛像跪拜,朝故鄉(xiāng)的方向仰望,這漸漸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儀式。回望在南方輾轉(zhuǎn)顛簸的十多年,我居無定所過著流浪的生活。十多年過去,憑借著自己的雙手,最終在大鵬定居下來。
生命的鐘聲也慢慢洇開在我生命的河流里?;仡櫷簦淠_大鵬前,我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在深圳的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飛翔,撞得頭破血流,撞得筋疲力盡。我變成了一只寒不擇枝的鳥,立在樹頭小憩,然后繼續(xù)飛行。而今躺在大鵬的懷抱,就像躺在故鄉(xiāng)溫暖的胸膛,我會夢見水莊,夢見故鄉(xiāng)那一縷縷升騰而起的炊煙,母親正在廚房做著早飯……
東山寺給了我生命的另一種底色。轉(zhuǎn)眼十多載已過,生活在大鵬的時光也會悄然地漫過生活在故鄉(xiāng)的時光,熟悉的大鵬已漸漸成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生命的根須也慢慢地扎進大鵬這方熱土中。我像一根大樹一般,努力吸吮著大鵬的雨水,枝繁葉茂地生長著,以此來抵御寒風的襲擊。
許多個夜晚,我獨自驅(qū)車來到東山寺,在蒼茫的夜色里,靜靜地與自己對話。
夜色中的東山寺,少了來往的游客,添了城市中少有的靜,多了幾分縹緲與神秘??諝庵泄鼟吨南憧澙@著整座寺,微微的燭光與弱弱的燈光交相輝映。敲打木魚的聲音還有那間隔的鐘聲,一聲聲流入我生命的縫隙,一聲接著一聲,彌漫開來,顯得空靈而又悠遠,舒緩而又厚實,它已經(jīng)慢慢內(nèi)化成我內(nèi)心心靈的音符,指引著我穿行在城市的森林,往歲月的深處走去。
責任編輯 謝 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