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1980年代生于上海,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山花》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等報刊轉(zhuǎn)載,出版著作《那年夏天的知了》《大嘴王大元》《策劃時代》《風(fēng)雨后的陽光》《春水淌心間》《一棵茁壯成長的樹》等。
天氣暖和的時候,屋檐下,一只只燕兒在盤旋。
小偉是在一天早上發(fā)現(xiàn)的,小偉先是在門前的空地上玩著泥巴,泥巴沾到了手上,也沾到了身上,更沾到了眼睛上。
小偉手上、身上都是臟的,無法擦拭眼睛上的泥巴。小偉只能從空地上站起來,走到水池邊去洗手。水池在屋子里,小偉經(jīng)過屋檐下,看到一只只燕兒在那里盤旋,飛來飛去,是在找尋什么,還是想要做點其他什么?
小偉站在那里看,那些燕兒不怯生地繼續(xù)在頭上盤旋。然后,小偉的耳朵就疼了,是被擰的。小偉不看也知道,一定是媽媽。媽媽說話的聲音跟著來了,說,你這孩子,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怎么臟兮兮的?又去瞎玩了!
盡管疼,小偉還笑著,媽媽的擰還是留有余地的。小偉說,媽媽,你看那些燕兒,這是怎么回事???
媽媽抬頭看了眼,說,你還是管好自己吧,趕緊去洗手!
小偉說,對,對,我還要洗眼睛上的泥巴呢。小偉像陣風(fēng)般地進(jìn)了屋,痛快地打開了水龍頭,水唰唰的開得有點大,濺到了衣服上。小偉趕緊調(diào)小了一點。
一個下午,小偉放學(xué)回來,剛做完作業(yè)就看見媽媽拿著根竹竿,在捅屋檐的一個泥巴窩兒。那是,燕子的窩兒?
小偉趕緊上前,要去攔住媽媽。
小偉說,媽媽,媽媽,你為什么要捅掉燕子窩兒?
媽媽說,它們在屋檐下啊,會拉好多的屎,會讓地上弄得很臟很臟。
小偉說,你捅掉了它們的窩兒,它們住哪兒?它們就無家可歸了,它們太可憐了……
小偉拉著媽媽的手,不讓媽媽去捅那鳥窩兒。
小偉還說,媽媽,我求你我求你了,不要捅不要捅了,好不好?媽媽,只要你不捅燕子窩兒,我以后都聽你的都聽你的好不好?我不玩泥巴也不調(diào)皮了……
媽媽看著小偉堅持的樣子,有些沒辦法了,媽媽苦笑著,說,好,好,小偉,媽媽不捅了不捅了。
小偉拍著手,說,好啊好啊。
接下去的那些天,小偉能看到,一只只燕子在頭上飛來飛去,繼續(xù)在盤旋著,瞅著小偉不注意,一個俯沖,就沖入了屋檐下的鳥窩中。
有一天,小偉還聽到了鳥窩里,有嘰嘰喳喳的叫喚聲,聲音很響,不能不引起注意。
小偉探著頭去看,不經(jīng)意地看到,鳥窩里探出一個頭兒,是小小燕子的頭兒。小偉拍著手,說,好棒好棒,這小小燕子都有了。被小偉的聲音驚嚇的小小燕子,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空下來的時候,小偉還幫著母親,一起去鏟掉地上的那些燕子屎兒,燕子屎兒時間一長就板結(jié)了。小偉那小小的身子很用力地用鐵鍬鏟著,鏟了沒幾下就出汗了。小偉擦一把汗,繼續(xù)鏟,把水泥地上的燕子屎兒鏟得干干凈凈的。
天氣慢慢在轉(zhuǎn)涼,燕子要走了。
一群燕子在小偉的頭上盤旋了好幾圈,撲閃撲閃著翅膀,越飛越遠(yuǎn)了。
下午,小偉在那里看著,媽媽站在小偉身旁,也在看著。
小偉突然說了句,媽媽,爸爸是不是也應(yīng)該回來了?
媽媽看了眼小偉,沒說話。
小偉的爸爸,前年過完年,就去廣東打工。這一去快三年了,再沒回來過。小偉也有快三年沒見過爸爸了。
晚上,吃著飯。
小偉說,媽媽,我想爸爸了。
小偉說,媽媽,把爸爸的電話號碼給我吧,我想給他打個電話。
媽媽把號碼給了小偉。
小偉打了過去,爸爸接了。
小偉說,爸爸,我想你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爸爸說,小偉,對不起,爸爸上班太忙了,爸爸請不了假,爸爸不能回去……
小偉說,爸爸,我們家屋檐下的燕子都向南飛了,媽媽也原諒你了,你快回來吧……
小偉的爸爸,是在隔一天的晚上回來的。
門打開,小偉的爸爸就跪在了門口。
小偉的爸爸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了,我知道我不該回來,我其實也沒臉回來,我保證,以后我不會再這樣了……
小偉先媽媽一步,趕緊跑過去,去扶爸爸。媽媽坐在屋子里,哭得像個淚人。
那一年,小偉9歲,像個小大人。
李小毛來到了這座城市。這是個美麗的海濱城市。
站在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出站的人潮之中,李小毛止不住地興奮,我終于來到這座城市了,這座夢里來到過好多次的城市。我愛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卻似乎并不愛李小毛。
李小毛是經(jīng)老鄉(xiāng)的介紹來到一個建筑工地的。
工地上的活兒不輕松。李小毛戴著安全帽,背著沉沉的工具,每天穿梭在工地漫天的灰塵中,頭上還頂著個辣辣的太陽。這城市的太陽,似乎比農(nóng)村的太陽還要大,不然曬在人身上,怎么就這么熱呢?
空下來,李小毛就想看看這座城市。李小毛有個5歲的兒子。李小毛出來時,兒子問,爸爸,你去的是城市嗎?李小毛說,是啊。兒子說,這座城市是有什么呢?城市和我們農(nóng)村,又有什么差別呢?李小毛說,兒子,我?guī)湍闳タ纯催@座城市啊。李小毛想買輛自行車,下班后好好逛一下這座城市,下班后的城市的夕陽,閃著淡淡的紅暈,晴空萬里的天空,很美。
路上,李小毛碰到一個賣自行車的男人。
李小毛說,自行車怎么賣?男人說,50塊錢,你給騎走。李小毛搖搖頭,說,貴了。男人說,你想給多少錢?李小毛說,20塊吧。李小毛還有點舍不得,20塊錢可以給兒子買好多糖。兒子喜歡吃糖,兒子說,爸呀,這糖可真是甜啊,都甜到骨子里去了。男人說,行,這車是你的了。
李小毛騎著車,騎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李小毛剛把車從工地里推出來,就被一個老頭給攔住了。老頭說,這車是你的嗎?李小毛說,當(dāng)然。老頭說,原來是你偷了我的車,這車是我的,我找這車三天了。老頭還報了警。警察來了,確認(rèn)后,讓李小毛把車還給老頭。警察原本還要拘留李小毛,還好當(dāng)時買車的時候,有幾個工友也在,工友為李小毛做了證明。這樣,李小毛才沒有被拘留。這樣,李小毛的自行車就沒了。李小毛不能騎車去看城市了。李小毛心里很沮喪。
還有不快樂的事兒。
晚上,工頭發(fā)現(xiàn)丟了錢。工頭放在他辦公室里的皮包里的錢,不見了。下午,好多工人到過工頭的房間,其中,也包括李小毛。工頭懷疑上了李小毛。
那天,李小毛在門口被警察詢問自行車的事兒,工頭正好路過,還往那里看了幾眼。
工頭把李小毛叫進(jìn)了房間。工頭說,小毛,你說你來了后,我對你怎么樣?工頭還說,小毛,這日子還長,還是要好好做人。工頭又說,小毛,你要不把錢交出來,這個月的工資你也不要拿了。李小毛想說,老板,我來了后你一直對我很好。李小毛想說,老板,我沒拿你的錢,你怎么能讓我這么承認(rèn)呢?李小毛還想說,老板,你這么扣我的錢,完全是沒有任何道理的。
但李小毛的這些話,都沒有說出來。工頭一臉不耐煩的表情,表明了他并不想聽他解釋,要的只是你拿還是沒拿,拿了就把錢交出來,一個簡單又不簡單的結(jié)果。
李小毛從工地上走出來時,天已經(jīng)有點黑了。李小毛想過辭職,但辭職之后又去哪里呢?這座城市的活兒不好找。
人行道上,李小毛看到身邊走過的匆匆忙忙的人,還有馬路上,那些匆匆忙忙的車,這座城市的人,為什么要這么著急呢?
思忖之間,李小毛突然看到一個老人,站在馬路中間正要過馬路,一輛疾馳而過的車子,像匹脫韁的野馬般向老人沖去。說時遲那時快,李小毛飛快地從人行道處,迅速地沖到了老人面前,一把推開了老人,而他整個人就像個皮球樣,被車子撞飛了出去……
李小毛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才醒來。
醒來后的李小毛,已經(jīng)是城市的英雄了。有個年輕又漂亮的女記者來采訪英雄李小毛。
女記者問,李先生,能談?wù)勀鸀槭裁床活櫼磺械鼐热藛幔?/p>
李小毛說,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我愛這座城市。我還要給兒子講講這座城市,這座城市的大,這座城市的美……
女記者問,您的兒子,他一定很可愛吧。
李小毛說,是的,他特別可愛。
女記者問,您來這座城市打工,一定是有個偉大的目標(biāo)吧?
李小毛說,我的目標(biāo),就是賺好多的錢,把兒子接到這座城市最好的醫(yī)院,給他看好眼睛……
污泥
簽下了一筆大生意。蘇總說,兄弟們這段時間辛苦了,晚上咱一起樂呵樂呵去,誰也不許說不啊!兄弟們拍著手說,好啊好啊,誰不去就不是咱哥們!紀(jì)超不想去,話到嘴邊被大家的話兒堵了回去。
燈光昏暗的包間。紀(jì)超的頭原本是低著的,耳朵里,有兄弟嗡聲嗡氣唱起的歌兒,還有,似乎不和諧的爭執(zhí)聲。
紀(jì)超抬起頭,蘇總的手要放在身旁的陪唱小姐肩上,小姐推掉了。蘇總再放,小姐再推。反復(fù)幾次,蘇總惱了,嘴里罵罵咧咧起來。紀(jì)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陪唱小姐,他太眼熟了,盡管那張臉是被精心修飾過的。
紀(jì)超的心微有些顫。
紀(jì)超握著酒杯,到了蘇總的跟前。
紀(jì)超說,哥,我敬你!感謝老哥,這次能讓兄弟們一起賺個大錢!
蘇總表情稍稍緩和,說,兄弟呀兄弟,不用客氣,咱兄弟們一起發(fā)財嘛!
紀(jì)超連敬蘇總?cè)啤?/p>
紀(jì)超又說,哥,能讓這位小姐坐我那邊嗎?我想和她聊幾句。
蘇總一愣,旁邊的幾個兄弟也都一愣,有個兄弟還夸張一笑,說,紀(jì)超紀(jì)超,你今天不對勁啊,你不是自稱柳下惠坐懷不亂嗎?今天是怎么了?
紀(jì)超笑笑。女人坐在了紀(jì)超身旁。
紀(jì)超好久沒說話,暗自喝了幾杯酒。女人也沒說話,靜靜地坐在那里。
過了一會兒,紀(jì)超說,姜琴……
女人說,先生,對不起,我叫蘇梅。
紀(jì)超說,哦,蘇梅,你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對了,你來這里有多久了?
女人說,先生,我陪你喝酒吧。
紀(jì)超說,不要喝酒了,我們就這樣坐坐吧。
安安靜靜地,他們一直就這么坐著,一直坐到最后。
第二天晚上,紀(jì)超又去了那里,要了個包間,點名叫了蘇梅。蘇梅進(jìn)來了,看到了紀(jì)超。
紀(jì)超站起身,說,蘇梅蘇梅,沒事沒事,咱坐坐,昨天是不是讓你無聊了?今天啊,咱不會無聊的,我給你講個故事。
蘇梅坐了下來。
紀(jì)超徐徐地說,大學(xué)的時候啊,我們班上,有個很漂亮的女孩,她叫姜琴,她到底有多么的漂亮呢。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我瞬間就有了種空氣凝固、呼吸困難的感覺。直到她從我的身邊走過,當(dāng)然,那個時候,她不認(rèn)識我,我也不認(rèn)識她。我就那么木木地像個傻瓜樣,轉(zhuǎn)過臉,我還看她的背影,看她裊裊婷婷的背影從我身邊慢慢走過。我呆呆地就這么看了好久。
認(rèn)識姜琴,還是在一堂課上。我坐在前一排,低著頭在翻看著什么。我的背被捅了一下,是被鉛筆之類的器物吧。我回過頭,驚詫地看到了那張令我窒息的臉。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是要跳出來一般。姜琴是在和我說話吧,說,同學(xué),你有橡皮嗎?我說,我,我有,你等等,等等啊。我手忙腳亂地在筆袋中翻找著橡皮,一不小心,整個筆袋都掉到了地上,我又手忙腳亂地在地上翻找著橡皮,滿頭大汗地把橡皮遞給姜琴……
這一晚,紀(jì)超的故事沒講完。
后一晚,紀(jì)超又去了,又點名叫了蘇梅。
紀(jì)超說,……我確實是個膽怯的人,至少,在深愛的姜琴面前,我應(yīng)是無比膽小的。姜琴站在我的面前時,我的心都是慌慌的,連我的講話,都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的。其實,我講話不是那樣的,談不上口若懸河,至少也是頭頭是道的。但我真不知道這是怎么了……
紀(jì)超連去了四晚。
第五晚,紀(jì)超說,……知道姜琴有男朋友,甚至都快要結(jié)婚了,我的內(nèi)心是崩潰的。我甚至是悔恨,我想,我明明喜歡她,為什么我就不能說出口了?姜琴的那個男朋友,是學(xué)校有名的花花公子,我不知道姜琴知道不知道,我想和她說的。但我又怕,又怕姜琴會說我挑撥。我更怕,到時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了。我愛姜琴,我希望她幸福。我常常想,我雖然窮點苦點,如果姜琴能嫁給我,我一定會對她好,倍加珍惜她,哪怕我只剩一個饅頭,也要全部給她吃……
那個蘇梅。表情一直平靜如水的蘇梅,眼圈慢慢地紅了。
猛地,那個蘇梅突然撲向了紀(jì)超的懷里,哭喊著說,哥,哥,你就當(dāng)我是姜琴,你帶我走吧,帶我走吧,我只要你對姜琴的十分之一好就滿足了……
紀(jì)超愣住了,想推,又不知道該不該推。
責(zé)任編輯 劉燕妮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