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改革浪潮中一滴已經消失的浪花,但飛濺到岸邊巖石上的痕跡將永存人間。
1978年12月18至22日,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這是我國現(xiàn)代歷史上一個極為重大的事件。全會否定了“兩個凡是”的方針,高度評價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全面實行改革開放,實現(xiàn)全國工作重心由階級斗爭轉向經濟建設上來。這是一次劃時代的會議,我國今天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與這次會議息息相關,因此無論如何評價這次會議的意義都是不為過的。
在改革開放40周年即將到來的時刻,我特地撰文以表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紀念。我有幸趕上了那個大好時代,當了一回“撥亂反正”和教育改革開放的弄潮兒,現(xiàn)以全程參與者和見證者的身份談談我的切身感受,總結有益經驗和教訓。
兩年借調生涯
“四人幫”被粉碎,“文革”結束,我國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當時的形勢嚴峻,老百姓不允許國家走老路,也不能走邪路,而只能走新路,即改革開放的道路,這是全國人民的迫切渴望。
我當時是武漢大學的黨委副書記,面對百廢待舉的局面,基層廣大干部和教師一籌莫展,希望中央召開全國教育工作會議,澄清被攪亂了的是非。正在這個時候,我被借調到國家教育部,參加籌備全國教育工作會議。1977年4月15日,我攜帶簡單行裝前去報到,被安排在教育部大樓二樓的一間辦公室住下,它既是辦公室又是寢室,我在這里度過了兩年繁忙和異常緊張的“撥亂反正”生涯。一個月后,我被中央組織部任命為教育部黨組成員兼高等教育司司長,同時擔任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籌備組副組長。雖然我一向不愿擔任官職,但出于基層對“撥亂反正”的渴望,我仍認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
“撥亂反正”從何入手?沒有調查就沒有發(fā)言權。我先后到遼寧、天津和北京郊縣做調查,當時各省市和大學都還是由革命委員會領導。在北京順義縣調查時,主管教育的姜副主任對我說:現(xiàn)在雖然大學恢復了招生,但是是按照‘十六字方針招生,我們工農子弟還是沒有上大學的權利,因為‘十六字方針實際上就是四個字‘領導批準,這是開后門的方針,是以權謀私的方針。我們要求恢復全國統(tǒng)一高考,我們工農子女不怕考,你們可以查一查,‘文革前上大學的還是工農子女占多數(shù)?!甭犓幌?,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也受到了極大震撼。我暗下決心,恢復全國統(tǒng)一高考,就是“撥亂反正”的突破口,抓住了這一環(huán),就能帶動高等教育戰(zhàn)線上的“撥亂反正”,進而推動高等教育的全面改革。
天賜良機。1977年7月19日鄧小平同志復出,中央恢復他早先擔任的黨政軍一切領導職務。他向中央請纓,親自抓教育和科學兩大塊。當月底,教育部得到鄧小平同志辦公室通知,他將于8月初在京召開一次科教座談會,請教育部和科學院各選派15名代表與會。我受教育部黨組指派,負責挑選與會代表,并與科學院政策研究室主任吳明瑜共同擔任會議秘書長,負責座談會的事務工作。
科教座談會于8月4日至6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由鄧小平同志親自主持,會議代表提出了諸多似是而非的問題,鄧小平同志多有插話,明確回答了各種問題。會議發(fā)言十分熱烈,轉眼兩天過去了。8月5日晚,與會代表查全性副教授找到我說:會議開了兩天了,我一直沒有發(fā)言,本來想講的別人都講了,我不知道講點什么為好?!蔽覍λf:“關于推翻‘十六字方針和恢復全國統(tǒng)一高考沒有人講,這是一個要害問題,希望你明天就講這個問題?!彼f:“是,都沒有講,我明天就講這個問題?!钡诙欤槿詭еで榘l(fā)言,他說解放前高考靠錢,17年靠分,現(xiàn)在靠權。群眾說,學會數(shù)理化,不如一個好爸爸。他的發(fā)言得到了許多代表的附議,最后鄧小平拍板,當年就恢復高考,重新召開招生工作會議,從而打響了“撥亂反正”的第一場戰(zhàn)役。
作為高教司司長,我敏感地預感到,高考恢復后必須制定一個新的教學大綱,以代替北京“二?!北贝?、清華)按照“五七指示”炮制的教學大綱。教育部黨組又指派我盡快召開大學教學工作會議,以制定新的教學大綱。國務院對此次會議十分重視,決定會議在北戴河國務院招待所舉行,并指派國務院事務管理局劉處長負責會務工作。我們一行于8月10日星夜趕赴北戴河,到達時已是半夜。我們親手啟封招待所,打掃塵埃,清出床鋪臥具,準備迎接會議召開。
8月12日至18日,綜合大學教學座談會召開,會議由我代表教育部主持。非常巧合的是,這個小小的座談會居然與中共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同一天開始、同一天結束,這是歷史的巧合,這個會議是教學領域的“撥亂反正”,值得永遠銘記。在這次會議上,與會代表徹底解放思想,暢所欲言,會議開得生動活潑。在制定新的教學大綱時,大家還有一個疑惑,那就是如何看待“五七指示”的問題。經過激烈辯論,最后達成共識:絕不能機械照搬,一定要尊重教育規(guī)律。這次座談會以紀要的形式確立了新教學大綱的基本原則:堅持四年學制;教學計劃要堅持“三基四性”,“三基”是基礎理論、基本知識、基本技術,“四性”是科學性、系統(tǒng)性、完整性、嚴密性。在新教學大綱中,取消了學工、學農、評判資產階級和培養(yǎng)勞動者等內容,僅保留了每屆學生進行一個月的軍事訓練。這個紀要經過教育部黨組批準,后下發(fā)全國各大學執(zhí)行,基本上一直沿用至今。
那時高教司主管的工作相當于現(xiàn)在教育部的六個司,包括文理、工科、師范、科技、研究生、教材辦等。緊接著,我又召開了研究生工作座談會,制定了恢復研究生招生和學位授予工作條例,形成了文科教材和理科教材工作紀要,籌備了全國科學大會,制定了理工科科學研究發(fā)展規(guī)劃,等等。真是百廢待興——在兩年時間內,由我主持召開的工作會議和制定的文件多達24個,平均每個月一次,從調查到會議召開,到簡報和文件的制定,忙得不可開交,經常通宵達旦。長期勞累,體能入不敷出,我最終累倒了,而且病得不輕,患了大葉肺炎,久治不愈,身體虛脫。我借此機會告假回武漢休養(yǎng),幸獲允準。不愿當官是我的初心,歸心已決?;氐轿錆h后,我向教育部寄去辭職報告,獲復任的教育部部長蔣南翔同志的批準。這兩年,我總算未辱使命,為高等教育“撥亂反正”盡到一己之力,實現(xiàn)了被借調之初的夙愿。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從大體上劃分,1977到1979年為“撥亂反正”階段,自1980年后進入改革開放時期,但實際上這兩個階段又是互有交叉的。那時人們對改革真是熱情似火!當時,人人盼望改革,校園處處談論改革,人人擁護改革,為改革獻計獻策。每個人心中都有純樸的改革情素,改革的氛圍不僅形成,而且已進入較高境界了。
我于1981年7月被任命為武漢大學校長,身臨改革氛圍中,形勢不允許我打退堂鼓,只能迎難而上。記得當時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同志提出:“允許改革犯錯誤,但不允許不改革”,這種革命家的大無畏精神極大地鼓舞了全國干部和人民群眾參加改革的積極性。
各大學爭先恐后地進行改革實驗,生怕落在人后。上海交通大學黨委書記鄧旭初是一位革命老干部,他于1978年率代表團訪問美國,率先與美國大學建立了合作與交流關系,對全國大學的對外開放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緊接著,他們又率先開展了人事制度改革,實行“上不封頂、下不保底”的浮動工資制度,一舉打破了教職工的“大鍋飯”,調動了廣大教師工作的主動性和積極性。那時大學教師的工資都很低,一般每月只有65元左右。而上海交大的最高月工資達500多元,令其它大學羨慕無比。1983年,萬里副總理在中南海接見了鄧旭初等人,充分肯定了他們改革的方向,并指出:“改革必須堅持,不改革就沒有出路,教育要講究效率,多出快出好人才。”1985年香港“船王”包玉剛向上海交大捐獻1000萬美元(那時可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新建了一座新圖書館,讓其它大學刮目相看。
華中工學院黨委書記朱九思,是一位從大學走向革命,又從革命家成為教育家的人。在他領導下,華中工學院也走在大學改革前列,率先提出“理工結合”和“科研走在教學的前面”的口號。他們靠挖潛和延攬人才實現(xiàn)“理工結合”,而不是搞“拉郎配”式的合并,這在當時的確難能可貴。霎時間,文理科各系紛紛建立起來,國內外各學科的優(yōu)秀人才聚集到華中工學院。
而中國科技大學最耀眼的改革是率先創(chuàng)辦了“少年實驗班”,并一直堅持至今。這個班是根據物理學家李政道先生的建議創(chuàng)辦的,第一期于1978年3月8日開學,招收了21名少年大學生,最大的14歲,最小的11歲。1985年1月26日,教育部決定擴大實驗,北大、清華等12所大學效仿中科大,但由于爭議比較大,加上智力超前的少年資源有限,到1990年代,大多數(shù)大學的“少年實驗班”都停辦了。
2018年是中科大創(chuàng)辦“少年實驗班”40周年,回顧40年風雨征程,經驗與教訓值得總結。據統(tǒng)計,40年來,這個班共畢業(yè)學生3000多人,其中90%考取了國內外大學和研究機構的研究生,19%供職于科學和教育界。這些畢業(yè)生中,超過200人成為國內外名校和研究機構的教授,2人當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7人當選為美國物理學會會士,5人當選為美國電氣工程師學會會士。另有200人活躍在企業(yè)界和金融界,在世界500強企業(yè)擔任高管職務的約有35%。3000畢業(yè)生中出現(xiàn)了這么多的佼佼者,這個比例相對于一般大學而言,成就是巨大的。但這畢竟是一個低標準,按照精英教育目標來要求,應該造就一批享譽世界的天才或全才。因此,中科大“少年實驗班”應當實現(xiàn)新的跨越,以達到更高目標。
深圳原本是一個沿海邊陲漁村,1980年經國務院批準建立深圳經濟特區(qū)。為適應特區(qū)發(fā)展需要,1983年教育部批準建立深圳大學,當年建校,當年招生,這就是“深圳速度”。羅征啟教授是深圳大學首任黨委書記兼校長,他極富改革精神,率先進行黨政領導體制改革,明確黨政分工,實行合署辦公,黨員干部實行兼職化、業(yè)余化和義務化,取到了非常好的效果,大大精簡了機構,提高了工作效率。
在那個火紅的改革年代,幾乎沒有大學置身度外,也沒有人袖手旁觀。我記得十分清楚,遼寧大學率先實行校長負責制,北京大學實行全員聘任制等。在對外開放方面,各大學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紛紛通過各種渠道與西方發(fā)達國家的大學建立姊妹大學關系,比如,南京大學和上海同濟大學就走在了前面,前者與美國霍普金斯大學共同建立了中美文化交流中心,后者與德國建立了中德文化交流中心。其它大學紛紛效仿,決心加大國際合作與交流的步伐,以改革促進開放,以開放帶動改革與發(fā)展。
老校煥發(fā)青春
武漢大學是一所老校,解放前有著顯赫的學術地位,與北大、清華、中央(南京)大學和浙大并稱為5所著名國立大學。解放后,從徐懋庸開始一直執(zhí)行“極左”路線,使得廣大教師人心思散,無心教學和學術研究。1957年到1964年7年間就更換了7位黨委書記,形勢已經嚴峻到了沒人敢來任職的地步。
1966年3月,高教部在北京舉辦了一個直屬23所大學科研成果展覽會,其它大學有的擁有一個展廳,有的擁有一個展臺,而武大只有一個香煙盒大小的展品,被放置在其它大學展臺的一隅,按成果排名,位居直屬大學倒數(shù)第二。當時校內師生無不怨聲載道,對學校的地位十分不滿,并給學校起了一個諢名“老牛拉破車”。我親自參觀過這個展覽,感到唏噓不已。
1981年7月,我被任命為武大第19任校長,面對的就是這樣一所老校。我該怎么辦?作為土生土長的武大人,打退堂鼓不行,自己有責任為振興學校盡一分力。出路在哪里?肯定無疑的是,只有改革創(chuàng)新才是振興武大的唯一選擇。心想,既然我是全國最年輕的校長,就應該拿出年輕人的勇氣,大刀闊斧地改革,反正我沒有怕掉“烏紗帽”之類的后顧之憂。
在履職的第一次會議上,我就喊出了:“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十年雪恥?!薄皭u”字何來?就是那次倒數(shù)第二的科技成果展覽,就是人們所譏諷的“老牛拉破車”。每思及此,我就痛心疾首,如果在任上不能振興武大,那就對不起母校的先輩們。任命公布時正值暑假,我借機利用這個空檔進行調查研究,先后拜訪了65位前任領導和知名教授。在此基礎上得出結論:武大之所以落后,就是政治上的“左傾”,組織上的宗派主義,學術上“述而不作”的保守主義。病根找到了,也就有了對癥治療的方法,那就是——堅決清除思想流毒,反對宗派主義,大力推進教育改革。
上文提到的教育改革中,各大學呈八仙過海之勢,而武大就走著與各大學完全不同的路子。我認定,教學制度的改革是重中之重,它直接關系到培養(yǎng)合格人才,也是體現(xiàn)學校特色的主要舉措。要改革就要敢為天下先。在試點的基礎上,我校于1981年全面實行了學分制,打破了按部就班的僵化的學年制,使每個學生都能合理組織自己的知識結構。今天活躍在全國各條戰(zhàn)線上的武大人才,至今還懷念這讓他們終生受益的學分制。
嘗到學分制的甜頭后,我校又乘勝前進,先后實行了主輔修制、雙學位制、插班生制、自由轉學制,創(chuàng)辦了作家班,建立了中法合作交流中心,試辦了完全用法語教學的中法數(shù)學實驗班。為了營造民主自由的校園文化,我們打破了種種條條框框:允許自由組織社團,允許學生自由轉換專業(yè),允許學生談戀愛,允許學生選擇自學,不限制學生穿喇叭褲和蓄長頭發(fā),晚上不統(tǒng)一關燈……
經過6年改革,武大已不再是重點大學的倒數(shù)第二,各項指標位居全國重點大學前列。改革的經驗通過媒體報道,武大被稱為“解放區(qū)”和“高校的深圳”。當時來武大參觀和取經的高校負責人絡繹不絕,像北大黨委書記韓天石,清華校長高景德,南大黨委書記章德,復旦校長華中一,中大校長黃煥秋等,都先后率團參觀。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在推出一系列改革措施后,到了1986年秋,武大學生已不滿足于這些改革成績了,他們要求學校有新的突破。1986年10月,我剛從美國考察回校,學生會要求與我對話,我同意了。10月底,我與五六十名學生會干部對話。他們認為學校領導有驕傲自滿的情緒,自1985年底以來再沒有新的改革舉措了,宣傳報道也少了,現(xiàn)在大有落后于其它大學的危機。我回答:你們關心學校改革,希望學校實現(xiàn)改革的跨越,我完全接受你們的批評和建議。我們這次到美國考察,就是為了尋求教學改革的新突破點,這就是研究生培養(yǎng)制度改革,請你們相信,我們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fā)。我們的對話在高潮中結束,獲得了同學們一片掌聲。
從1987年到1988年初,我組織了一個調查組到各系調查,準備制定武大第二個五年改革規(guī)劃。初步設想的重點是課程體系改革,要打破一成不變的課程體系,同時還將徹底改造文科,建立若干個文科實驗室,以摒棄紙上談兵的文科教學,并推行文理并重的新的培養(yǎng)目標。1988年2月,我不再擔任校長職務。我沒有留戀,對改革也無怨無悔,只是有點壯志未酬的遺憾罷。
一切都無可挽回,一切都成為歷史。在改革大潮中,我畢竟做了想做的事,吾盡吾志而無悔也。我沒有過人才能,只是事必躬親,算得上是一頭“拓荒牛”。我是改革浪潮中一滴已經消失的浪花,但飛濺到岸邊巖石上的痕跡將永存人間。
(作者系武漢大學原校長、教授,劉道玉教育基金會會長,本刊編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