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成都 610207)
哲學到底有沒有用?這個問題早就有人質疑。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記載了泰勒斯憑星象學而賺錢的故事[1]34-35。故事中,世人和泰勒斯都承認了從有用即功能角度質疑哲學的合法性,而且這種功能跟當今的實用功能是相當甚至相同的,所以,從實用角度質疑哲學的合法性,古已有之。
但是,這個故事只能證明星象學有用,而不能有效證明哲學有用,因為古希臘的哲學所包括的內(nèi)容遠大于今天的哲學。因此,有必要對哲學作一個限定。本文所討論的哲學特指形而上學(metaphysics)(或哲學-形而上學,philosophy-metaphysics),不包括邏輯學,也不包括分析哲學、倫理學等。本文討論的哲學,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是“第一哲學”;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則是那些關于存在者整體的學術;更一般地講,則是存在論(ontology)。出于方便,下文有時使用“形而上學”,有時使用“哲學-形而上學”來指稱哲學-形而上學,而“哲學”則包括但不限于形而上學。另外,先借用下文的討論,本文其實可以繞開哲學-形而上學,不直接以之為對象,而把對它的討論轉化為對全域命題的討論。
形而上學在20世紀遭到了猛烈的批判,邏輯實證主義提出“拒斥形而上學”的口號,認為形而上學是在說廢話。雖然邏輯實證主義也有自身的問題,但這并不等于我們要退回形而上學。只要形而上學無法表明其具體功能,它就無法獲得存在合法性證明。其實,休謨就提出了類似的看法,他批評神學或經(jīng)院哲學沒有包含數(shù)和量方面的抽象推論,也無關于實在事實和存在的任何經(jīng)驗推論,只有詭辯和幻想[2]145。休謨的意思,也是認為形而上學只不過在說廢話。
但是,形而上學為什么是廢話,并未得到徹底的解釋。相較于前人之論,本文的批判仍有獨特性。本文的進步之處在于:本文從更基礎的層面,用更簡單、更可理解和更可辨明的方式證明了形而上學即便正確,也是廢話。亦即:本文的創(chuàng)新不在觀點上,而在論證方法上。(1)預設很低。本文不需要對形而上學的具體內(nèi)容進行批判,而假定其正確性不容置疑。但是,運用歸謬法,即便形而上學正確,它也不具備區(qū)分具體事物的功能,因而無法逃避滅亡的命運。(2)論證方式簡單。本文在功能角度,基于觀念與方法的區(qū)分,通過證明形而上學只能提供關于全域的觀念來證明其功能(極其有限且日漸衰竭),進而斷定其命運(無法逃避滅亡)。(3)批判徹底。本文采取的是歸謬法,是在承認形而上學正確性的基礎上論證其功能與命運,因此論證強度很強。此外,本文不是文本研究,而是問題研究[3]。
為避免誤解,需要強調:本文所說的“功能”以及“有用”與“無用”,其外延乃是對事物進行區(qū)分的功能,而遠遠大于世俗意義的實用價值(即大于質疑泰勒斯的人所認可的實用價值)。有用的必要條件是區(qū)分。此有兩層含義。第一,一物(A)能區(qū)分的具體事物(即A的功能)不同于另一物(B)能區(qū)分的具體事物。若A與B能區(qū)分的具體事物相同,則二者實為同一物。第二,因為第一,所以,A與B本身即是不同的,能被區(qū)分(為不同的事物)。第二層含義是第一層含義的邏輯后承。例如,說刀是有用的,其必要條件是,刀能區(qū)分的具體事物(刀的功能,如能切菜,即能區(qū)分菜)與其他事物能區(qū)分的具體事物不同(如鏡子能反光,即能區(qū)分不同事物的影像),這是第一層的區(qū)分。由此區(qū)分可知第二層區(qū)分,即刀與其他事物不同。但是,形而上學在第一層含義上就不能區(qū)分任何具體事物,不滿足有用性的必要條件。一切實用價值都具有區(qū)分功能,但反之卻不然。關于這一點,下文有具體展開。
本文持的是哲學-形而上學無用論,也是哲學-形而上學滅亡論,而哲學-形而上學無用論是哲學-形而上學滅亡論的根據(jù)。本文的論證思路為:在功能角度看,哲學-形而上學只能提供關于全域的觀念,而不能作為方法,所以它不具備區(qū)分功能,即無法區(qū)分具體事物,也就不能為解決具體問題提供任何有效幫助,所以,哲學-形而上學無用;所以,它無法逃避滅亡的命運。
觀念與方法的區(qū)分,乃是討論哲學-形而上學的功能與命運的理論根據(jù)。
從能否有效區(qū)分事物的角度分類,一切理論都可以分為觀念與方法①。一個理論由一個或多個命題構成。如果一個理論T針對一個問題Q,Q包括了許多具體的對象Q1,Q2……Qn,這些對象構成Q這個問題所針對的對象的集合,這些對象也就是元素,這個集合就可以用Q表示,并且T認為Q具有屬性P。那么,觀念與方法的區(qū)別是:如果T能給出的信息是Q中所有元素Qi具有P屬性(這里稱為“能描述集合”),但不能把Q中的這個元素(Qh)與那個元素(Qk)的屬性作有效區(qū)分(這里稱為“不能區(qū)分元素”),那么,T就是觀念;如果T既能描述集合,又能區(qū)分元素,那么,T就是方法。這就是觀念與方法在功能上的區(qū)別。簡言之,觀念的充要條件是能描述集合但不能區(qū)分元素,方法的充要條件是既能描述集合又能區(qū)分元素。觀念可能在集合層次進行區(qū)分(即可能將一個集合與另一個集合進行區(qū)分),但不一定能在集合層次進行有效區(qū)分,如“鳥是動物”是對鳥這個集合的描述,但并不是對鳥與其他動物的有效區(qū)分。把理論二分為觀念與方法,這樣做的理由是:一個理論要么能區(qū)分元素,要么不能區(qū)分元素,二者不能兼容,而對一個理論能否區(qū)分元素,是可以明確有效地判定的,所以,對理論做觀念與方法的二分是成立的。如果一個復合理論中既有觀念也有方法,則將該復合理論視為方法。觀念與方法在形式上的區(qū)別是,當用觀念來描述對象時,會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對于不同的主詞(被描述對象,即元素),所有謂詞都是一樣的,這可以形式化為:P(Q1)∧P(Q2)∧……∧P(Qn),因此無法區(qū)分Qh與Qk。P(Q1)的含義是“Q1是P”,其余類推。當用方法來描述對象時,則會產(chǎn)生這種現(xiàn)象,對于不同的主詞,謂詞一定在某些情況下有所不同;即便相同,那也是因為主詞本來就是相同的,這可以形式化為:P1(Q1)∧P2(Q2)∧……∧Pn(Qn)∧(?Ph?Pk(Ph≠Pk)∨((Ph=Pk)→(Qh=Qk)))。例如,“人都是要死的”,這個理論就只是觀念而不是方法,因為雖然任何人都是要死的,但是這個命題并不能把張三的死與李四的死有效區(qū)分開來。但是,“矩形的面積在公式S=ab(a代表長,b代表寬)中都是可解的”,這個理論就是方法。給出任意矩形,矩形面積公式都可以對之給出確切回答。因此,矩形面積公式能夠區(qū)分Q中的這個元素(Qh)與那個元素(Qk)。
方法與觀念還有一種重要不同:凡是方法,必定是觀念。因為一切方法都對對象集合作出了無區(qū)分描述,再在此基礎上對某些元素作出區(qū)分性描述。譬如,“矩形的面積在公式S=ab中都是可解的”,本身也是觀念。因此,方法的內(nèi)涵完全包含且大于觀念的內(nèi)涵。
由于觀念與方法具有不同的功能,致使二者具有不同的使用價值。觀念的重復使用,邊際收益(即邊際信息)一次性下降為零;而方法的重復使用,邊際收益大于零。這里的邊際成本、邊際收益借用的是經(jīng)濟學概念。解決一切問題都有方法對于目標的有效性問題,所以都有成本與收益的問題。這對于理論亦然。一個理論顯然有目標,并需要尋找有效方法,所以,任何理論都有成本與收益問題。對于理論來說,成本是創(chuàng)造、學習與使用理論的所有付出,而收益是獲得的對事物的有效區(qū)分。理論對事物作出的有效區(qū)分就是它所提供的有效信息。也就是說,理論的收益就是它提供的有效信息,而理論的邊際收益則是它提供的邊際信息(下文交替使用邊際收益與邊際信息這兩個概念)。對于一個不知道(或忘記了)某個觀念的行為者(假定該觀念正確),知道該觀念顯然是有用的,但是,行為者從第一次知道(即從不知道到知道)該觀念到第二次重復使用該觀念,他的邊際收益一次性驟減為零。也就是說,對于一個觀念,行為者只需要一次性地知道,而第二次重復使用該觀念就無法再幫助行為者區(qū)分具體事物而獲得收益,所以,第二次重復使用該觀念所產(chǎn)生的邊際信息為零。既然重復使用的邊際收益為零,那么,即便邊際成本再低,重復使用也沒有價值可言。形象地說,對于一個觀念(假定它正確),第一次說出時是真理,第二次說出便是廢話。例如,“哺乳動物都是脊椎動物”,“人都是要死的”,對于這些觀念,第一次知道,是知道了一個真理;而第二次重復,則是說廢話。但是,方法的重復使用,可以不斷幫助行為者區(qū)分具體事物,解決問題,所以,邊際收益大于零。這種邊際收益不是別的什么價值,就是行為者重復使用方法時,方法對具體事物進行了區(qū)分,從而幫助行為者作出判定。由于方法的重復使用的邊際收益大于零,所以,對于行為者來說,方法對解決具體問題有切實幫助。甚至可能出現(xiàn)這種情況,如果方法在后面的使用解決了比先前更重要的問題,后面的使用所產(chǎn)生的邊際收益還可能大于先前的使用。同時,由于重復使用,對方法的掌握與使用越來越熟練,邊際成本會越來越低。
又由于觀念與方法的使用價值不同,致使二者發(fā)生作用的條件不同。觀念只有在不被知道的情況下才表現(xiàn)出其價值(即便該觀念正確),一旦知道該觀念對集合作出的描述后(從不知道到知道),該觀念對解決具體問題就沒有幫助,因為觀念不能區(qū)分具體事物。但是,方法只有在被掌握的情況下才有價值,因為只有掌握了方法,才能用之區(qū)分具體事物。
但是,切不可把觀念重復使用邊際收益為零誤解為觀念沒有價值。許多觀念都有價值,如“哺乳動物都是脊椎動物”,“人都是要死的”。而對于一個有效的觀念,如果它越能將它所判定的對象集合與其他集合相區(qū)分,即它提供的判定越具體、準確、針對,則它的價值越大。或者這樣說,對于一個有效的觀念,如果其謂詞(即用來描述對象集合的語句)越是只適用于其主詞(即對象集合),那么,該觀念越有價值。例如,“鳥是能飛、有羽毛、有脊椎的動物”與“鳥是動物”相比,雖然兩個觀念都是有效的,但是,前者顯然更具體、準確、針對,因為“能飛、有羽毛、有脊椎”顯然更能將“鳥”這個集合與其他集合相區(qū)分,即更能將鳥與非鳥區(qū)分,而“鳥是動物”將鳥與非鳥相區(qū)分的程度就要低很多,因此后者的區(qū)分功能更弱,也就更少價值。正是因為觀念越能將其所判定的對象集合與其他集合相區(qū)分,其價值越大,所以才需要學科分類,具體學科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針對特定的對象集合(小于全域),尋找該對象集合盡可能準確的類本質,再進一步尋找區(qū)分集合中具體元素的方法。
關于觀念與方法的區(qū)分的這個理論是一個二階理論,也是一種方法,具有方法論價值。因為它能夠有效判斷一個理論究竟是觀念還是方法,且有助于判斷一個理論的有效程度。
對于本文來說,關于觀念與方法的區(qū)分這個理論有兩個直接幫助。(1)可以判定形而上學的功能以及相應的命運。形而上學只能提供關于全域的觀念,而不能作為方法,所以,它無法逃避滅亡的命運。(2)可以使上述判定達到無預設。因為完全可以承認哲學-形而上學理論完全正確,而只要明確它只能提供關于全域的觀念,就可以判定其功能與命運。
哲學-形而上學自稱其任務是探求萬物的普遍本質。哲學-形而上學為什么要探求本質呢?按照杜威的說法,人為了逃避危險,尋求安全,所以總是要尋找確定性。形而上學就是尋求確定性的一種特定的方法(杜威所言的哲學就是形而上學)。形而上學認為,如果找到了萬物的本質,就能把握萬物,獲得安全。所以,形而上學要尋找那個常住不變的本質。但是,在方法上,形而上學拒絕數(shù)學分析,拒絕實驗,拒絕經(jīng)驗(經(jīng)驗主義認為知識源自經(jīng)驗,但這個二階命題本身并不是經(jīng)驗的),試圖通過冥思苦想獲得本質[4]18-19。
不論杜威對形而上學要尋求確定性的解釋是否合理,可以肯定的是,形而上學的任務是探求本質。并且,可以擱置形而上學找到那個本質的可能性,而假定它能找到,然后考察:那個本質可以告訴我們什么,它是觀念還是方法?
假設本質為P,P可以是一個命題,也可以是命題集;用x表示萬物中的任意一個,x的論域為全域。由于形而上學的對象是存在者整體,也即萬事萬物,因而,形而上學所描述出來的本質是要適用于萬事萬物,其論域為全域,即這里的x。這意味著,形而上學所獲得的本質,是以萬事萬物為主詞的命題,在語法上表現(xiàn)為“萬事萬物是P”這個一般句式,也即x是P。例如,萬事萬物都是運動的,萬事萬物都是絕對觀念的自我演化等等,就是這樣的全域命題,而形而上學的核心命題都是這樣的命題。這又意味著,本文對哲學-形而上學的批判其實可以轉化為對全域命題的批判。全域命題的特征和功能也是形而上學核心命題的特征和功能,只要否定了全域命題的價值,也就否定了形而上學的價值。
因為形而上學的核心命題是全域命題,所以,即便形而上學找到了本質P,P也只可能是觀念而不可能是方法,那么,P根本不能區(qū)分萬物,也不能幫助人們理解與控制萬物。試證明如下。
既然P是萬物的本質,這就意味著,萬物皆有屬性P,用謂詞邏輯表示,則為:?xP(x)。顯然,?xP(x)不能區(qū)分任意x,P對任意x都是一樣的。反之,如果P對某些x不一樣,那么,至少有兩個特指變項α與β的本質(分別用Pα與Pβ表示)不一樣,那么,Pα與Pβ相異的屬性Δ為非空集(即:(Pα∪Pβ)-(Pα∩Pβ)=Δ,Δ∈P,Δ≠φ)。這就意味著,Δ或者不是α的本質,或者不是β的本質。進而,P中有部分屬性Δ不是任意x的本質,這與P是萬物的本質這個假設相矛盾。所以,萬物的本質無差別地適用于萬物,即?xP(x)不能區(qū)分任意x②。
根據(jù)上文關于觀念與方法的區(qū)分,可以知道,即便哲學-形而上學找到了萬物的本質,這個本質也只能是觀念,只能對集合作出描述,而不能對集合中的元素作出區(qū)分。用日常的話說,形而上學完全不能說出具體的此物與彼物之不同。并且,由于形而上學從來就沒有打算提供具體知識,而希望找到萬物背后那個不變的本質,所以,形而上學只能提供觀念而不能作為方法。根據(jù)前面對觀念與方法的區(qū)分,形而上學所提供的本質,對人們來說,雖然并非無價值,但是,該本質不具有重復使用的價值,即該本質所產(chǎn)生的邊際收益一次性遞減為零。用日常語言來表達,則是:形而上學完全不能給出具體事物的區(qū)別或不同,也不能對具體事物作出預測。而就形而上學史上的經(jīng)典著作看,形而上學的確只是提供了一些觀念,而形而上學可能涉及的某些具體知識或經(jīng)驗知識,都不是形而上學自己提供的。
因為哲學-形而上學只能提供觀念,并且以全域(或大全、萬物)為對象,只能提供全域觀念,如絕對觀念(黑格爾)、純粹先驗意識(胡塞爾)、存在(海德格爾),具體學科則以小域為對象。所以,哲學-形而上學只能提供關于萬事萬物的全域觀念——這是一個重要的結論③。根據(jù)這個結論,就可以斷定哲學-形而上學的功能以及與其功能相應的命運。
由于哲學-形而上學只能提供關于全域的觀念,不能區(qū)分任何具體事物,即不具備有用性的必要條件,所以,它無法為生活中的任意具體事情提供任何實際幫助——這是很強的命題與結論。一切實際幫助,即便不能對需要處理的事情與其他事情作出完全準確的區(qū)分(或判定),也至少能作出一定程度的具體的、針對的區(qū)分。也就是說,一切實際幫助對于行為者來說,收益都必須大于零。雖然在描述集合時,哲學-形而上學所提供的觀念可能提供一次性的新鮮信息,但除此而外,形而上學沒有任何獨特功能與價值。當重復使用那些觀念時,邊際收益驟減為零。也就是說,當要在元素層次上區(qū)分具體事物時,形而上學(所提供的觀念)完全無能為力,完全不能區(qū)分具體事物。由此還可以引申,有效解釋的必要條件是對被解釋對象與其他對象作出或多或少的區(qū)分,所以,哲學-形而上學不可能對作為整體的世界和具體事物作出任何有效解釋。
哲學-形而上學似乎可以談論整個世界、大海、森林,但對一粒塵埃、一滴水、一片樹葉的具體性狀無法給出任何解釋以及預測,也無法對這粒塵埃與那粒塵埃、這滴水與那滴水、這片樹葉與那片樹葉作出區(qū)分。如果解釋者能作出一定區(qū)分,其區(qū)分也是來自經(jīng)驗或具體學科提供的知識,而非來自哲學-形而上學(的訓練)。例如,“一切事物都是運動的”,即便這個命題是正確的,它也不能對任意具體事物的運動作出具體說明,更不能幫助人們預測與控制具體事物的運動。而對于人們來說,重要的不是一切事物是否都是運動的,而是人們所面對的某個具體事物是如何運動的,并通過知道或預測該具體事物的運動來控制該事物,以有利于人們的生活。黑格爾的絕對觀念、海德格爾的生存論(如當下構成)都不能對任意具體事物進行區(qū)分,因而都只是觀念而不是方法。但是,邏輯、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乃至很不精確的文學、藝術學等具體學科,都能夠作為方法,對對象進行一定程度的區(qū)分。并且,如果這些學科對兩個對象的描述是相同的,那就意味著,在該學科內(nèi),這兩個對象本來就是相同的。例如,如果化學認為某兩杯水的化學構成一樣,那么,在化學中,這兩杯水就是一樣的。但是,哲學-形而上學卻完全沒有區(qū)分功能。
我們可以換一種方法來理解全域觀念完全沒有區(qū)分功能,因而完全無效。假定從一些非全域觀念的信息A(A是任意的)能夠得出B,即:A→B,A加上全域觀念(不管該全域觀念是不是由哲學-形而上學提供的,中國文化中也有全域觀念),仍然能并且只能得出B,不會增加或減少什么,此即:((A+全域觀念)→B)=(A→B)。(這里用“=”比用“?”更嚴格。)這意味著,加上或不加上全域觀念,對于處理任何具體信息都沒有用,因而全域觀念完全無效。但是,A+小域觀念,卻可能得出多余或少于B的信息。因此,這里的論證只適合全域觀念。
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哲學-形而上學號稱解決根本問題,但其實它根本不解決問題。
以上一小節(jié)為基礎,本小節(jié)更有針對地討論形而上學沒有具體而獨特的公共功能。
其實,并非只有形而上學才提供觀念,許多學科都要規(guī)定其研究對象的類本質。許多時候,一個學科的假設就是觀念。差別在于:(1)具體學科不僅僅提供觀念,還可以提供某些方法,從而使具體學科具有獨特的區(qū)分功能而具有獨特價值,但是,形而上學只能提供關于全域的觀念,不能區(qū)分任何具體事物(不具備有用性的必要條件),這使它沒有任何獨特價值。(2)具體學科既具有私人功能,也具有獨特的公共功能,但是,即便形而上學具有某種功能,也只具有非獨特的私人功能。(2)與(1)直接相關,是(1)的邏輯后承。下面,對(2)展開討論。
先對私人功能與公共功能作區(qū)分。私人功能是指對某個行為者有效的功能,即讓某個行為者感覺到他獲得某種收益的功能;公共功能是指針對不同行為者(至少兩個)有效的功能,即讓不同行為者都感覺到他們獲得某種收益的功能,并且他們獲得的收益是可以相互理解與交流的。私人功能與公共功能不是二元對立的,公共功能就是可以公共化的私人功能。一種功能只有當它具有私人功能,才能成為公共功能,所以,一種功能可以同時是私人功能與公共功能。不過,當談論私人功能時,不需要考慮公共交往。只有在公共交往中,談論公共功能才有意義。
具體學科所具有的獨特的區(qū)分功能不僅針對研究者有效,讓他覺得他從具體學科中獲得某種收益,如果其他人經(jīng)過一定的訓練,則這種區(qū)分功能對他人也有效。所以,具體學科的區(qū)分功能既是私人功能,也是公共功能。同時,具體學科的公共功能都有獨特性。即便不精確的文學、藝術學(不是藝術活動),不同行為者也可以利用它解決一些問題,其功能也各具獨特性,如美術可以通過視覺使人獲得審美體驗,音樂可以通過聽覺使人獲得審美體驗。至于其他更有確定性的活動(如數(shù)學、物理學、經(jīng)濟學等的活動),其公共功能更加獨特而明確。但是,由于哲學-形而上學只能提供關于全域的觀念,在元素層次上沒有區(qū)分功能,所以,它不可能具有公共功能。而只要形而上學不具備公共功能,它就不可能改造現(xiàn)實,也就不可能具有海德格爾所期許的功能——“我們討論的一切問題,海德格爾補充說,將對當今現(xiàn)實產(chǎn)生作用”[5]。海德格爾的話說明了他希望并相信他的哲學具有改變現(xiàn)實的功能。但是,對現(xiàn)實的一切改變都必須以對現(xiàn)實進行有效區(qū)分為前提,所以,實際上,他的哲學(以及所有形而上學)沒有這種功能。所以,海德格爾永遠不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
或許有人會問:如果不把哲學-形而上學視作一個學科,而是作為個體活動,對于形而上學工作者又有無私人功能呢?答曰:可能有,但這種私人功能不是獨特的,其可替代性很高。當然可以說,形而上學家在形而上學研究中可以獲得精神滿足,但是,任何人都可以在他所從事的活動中獲得精神的滿足——只要他自得其樂。從一個活動中獲得精神滿足,可以不考慮該活動是否能為他人提供有益的東西,也可以不依賴于他人的評價,而僅僅依賴于自我評價與自我感覺。一個人可以在數(shù)星星中獲得精神滿足,而這樣的行為,在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顯然是極其枯燥無聊的。一切活動都可以具有私人功能,但并非一切活動都具有公共功能。所以,雖然形而上學能夠給形而上學家?guī)砭駶M足,但這種滿足并不是它的獨特功能,我們無法根據(jù)它的這一功能將形而上學與其他學科區(qū)分開來。
或許又有人會為形而上學的私人功能辯護,認為形而上學帶給人的是思想體驗,是思想上的自我滿足,而藝術、宗教等不是。但是,什么算是思想體驗呢?憑什么不能說進行藝術欣賞與創(chuàng)作的行為者的想法也是思想呢?我們也經(jīng)常聽到“這件藝術品很有思想(內(nèi)涵)”這樣的說法。如果一種思想不具備區(qū)分功能,這種思想算是一種有效的思想嗎?甚至,它還算是思想嗎?形而上學活動與其說給人帶來思想體驗,不如說僅僅是無價值的胡思亂想。形而上學可以給人帶來精神滿足,但這只是私人的滿足,而無法轉化為公共的滿足,即無法從私人功能轉化為公共功能。但是,文學、藝術等活動不但可以給不同行為者帶來具有公共性(即可以相互理解與交流)的滿足,即具有公共功能,并且其公共功能是獨特的④。
具體學科具有公共功能,是從它可以作為方法這一特征推論出來的,而哲學-形而上學不具有公共功能,也是從它只能提供觀念這一特征推論出來的,所以,以上對(2)的討論,不但證明了形而上學最多具有私人功能,而具體學科兼具私人功能與獨特的公共功能,并且證明了(2)是(1)的邏輯后承。
形而上學家在表達其形而上學思想時,有時運用了概念推理,如分析風格較濃的康德對概念推理的運用較多(黑格爾的所謂“思辨”,根本不具有嚴格性與預測性,其“邏輯學”根本算不上邏輯),這對于讀者來說,有助于訓練概念推理能力。但是,其一,概念推理不是形而上學的獨特功能,許多學科都在運用概念推理,并且現(xiàn)代數(shù)學、邏輯等推理方式日益發(fā)達,以及結合數(shù)學與邏輯的概念推理也日益發(fā)達,使得形而上學的概念推理能力在所有推理能力中所占的權重越來越小。其二,由于哲學-形而上學主要以全域為對象探求本質,越來越難找到新的問題與對象,從而使它提供新的推理的能力越來越弱(參見下文)。二者相結合,使概念推理并不構成形而上學的獨特優(yōu)勢,不但可替代品很多,并且許多替代品優(yōu)于形而上學。不過,盡管形而上學在概念推理上沒有獨特優(yōu)勢,但將歷史上的形而上學文本作為訓練概念推理能力的一種教材未嘗沒有價值,這也許是形而上學唯一的價值了??上ВS多哲學工作者(尤其是我所知的中國的哲學工作者)看重的卻是形而上學的觀點,而不是推理,使得形而上學的唯一價值在很大程度上被拋棄了。
哲學-形而上學標榜愛智慧。如果在“愛”上講,哪個學科不認為自己是愛智慧的呢?但如果不能進行有效區(qū)分,就沒有智慧。
那么,形而上學有智慧嗎?——近乎沒有,并且越來越不能產(chǎn)生智慧。
幾千年來,形而上學提供了一些關于萬物(全域)的觀念。對于全域,只能在內(nèi)涵角度描述,形成“萬物皆有y(屬性)”這樣的命題,如“萬物皆動”,“萬物皆有生有滅”,因為在外延角度描述“全域是(屬于)X”,X只能等于全域,所以,這個命題要么是同義反復,要么是錯的。并且,對全域的內(nèi)涵的描述,不能通過數(shù)學、邏輯、實驗、調查、實踐等方法獲得,而只能通過所謂的“直觀”而獲得。而驗證關于全域的直觀命題的方法,就是舉反例。如果舉不出反例,就可以說該直觀命題是正確的(或有效的),如“萬物皆有生有滅”。
對全域屬性的描述,不能使用具有區(qū)分功能的副詞、形容詞等,一旦使用,就會產(chǎn)生自相矛盾的命題。因為一旦對屬性作了區(qū)分,這個屬性就不能無差別地適用于萬物,就不是萬物的本質。具體證明如下。
上述證明意味著,只有沒有被限定的謂詞才可以描述全域。迄今為止,形而上學對全域的有效描述已經(jīng)窮盡了。這個結論增加了“有效”這個限定,其意義何在呢?
如果某理論P為真,事物S為真(或假),并且當P變?yōu)榧贂r,事物S也相應變?yōu)榧?或真),則P對于S有明確影響,則P對于S是一個有效的理論,或簡言之,P是具有有效性的理論。具有有效性的理論不只有方法,許多觀念也有有效性,只不過不同觀念的有效性不同,而關于小域的觀念較容易具有很明確的有效性。例如,如果矩形面積等于長乘以寬,則長為20米、寬為10米的矩形的面積等于200平方米;如果矩形面積不等于長乘以寬,則長為20米、寬為10米的矩形的面積不一定等于200平方米。這是方法有效性的例子。如果哺乳動物是脊椎動物,并且狗是哺乳動物,則狗是脊椎動物;如果哺乳動物不是脊椎動物,并且狗是哺乳動物,則狗不是脊椎動物。這是觀念有效性的例子。
除去錯誤與無效的觀念,形而上學還能提供多少有效的觀念(即未必證偽的觀念)呢?——不能了。若此,形而上學無法再產(chǎn)生智慧。
關于形而上學沒有區(qū)分功能,無法提供任何具體有效的信息,還可以換一種很容易操作的方法,用一個簡要的公式來作強化證明。
公式:“如果p,那么q”。這是條件句的基本形式。這一公式的含義是:如果一個命題是有效的,那么,或者可以從它推出有效的命題(q),或者它可以從其他命題(p)推出來。
給出一組命題:
(1)世界是絕對觀念的自我演化。
(2)世界是純粹先驗意識的產(chǎn)物。
(3)世界是理念的產(chǎn)物。
(4)世界是精神的,其他一切都是從精神派生出來的。
(5)事物的呈現(xiàn)是非現(xiàn)成的。
(6)人都是要死的。
(7)矩形面積等于長乘以寬。
(8)一個人的財富與其身高成正相關關系。
若在“如果p,那么q”這一句式中分別代入上面的命題,則有兩種代入方式:(a)若這些命題放在p位置,可以推出q該是什么?(b)若這些命題放在q位置,可以反推出p該是什么?通過(a)(b)兩種代入,可以判斷被代入命題是否有效。對于(a)(b)兩種代入,只要有一種代入可以得出有效命題,則被代入命題就是有效命題。
代入命題(1),那么q該是什么呢?或許可以說,任意x(如蘋果、法律)是絕對觀念的自我演化,這種推論毫無意義,不能區(qū)分任何具體事物,即不具備有用性的必要條件(前文已論)?;蛘叻催^來:如果p,那么(1),試問p該是什么呢?命題(1)的主詞“世界”乃是全域,這種命題不可能再從其他命題推出來,除了同義反復。所以,從“世界是絕對觀念的自我演化”這一命題得不出任何有效的命題,也無法從其他任何有效的命題得出“世界是絕對觀念的自我演化”。因此,“世界是絕對觀念的自我演化”這一命題是無效命題,不能給我們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命題(2)-(5)的主詞和(1)一樣,都是全域,都是無效命題。
代入命題(6),可得出:蘇格拉底是要死的。命題(6)的主詞是“人”,是小域,而不是全域,故此種命題也有一定價值(前文已論)。
代入命題(7),可得出:長為20米、寬為10米的矩形的面積等于200平方米。
代入命題(8),可得出:甲高180厘米,乙高170厘米,那么,甲的財富比乙多。但是,可以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出現(xiàn)甲比乙高,其財富卻比乙少。這意味著,命題(8)是錯誤的。這意味著,命題(8)的有效性是可驗證的,但(1)-(5)這樣的形而上學命題根本不可驗證。
雖然以全域為對象的命題并非全無意義(如“萬物皆有生有滅”,但即便有,也很小,邊際收益一次遞減為零),但(1)-(5)這樣的命題,作為某些哲學理論的基本命題,卻根本不能為人們提供有效信息。
對于蘇德超《哲學無用論為什么是錯的?》一文[6],我認為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第一,蘇德超沒有限定哲學的范圍,致使討論對象模糊。哲學中的倫理學、語言哲學等是有用的。準確說,凡是能構成區(qū)分的,都有或多或少的經(jīng)驗功能。我的文章將討論對象限定為哲學-形而上學。由于討論對象不同,所以,我和蘇德超的觀點的差異完全不構成分歧或沖突。蘇德超應該回答:哲學-形而上學是否有用?
第二,蘇德超說哲學具有澄清觀念這樣的思維訓練功能,這沒有問題。但是,學術、思想也有競爭。根據(jù)競爭原理可知,“高級的東西(產(chǎn)品、知識、工具、生產(chǎn)方式、社會制度等)可以讓低級的東西衰落,甚至報廢”[7],如果人類發(fā)展出了更高級的思維訓練方法,哲學-形而上學還有什么價值呢?所以,蘇德超只能證明哲學-形而上學在過去有思維訓練價值,而不能證明它今天和未來還有。
第三,蘇德超認為哲學能夠建構人生意義,其實非也。人生意義必須來源于一些確定的信念,但哲學的不斷反思和探究總是要質疑甚至摧毀這些信念。真正為人生意義提供信念支持的,是道德教育(宗教教育屬于道德教育的一種形式)。
第四,蘇德超認為哲學能捍衛(wèi)自由,這并不可靠。根據(jù)他的邏輯,哲學是通過澄清觀念和建構意義來捍衛(wèi)自由的,但因哲學無法建構意義,所以很難捍衛(wèi)自由。從歷史看,自由和反自由的政治制度和社會觀念,背后都有各自的哲學理論。這意味著,哲學與自由沒有必然關系。
所以,蘇德超的論文或許可以論證哲學的非形而上學部分具有價值,但對于哲學-形而上學的價值的論證,該文是失敗的,或者說是闕失的。
對于有幾千年歷史的哲學-形而上學來說,證明它的滅亡,的確是令人哀惋的事。但是,哲學-形而上學既然宣稱自己具有批判精神,那它就應該面對問題本身,對自己也保持批判。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過去的哲學-形而上學文本毫無價值。過去所產(chǎn)生的哲學-形而上學永遠是人類文化史的一部分,并且有些好的哲學-形而上學著作仍可作為訓練概念推理的教材。但是,由于哲學-形而上學只能提供觀念,無法為解決具體問題提供任何幫助,同時哲學-形而上學幾乎無法產(chǎn)生新的有效觀念了,二者相結合,就決定了哲學-形而上學的未來命運(滅亡)。
注釋:
①有人質疑我對“觀念”與“方法”這兩個概念的使用是否合乎常規(guī),其實,這并不重要。雖然人們對“觀念”與“方法”的使用并無明確、固定的區(qū)分,但本文的區(qū)分大致是符合通常的使用習慣的。這里將之約定并明確化。
②維也納學派說“存在”不能作為謂詞,正是因為“存在”不具有區(qū)分功能,無差別地適用于萬物,根本不能向人們提供任何有效的信息。所有表達全域的概念都不能作為謂詞。其實,在使用而非提及的意義上,“存在”不但不能作為謂詞,且不能作為主詞。因為,若說“存在是x”,我們無法給出一個恰當?shù)膞,使該命題是有效的。如果x等于存在,那么,該命題是同義反復;如果x小于存在,那么,該命題是錯的;如果x大于存在,該命題也是錯的。由于“存在”既不能作為謂詞也不能作為主詞,還可以得出有效理論的必要條件:面對有限的問題,從有限的前提出發(fā),經(jīng)過有限的論證,得出有限的結論。在四個環(huán)節(jié)的任一環(huán)節(jié)使用了無限,該理論都是無效的。無限包括存在、理念、絕對觀念、萬事萬物,以及中國的道,等等。此四個有限,猶如“奧康的剃刀”,可以剔除許多無效理論,可讓人們少走許多彎路,少做許多無用功。但是,滿足四個有限的理論未必是有效的。在此四個有限的基礎上,一個好的理論還應盡可能追求論證過程與結論的有效性與可靠性。
③若以提供全域觀念為形而上學的標準,那么,中國古代也是有形而上學的。例如,老子的“道”,朱熹的“太極”,也是全域觀念。而這些觀念也是無效和無用的。
④對形而上學是否有獨特功能,還有一種辯護是:形而上學提供的是整體感。但是,第一,宗教也可以提供整體感,甚至文學也可以通過描述整體而提供整體感。第二,更重要的是,如果形而上學要提供整體感,只需要一種哲學(形而上學)就足夠了(如黑格爾的世界是絕對觀念的自我演化),讓人們形成一種穩(wěn)定的整體感。如果形而上學不斷自我批判,用一種整體理論批判另一種整體理論,反而會打破人們的整體感,增加不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