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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張百萬美金支票

      2018-08-03 02:36:46張辛欣
      上海文學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斯蒂夫諾亞艾琳

      張辛欣

      12月13日,2017

      早上,我和你妹妹珍妮和弟弟大衛(wèi)一起到殯儀館。殯儀館坐落在公路邊,外觀教堂模樣,木頭門廊,停車場草坪枯黃。對面是一家汽車修理廠,旁邊是輪胎修理間。

      珍妮簽署后事表格,你將火化,妹妹拿出你媽媽的信用卡對我說,“佛羅倫絲支付,她堅持?!?/p>

      殯儀館接待人湯姆說,我們可以和你作最后的告別。

      “可以告別……”

      我喃喃地問。

      我怕他們已經(jīng)把你肢解得不成樣子。

      從倫敦飛來的珍妮沒有趕上最后時刻的你,她立刻站起來,想要看到你。

      這是接待室旁邊一間小室,湯姆打開門,我的斯蒂夫你,躺在門左邊一張窄床上,床另一面是木頭墻壁,我和你作最后的告別。

      他們給你的頭發(fā)刷成黑色,你的頭發(fā)本是灰白色的,你的嘴唇冰冷,嘴唇緊緊閉著,你的唇本來細長,現(xiàn)在更細,他們把你的嘴唇封住了。我親你的嘴唇,親你的額頭,最后一次,我緊緊地抱著你。

      你的祭奠,你媽媽和弟弟妹妹決定放到2018年一月底舉辦,在二十七年前你和我結(jié)婚的同一間小教堂舉辦。現(xiàn)在是2017年最后一個月,臨近圣誕節(jié),這是大購物時刻,是大旅行時刻,然后是新年,是新年的旅行和送禮的時刻,這個時候,多少人有時間來祭奠斯蒂夫你?斯蒂夫你的家人自己有時間嗎?我一片空白。

      我跟前來問哀的人一一說,斯蒂夫生前很關(guān)心別人的感受,現(xiàn)在一定也不愿意打攪人歡慶節(jié)日。

      來的朋友不多。我是用你的手機一一告知別人斯蒂夫你走了。你走后的傍晚,你妹妹珍妮寫了一個委婉的告知:謝所有人的祈禱。我用你的手機一個一個送出,因為很多人我不知道聯(lián)系方式。有人以為你小手術(shù)后出院了,給你手機送來高興符號。于是,第二天你妹妹不得不再寫一個通告,我再一次用你的手機一一送出。

      這是你走的第三天了,中午的時候你全家人都走了,一起走了,回波士頓、多倫多、倫敦去了。你家人把你的祭奠會的操辦留給我,而你的朋友圈,律師、老同學、小圈子、藝術(shù)的、工匠的、罪犯的、三教九流朋友圈,遠不都在你Facebook朋友圈,彼此不知道,他們存在你記憶超人的腦子里,我有時聽你說他們,有很多交往你不說,我沒有聯(lián)系方式,環(huán)繞你的律師小星球,我甚至不知道全名,不知道辦公室地址,他們?nèi)荚谀愕奶貏e通訊錄,在你的腦子里。

      斯蒂夫你的家人都走了,把沒有遺囑的斯蒂夫你和我,留在這座空蕩的房子里,留在空椅子之間。

      你走后那一刻,他們讓我一個人先和你告別,我站在你的床尾,看著閉上眼睛的你,我同時有兩個念頭,一個念頭是極度自私的,我再也沒有你這樣奇妙的頭腦來分享世界了;同時一個念頭,我的斯蒂夫,你再也不用奮斗人世了,你好辛苦,你獲得大寧靜,你安詳了。

      你的家人和你的律師密友,在客廳里留下的空椅子,遺留著陣勢。

      昨天,他們在這里說孩子來著。咱們沒有孩子,你妹妹珍妮離婚,也沒有孩子,你弟弟大衛(wèi)和老婆只有一條小狗。你弟弟皮特主持談話,皮特有兩個孩子,兒子十八歲,女兒十六歲,皮特說孩子,諾亞說孩子。諾亞的大女兒在皮特家多倫多上大學,說起兒女諾亞笑了,笑得很快活。斯蒂夫你也許不會驚訝。諾亞昨天大哭,現(xiàn)在笑得非??旎睿阏f諾亞天性熱情,孤兒寡女的顧客,他老婆的同事,他會免費,犯罪販毒顧客他預收費太低,套牢在案子里出不來。諾亞的快活表現(xiàn)在睡眠異常,白天不在辦公室,不回顧客電話,常去拉斯維加斯賭博,他不在辦公室秘書們就聊大天,諾亞自身榜樣不夠嚴,因為諾亞太善良——斯蒂夫你總是這樣為諾亞辯解。諾亞是富家子弟,有時得到富爸爸幫助,他爸爸是家具商,這也是諾亞心善的基礎吧,雖然你從來沒有這么說。

      諾亞有四個孩子,都在上大學,現(xiàn)在他跟你弟弟挨個念叨孩子,他沒有說到,大女兒的野心是當美國駐聯(lián)合國大使,更沒有說到,大女兒和男友,一對猶太人,成為巴勒斯坦人的朋友,反對以色列。

      皮特知道斯蒂夫你非常信任諾亞,雖然諾亞保證的事不一定做。

      客廳椅子空著,諾亞笑聲猶在,當諾亞在電話里聽我說斯蒂夫你突然走了,他連聲大叫,天啊,天啊,他嚎啕大哭,然后大叫,天呀,天呀,繼續(xù)嚎啕大哭。

      諾亞和你合租辦公室,你們認識將近三十年,你們合作很多案子,但是,諾亞不知道你半年來一直在做的這個百萬元大案,不知道這個大案子結(jié)束文件就在他快活說笑孩子的十米之外你的小書房里。諾亞根本不知道這個大案存在。結(jié)案之后,我提醒你告訴蛋,先不要透風,諾亞要是知道了,會非常嫉妒,蛋居然不和諾亞分享!蛋嘲笑諾亞,追救護車追案子的律師,追到手不好好做。

      “諾亞遲早會知道的,”你說,“諾亞會很不高興,很不高興?!蹦愕目跉鈳е浮?/p>

      分享百萬元大案律師費的蛋,昨天坐在諾亞身邊的椅子里,蛋沒有說話。他四次婚姻,有幾個孩子,但是孩子都被洗腦——蛋的說法——孩子都恨他,蛋等于沒有孩子。蛋沒有說話,根據(jù)諾亞的說法,因為蛋在迅速走入老年健忘癥。蛋不說話,我想,不是健忘癥,他嚴守著百萬美元大支票案子的秘密。這是他和斯蒂夫你一致同意的。蛋拿來的案子,斯蒂夫你獨自做案子,蛋一開頭就沒有給諾亞,因為他經(jīng)常不在辦公室,不回顧客的電話,而這是一個大案。不能讓諾亞因為眼紅嫉妒而滿世界嚷嚷。

      在客廳里,他們談你的業(yè)務,諾亞一人為兩人打包票,包辦做好你的后事。諾亞說,他當你的業(yè)務了結(jié)接受者(receiver)。他不知道的是,有一個人已經(jīng)搶先了。

      12月14日,2017

      我應該意識到,我的斯蒂夫你化為灰燼了。

      沒有斯蒂夫你的日子,不再是日子。

      我沒有爬起來的動力。

      “‘死亡漫上岸只有兩公分,特朗斯特羅姆寫道?!薄鸬潢愡~平引用他翻譯的送安慰,說我們都這么容易地就去了。

      斯蒂夫,你突然消失了。

      到地下室的書架,找出邁平譯的特朗斯特羅姆詩集,我打開來,我無法讀。你病時守著你,我看手機新聞,不斷讀更新的新聞,靠新刺激靠火災殺戮流浪過渡每一時。猛然看詩,跳躍、轉(zhuǎn)折、空白、艱深。幾個月里,我失去了深度閱讀力,失去讀書的能力。

      無法睡,抓起枕頭邊放了兩個月的卡爾維諾論作家和作品,居然可以讀,然而讀尤內(nèi)斯庫,三個月前的《世界文學》,我還讀了這一期毛姆(實在老氣),我讀這些作家,因為他們都不在世了,留下來的轉(zhuǎn)化過的文字,意大利文、英文、法文、瑞典文,轉(zhuǎn)成中文,猶如斯蒂夫你繼續(xù)對我訴說?我想念你不斷傳遞給我的你的觀察。

      讀特朗斯特羅姆的《藍房子》,突然之間,想起你寫過一篇短文《空房子》。

      波士頓人斯蒂夫你,父母在海邊有別墅,離肯尼迪家族房子不遠,海邊別墅,是你爸爸醫(yī)生馬克的追求,是你的媽媽醫(yī)生妻子佛羅潤絲繼續(xù)的生活,她小時候每年陪她爸爸到海邊度假。斯蒂夫你是天然有大海的新英格蘭人。

      在我的書《流落世界的方式》里找到你寫的《空房子》——

      我在新英格蘭的樹林中散步。這是一年里特別會覺得荒涼的時段。對秋天的顏色說來,太晚了,對白雪的降落,又過早。走在林子里,風帶著寒徹,提醒著離海不遠。扭曲多節(jié)的樹枝勾畫偶然一見的遠處,原野、湖泊,一片石板色的灰藍天空。幾片褐色樹葉依戀在樹間,在強勁的風中顫抖,專注著小小悲絕。

      走動著。期待在透徹的風中替換感知。我剛從中國回到美國。每一次從這邊到那邊,從那邊到這邊,都經(jīng)歷幻化。在那邊,上次還活生生的街道,小店不見了,修起著樓群,樓群甚至也拆了,修起更大的樓群。密密麻麻的水泥建筑群,似乎標志著都市生命的唯一目的。擁擠中幽閉了寂寞,喧囂里攜帶著孤獨。即便看來人少的地方,你也深知并非如此,沿著長江三峽的絕壁漂流,數(shù)十里看不到靈魂的跡象,不過,每一方寸的山坡都是梯田,茂盛的白薯葉直爬到云端。而在這邊,迎風的坡上,空有樹林,沒有人流,沒有耕作,沒有炊煙。在全然的荒涼和透徹的空蕩中釋然。

      直到我來到一棟房子前。

      房子坐落在一小塊土地的尖端,尖端伸入湖泊,湖泊已在林中見過。房子是新英格蘭特有的木結(jié)構(gòu),一片片木瓦從墻基疊落到房頂,木瓦被咸海風舔成灰白。我聽說過這房主,是一位住養(yǎng)老院的婦人,她沒有家庭,住在波士頓城中的侄女夏天使用這里。以美國標準,這房子夠老了,是1920年代建的,很久無人住,房檐水槽里積滿了樹葉,環(huán)繞房子的石板被蘚苔遮蓋。我走上通向湖邊的木碼頭,木頭腐朽著浸入水中,回看屋頂,木瓦也掉下了一些,露著木梁。

      孤獨中的房子看起來十分美。像一座昔日文明的小廟,喚起不再華麗的暗示。我繞到房子背面。原來這里更精彩。站在背面大平臺上,景觀想不到的寬闊:腳邊,湖水、樹、天、海,俯瞰無余。我趴在窗戶上向里面張望,看到一個溫暖的小窩,書籍勾出的起居室一角,有一個石頭砌的壁爐。依窗回身,大杜鵑花灌木叢在后院水邊生長。這是無花的季節(jié),不過,到了春天的時候,滿樹會怒放淡紫色、白色的大朵鮮花。一瞬間,我對著湖水出神,我看到那個坐在養(yǎng)老院輪椅里的老婦人的身影,這位優(yōu)雅的年輕婦人正在主持Party。我可以看見她。小個子,卷發(fā),穿著絲絨晚禮服,房子的木瓦新鮮著木頭本色,女人站在后院茵茵綠草中間,被盛開的大杜鵑花和風度翩翩的男士們環(huán)繞。月光反射在深色的湖面上,青蛙發(fā)著求偶的歡叫,音樂從老式留聲機上,盤旋著,隱入空中。

      然后,我感受到風的寒涼。我從房子的背面繞回到正面。

      仍然的空房子??樟撕芫?。無論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多么擁擠,然而,你仍然無法承受被離棄的空房子。在空房子前遙看爬向云端的白薯梯田,從這邊變換的景觀,真切著那邊的變換。

      讀斯蒂夫你寫我譯的短文,我在美國之音朗讀的,我在電話這頭朗讀,那邊機房直接掛錄音機,五分鐘,一千字,掙四百美金。斯蒂夫,你英文原文在哪里?

      這個房子要賣掉了,我得扔掉很多很多東西,你這篇英文原文和你和我所有的寫作都將不在了。光是這樣的短文,七年里我做了一百六十六篇,這是第一篇,是你從中國回來寫的,我用我的口氣送的,斯蒂夫,我傳遞了你多少?這份甜蜜的小錢,我和你一起七年里掙了將近六萬美金?!這個小錢,在還每月房屋貸款時候,幫你我時不時得到一點小小的喘息?

      你的小書房抽屜底層,都是你寫的小說稿子,還有你和我給塔倫蒂諾等導演制片人寫的申請信,你寫我畫的漫畫書《少年犯》自費出版的書,咱們隨信投送多少本?你弟弟大衛(wèi)找遺囑時候翻出來,好奇地問,“有結(jié)果嗎?”

      就在你走的這天,房地產(chǎn)代理大衛(wèi)經(jīng)手四年的一座房子終于賣成了,房價是一千萬,他和另一個房地產(chǎn)代理分代理費,代理費百分之五,他舉拳對天:“謝你,斯蒂夫!”

      大衛(wèi)翻我們東西的時候問我,寫作掙錢多少?口氣是關(guān)心的,帶著不能掩蓋的自得。大衛(wèi)與書無緣。我解釋,暢銷書是極個別的,作家都不能掙錢。騎山地自行車、滑雪、向往小鎮(zhèn)生活、周末不樂意伺候看房顧客的大衛(wèi),寧愿在小鎮(zhèn)待著的大衛(wèi),生活字典里有“暢銷書”這個詞嗎?

      給大衛(wèi)看看我出版的書?地下室書架最下面一大排,各種文字版本,我的腿讓我很難走到地下室,我不能彎腰指點大衛(wèi),我的手臂無力把那些書抱到樓上來展示給他。大衛(wèi)不讀書,皮特不讀書,珍妮不讀書。斯蒂夫你媽媽離開的時候跟我說,“斯蒂夫adores你”。這個詞可以解讀為崇拜、傾慕,也可以翻譯成:斯蒂夫養(yǎng)活你。

      是,也不是,我想,我不辯解,我流淚回答:

      “我adores斯蒂夫?!?/p>

      你和我所有的創(chuàng)作,秘密的、失敗的,成功的、小錢的、沒錢的各種創(chuàng)作,小說、繪本書、劇本,猶如解剖的死魚,內(nèi)容全部翻出來,在咱們的房子里到處晾著,當我放棄這所房子,全都會進垃圾箱,然后是垃圾山。

      我把暖氣降低,從華氏七十二度降低到六十二度,想到你說你爸,你小時候你爸把溫度降到六十度,窗上結(jié)起冰凌,你披著毛毯寫歌詞,你想當歌詞作者,一邊寫一邊聽著你爸爸叨嘮,就要破產(chǎn)了,要破產(chǎn)了,你一直以為家里很窮,不知道醫(yī)生爸爸是掙大錢的,而我現(xiàn)在,面臨沒有錢支付開銷的窘境。

      在空房子半夜游蕩,我到處檢查門鎖,剩下我一個人。我害怕,怕賊鉆進來,七天前這里是你我兩人,這么多年就咱們兩人,我從來沒有怕過。因為有你。下意識地,進你的臥室,我先敲門,然后打開門,一如這么多年。

      你的臥室里掛滿我臨摹的繪畫:透納的《暴風雨中的船》,威尼斯海上,你醉迷他的海光海影,我就為你臨?。滑斃麃喌钠矶\,卡拉瓦喬的,你在原作前久久站立,我就為你臨摹一副,掛在你床的對面,你可以每天看;一張康定斯基,你喜歡他的眩暈色彩,我在博物館拍一張,用丙烯臨??;我畫的斯蒂夫你,2002年7月2日,2004年7月2日,你的生日,我們在飛波士頓途中,你說小時候看人為慶祝7月4日國慶插旗子,以為人們在慶祝你的生日;2006年生日時候我漫畫的你,健身的你,寫文件的你,做飯的你,你在做一條烤魚,魚肚子有餡,當時你手邊有一個手寫食譜,你一直靠烹調(diào)書做飯,半柜子的烹調(diào)書,鄉(xiāng)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紐約時報》周末雜志剪下來的、網(wǎng)上印出的,都要扔了。

      你旅游中國的照片,西安的城墻,三峽激流,山中耕地——《空房子》里你提到了。

      我一個人在空房子里。

      12月15日,2017

      突然之間,沒有能夠信賴的律師。跟隨你這么多年,我活在律師世界。你走后的所有事情,包括你的業(yè)務,你的商業(yè)賬本,我都不知道怎么辦,然而我沒有你的遺囑。

      帕翠絲報告我,她發(fā)現(xiàn)諾亞在你辦公室看你的電腦。帕翠絲不信任諾亞,不信任蛋,她是黑人,認為辦公室其他白人律師都看她是二等公民,只有斯蒂夫你信任她,你雇傭了她,她回報以愛。

      斯蒂夫你的前秘書麥克,半年之前到聯(lián)邦法院當秘書去了,他說聯(lián)邦雇員不能幫助私人律師。你把麥克當作兒子看待,十年來一直幫他,他來的時候高中畢業(yè),你給他錢,讓他念夜校,他是摩門教徒,信奉多生孩子,你鼓勵他念書的錢,他接連制造孩子,孩子生病,妻子郁悶,你都讓他回家辦公,你同意他早來早走,沒有律師這樣放縱秘書的。在你最后時刻,麥克完全缺席,現(xiàn)在,他來了,他問我,有什么要幫助的?問晚了你!麥克,斯蒂夫最信賴的你在他在世最后時刻已經(jīng)從他信賴人名單里除名了。你是聯(lián)邦雇員了,不幫斯蒂夫后事有法律依據(jù)的。

      麥克推薦了艾琳。他妻子的姐姐。麥克說,如果有唯一能信任的,就是艾琳了。

      我見過艾琳,我寫過艾琳,她從律師事務所前臺秘書做起,她有一半西班牙血統(tǒng),能說西班牙語,有時幫你的西班牙裔顧客做翻譯。你跟我說到過她的。

      艾琳一邊做前臺秘書,一邊念法學院夜校,一般人一年念兩個學期,她念三個學期,一般人三年念完,她打工念書,四年念完。打工的錢不夠交學費的,她小心借貸,四年法學院借了四萬美金,算是借貸很少的,一般要借十萬。艾琳念法學院時不僅成績超人,還在《法律評論》發(fā)了一篇小文章。這份雜志,按照你的說法,文章都遠離現(xiàn)實,比如《古羅馬追債案例殘卷分析》。不過,能在《法律評論》發(fā)表文章的學生,會被大律師事務所看中,預定飯碗,這是多年不成文的行規(guī)。但是,艾琳畢業(yè)時恰好是經(jīng)濟大衰退的2008年,預定艾琳的大事務所解雇人都來不及,不雇新人了。艾琳考過了律師證,找不到律師活兒,她也不想當律師,她回到前律師手下繼續(xù)當秘書,從前臺升為助理,她跟你和墨西哥顧客進了一次法庭,看你辯護(失敗),看白人組成的陪審團是這么保守,看一次她就絕望了,不敢再入法庭。

      艾琳,黑T恤,灰牛仔,覺著自己挺酷,在律師眼里,她顯得古板而拘謹,缺乏做律師需要的溝通力和靈活度,當她說政治說她在讀的各種書時,她的眼里放射狂熱之光。你認為,要是好光景,為民請命機構(gòu)財政充裕,艾琳最合適去那類地方發(fā)散理念——奧巴馬競選時艾琳為他做義工。艾琳是深度書蟲,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人送艾琳一本書,她覺得太低級了,但她舍不得扔書,給了斯蒂夫你,落到我手中,我一翻,這不是新哥特式《簡·愛》嗎,肯定深得女生心!果然此書大紅,就是中學生吸血鬼《暮色》。艾琳跟律師有各種話題,跟秘書沒有共同語言,凡是艾琳召集的事,律師都來了,秘書妞兒全體不捧場,在嘰嘰喳喳吃零食的秘書里,艾琳鶴立雞群(艾琳有一點像年輕時的我嗎?我當護士時在“群眾”里也蠻孤單的,背后告發(fā),當面被涮,我還跟人家瞪著眼興致勃勃說《史記》呢)。

      幸虧,聯(lián)邦上訴法庭有一個秘書空額,艾琳得到薪水不高的兩年飯碗,成天埋頭寫文書,一禮拜不和活人說一句話,徹底高雅了。兩年到了,艾琳離開上訴法庭,要求從前的律師收留她,那個律師做車禍損傷案,主要跟墨西哥人社區(qū)做廣告,顧客不懂英文不知道法規(guī)不尊重“律師”,艾琳又一次輪回到開始的地方,她跟前臺友好地打招呼,她是律師了。

      斯蒂夫,你想得到嗎,你跟我說的我寫的艾琳(發(fā)表在《收獲》的《占領華爾街》),到這個絕境時候,成為艾琳幫你幫我的“推薦信”。你想得到嗎?

      艾琳說,“如果我遇到任何事,斯蒂夫會幫我的?!?/p>

      我相信。你幫秘書,幫律師,幫律師孩子(吸毒被抓的,跟家長造反的,精神憂郁的……),現(xiàn)在他們都沒有來,只有艾琳來幫你。

      艾琳開著紅色馬自達來接我。接過我的提包,攙扶我走下咱家門前兩層臺階,斯蒂夫,我真的無助,不知道求誰,不知道能相信誰,但我不能跟你哭,心里也不敢哭,我不抱怨,我不能打攪你在路上的靈魂。

      艾琳開我到你的辦公室,你沒有留下遺囑,我就是想賣房子也沒有權(quán)力,我需要跟法院做申請(Petition),預約跟做后事業(yè)務的律師艾利克斯見面,在大會議室作為顧客和律師見面。

      每年圣誕前夕,律師分掏腰包,請秘書一起在這里午餐。你總是希望我能參加,你知道,我知道,這是辦公室政治的組成部分,是必要的。你、蛋和諾亞三人租下這個地方,這里有十多個辦公室,有這個一百平米的會議室。

      十米長大桌子被二十把椅子環(huán)繞,橢圓形的大窗,這里是二十九層,下面是公路,是立交橋,遠處地平線,可以看到亞特蘭大的著名地貌石頭山。你剛交了今年的聚餐費,聚餐是兩天之后,人們會提到你嗎?一個分租女律師走過去,半個月前她在午餐店看到我,特別等著我買完東西,陪我走出店,現(xiàn)在她似乎沒有看到我。你的辦公室就在大會議室的隔壁,看同樣的風景,現(xiàn)在你的辦公室門關(guān)著,你的秘書帕翠絲來了,去了,看看我,不聲不響,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后事律師艾利克斯說,從前見過我,在律師派對上,我不一定記得他。

      我看這位后事律師,真的不記得。他有一張缺乏特點的臉,他穿灰色西裝,打一條(我立刻忘記)領帶,他的西裝和領帶都沒有特點。

      蛋,合作百萬大案的蛋,不請自來,坐在我對面,艾利克斯說到斯蒂夫你和大案子,蛋顯得很警惕。艾利克斯說幫你干了一點這個案子的活兒,他謹慎地解釋說,諾亞剛剛也知道這個大案子了,諾亞很關(guān)心。蛋生氣地說,“諾亞跟這個案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艾利克斯已經(jīng)準備好一份表格,讓艾琳幫我一起填寫,遞交縣法院,法官簽字,四個星期得到答復,你我沒有孩子,我會成為財產(chǎn)的法律繼承人。

      我想到,諾亞推薦艾利克斯的時候說是免費幫我,我謹慎地問,費嗎?(我知道,斯蒂夫你知道律師的時間是值錢的。)

      “這個步驟我免費,如果做更多的內(nèi)容,按小時收費?!?/p>

      “請問你的收費標準?”我問。

      “斯蒂夫是多少?”艾利克斯反問。

      我看艾利克斯,發(fā)現(xiàn)他有一點對眼,這是他唯一的特點,而這個特點,表達這個人躲閃?

      “斯蒂夫三百五十塊一個小時?!蔽一卮?。

      “我三百塊一小時?!?/p>

      艾琳一邊出門,一邊在手機寫會談記錄,文字傳我信箱,以便我完全理解艾利克斯說的——艾琳手機寫作速度快到非人類的速度。

      法院認可之后,我們的房、你的車、我們的存款和股票,都到我的名下。

      “這些環(huán)節(jié),房、車、存款、股票,都可以我們自己做,不必花律師費?!卑照f。

      在大會議室,艾琳告訴艾利克斯,瑪瑞麗是你的業(yè)務接受人。

      “怪不得,瑪瑞麗昨天來訪問諾亞?!焙笫侣蓭煱怂拐f著立刻寫了一個小條,去貼在前臺:“瑪瑞麗是斯蒂夫的接受者?!?/p>

      瑪瑞麗立刻就說,她要當斯蒂夫你的接受者(Receiver)——一個律師走了,州高法認可的接受者,結(jié)束律師遺留案子,接收勝訴的支票,支付律師和顧客并告知顧客(們),接受者掌握你的商業(yè)賬本。

      瑪瑞麗是你的老友,你還是剛出道小律師的時候幫著她考過律師資格,這些年她一直在鄉(xiāng)間當律師,你喜歡瑪瑞麗,說她是快樂的人,世間快樂的人很少,瑪瑞麗有快樂的基因。在你最后的日子我把你的這個看法告訴瑪瑞麗。“快樂嗎我?我比較懶惰吧。”她哼哼唧唧地說,說話帶鼻音,聽著有一種懶懶躺在陽光下的味道。她是本地人,南方松散本性是祖?zhèn)鞯模?/p>

      她準備寫你的遺囑的,沒有寫出來,你走前的半夜,你走時的中午,她都在場,她幫著把你的家人從醫(yī)院帶回家來。就在這時候,我給瑪瑞麗看了我從醫(yī)院帶回來的你的大案總結(jié)文件。她是第一個不參與此案而知道案子的。因為她為你寫了我是你的執(zhí)行人(Power Attorney)文件,文件在斯蒂夫病床邊簽署公證,在文件最后,寫明瑪瑞麗可以指導我?,斎瘥愒谥笇н@個地方,寫下支付她的錢,這里是一道橫桿,蒂夫在橫桿填寫零,簽署你名字的縮寫。

      也許,給瑪瑞麗看大案文件,大慌亂時刻我做錯了。

      瑪瑞麗想做這類案子,但是不會做,你教過她,跟她說有案子他可以幫你做,五五分成。但是她沒能做起來。她完全不懂。

      她看著你的大案總結(jié),自言自語說,哦,很簡單啊。

      她看到大案了結(jié)的錢數(shù),一百萬美金。

      我直覺,我不應該給她看案子,但是收不回來了。

      瑪瑞麗立刻跟律師公會申請當你的業(yè)務接受人,并且立刻通知了你來往的律師,她也通知了我,我說我沒有請求你做接受者,瑪瑞麗回答,但是你不是律師。

      瑪瑞麗無影無蹤了。你走之后,她主動說聯(lián)系殯儀館,全家等,從中午等到傍晚,瑪瑞麗沒有任何回音,你妹妹珍妮給她電話,她不回電話。我們趕緊自己處理。

      如果斯蒂夫你在,我問你,我該怎么辦,你不在了,突然之間不在了,而你最信任的律師,突然之間,都不對了。

      艾琳幫我填寫申請表,開我到縣法院遞交,這個地方你常來,這個地方我也來過,跟你一起到離法院不遠的小餐館,聽老樂隊的演唱,聽眾都是嬰兒潮的。

      秘書接待,申請費二百七十六美金,不能用信用卡。我寫了一張支票,秘書拿來一本《圣經(jīng)》,黑皮,舊舊的,我按著宣誓。秘書說等六個星期。艾琳問,不是四個星期嗎?

      六個星期。秘書回答。法院是秘書的天下。斯蒂夫你說過。

      四個星期,六個星期,對于我,現(xiàn)在有什么區(qū)別?

      下午,我把空椅子一個一個搬回餐室,腰椎手術(shù)四個月了,還綁著寬腰帶,不能提重東西,不能彎腰,搬動雕花木頭椅,超出我的體能,從客廳搬到餐桌,最遠的椅子有十五米距離,我從最近處的椅子開始搬回,搬到最后一個的時候,前門磨花玻璃門,出現(xiàn)一個黑影。

      皮特和大衛(wèi)走之前,一一檢查各個門鎖,通后院的、通車庫的、前門的,看著皮特觀察門鎖,我清晰地知道,我再也沒有斯蒂夫你了,沒有你在家和不在家,時刻守護著我。

      我放下空椅子,慢慢走到門邊,辨認門外的黑影,打開前門,是律師蛋。

      我看他身后,身后沒有任何人,沒有諾亞,也沒有他妻子朱迪。

      “我獨自來問候你,斯蒂夫就像我的弟弟。”蛋一個人進來。

      我請他坐沙發(fā),我把支持腰腿的腳枕頭用腳挪到木椅子前,坐下來,準備接受蛋的問候,準備和他一起哭泣。

      蛋和你的關(guān)系比諾亞更久遠更密切,我認識你之前你們兩人就認識,你們是法學院同學,念法學院的時候他比你年長十三歲,他在紐約當了十三年中學老師之后到南方念法學院,畢業(yè)后,你們倆和一個黑人律師三人合租一張辦公桌,一個人接待顧客,另外兩個人就到街上站著。你為當律師見顧客買了一套四百塊的西裝,你和蛋站在街上的時候,你的西裝被顧客順走了。后來你帶我在法律界派對上碰到那個黑人律師,他做法官了。

      我們和蛋一直這么親密,離婚三次的蛋第四次結(jié)婚,和南方美人朱迪結(jié)婚。他們的家,游泳池,棒球畫片,擁擠的收藏,在你我看來有點小氣,炎熱夏日,花匠精心修理的花壇,密集的樹,我們聚集在游泳池邊燒烤,絕對的美式小區(qū)中產(chǎn)階級夏日。你和蛋的話題是案子,是蛋的棒球畫片,你和朱迪也有共同話題,歷史流行小說、中世紀蘇格蘭、挪威海盜故事。

      你我知道朱迪在喪失記憶力,你第一次中風的時候她跟著蛋一起到病房看你,還有幾個律師在場,都圍著你說各種案子,朱迪坐在角落看手機,手機帶音樂,她把手機舉給每個人看,“這是我要領養(yǎng)的狗,六百塊”,她收回手機自己看,大家繼續(xù)討論案子,她再舉給大家看,似乎不知道自己打斷談話,“這條八百五十塊?!?/p>

      “你真會花錢?!钡罢f。

      “你給我住嘴?!彼f。

      “你給我住嘴。”蛋說。

      病房很小,我們都很尷尬,但是沒有地方回避。

      他們起身走了,我送出病房,朱迪走得快,蛋留一步說,“任何事,任何事,你是我的第二妻子,任何事你開口就是?!钡霸捜?,你知道的,從來都葷,刑事律師話葷我聽慣了,我接住心意就是?!叭魏问?,你只管開口。”那時候腦子慢但步子快的朱迪走到電梯了,蛋瘸著腿慢慢地挪著跟我說。

      “我有事相求,蛋?!蔽艺f。

      “任何事?!钡罢f。

      “照顧好你自己的腿?!蔽艺f。

      按照諾亞的說法,朱迪在失去記憶力,蛋也在失去記憶力,斯蒂夫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諾亞愛夸張,雖然諾亞信誓旦旦地說,真的,蛋不記得五分鐘前自己說的。

      現(xiàn)在,蛋事先不打招呼,突然出現(xiàn)門前,蛋一個人鉆進來,一坐下劈頭就問:“大支票在哪里?”

      我當然知道他惦記這筆大錢。

      感恩節(jié)之前,案子一了結(jié),斯蒂夫你立刻報告顧客之后,就報告他。

      我知道一些過程的。

      我就說結(jié)案的時候,說我的哀傷,謝謝蛋像兄弟一樣來看我,我說的都是心里話,但是我的細節(jié)在繞圈子,因為我不想說,帕翠絲報告我說,她通知了保險公司律師,說斯蒂夫走了,于是對方把準備郵遞斯蒂夫你的寫著你和顧客名字的大支票,沒有郵遞出來。

      “帕翠絲擁有這張支票了?”

      蛋問。

      “帕翠絲?!”我吃驚地問,“蛋,你的意思是,她拿到這張支票了?”

      “為什么不可能呢?”

      蛋看著我。

      蛋做犯罪案,做離婚案,專做又臭又硬的案子,蛋說話紐約口音,渾厚,低柔,但是骨子里有多兇多狠,我是知道的,他的判斷力和他經(jīng)歷的惡戰(zhàn)有關(guān)。雖然,諾亞說蛋在喪失記憶力,斯蒂夫你最后也觀察到的,但是我確信,眼前的蛋一點不糊涂。

      “帕翠絲會拿著這張支票逃跑?”我看著蛋,“盜竊支票是聯(lián)邦罪?。∷龖撝?,她這一輩子就完了……”(斯蒂夫,我清楚記得,一個和你合作的律師的秘書,盜用律師賬本,模仿那個律師筆跡,給自己開支票,律師發(fā)現(xiàn)了,求你幫著把秘書送交檢方,你做刑事犯罪案的,帕翠絲給你做事前,為檢查官做案子,她不是傻瓜。)

      蛋看著我:“一百萬支票是值得冒險的?!?/p>

      蛋面對罪犯,是家常便飯,斯蒂夫你也是,你要是在,他這個判斷也太離奇?

      “這張支票到底在哪里?”蛋再一次問。

      我突然意識到,他獨自來訪,他盤問我,難道他覺得大支票在我手里?!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蛋搖搖頭。

      他改了話題,說起他的傷腿,說到小時候車禍,說著他拉起褲腿,一直拉到大腿,給我看他的老傷疤,膝蓋上圓圓的傷疤。他光著一條腿,說朱迪的失憶癥。

      我告訴他,坦率地說,我注意到她的失態(tài),她在加速退化嗎?

      他說,退化暫時停在這個程度,她走失,走到小區(qū)外邊。走出小區(qū)就是高速路,危險啊!給她帶家牌子了?我小聲問。

      蛋說,白天有她侄女照顧,晚上都是我,我真不想回家,能跟她說什么?她還話很多……

      我知道的,我說,斯蒂夫告訴我,你總是很早到辦公室,很晚才離開。

      蛋的表情極憂傷,懷念斯蒂夫你,哀傷自己。

      我是小心的,我不愿意蛋太哀傷,我不愿意斯蒂夫你背著嚼舌的名聲,斯蒂夫你從來不背后說人是非,雖然你走了,你永遠不在場了,我在意斯蒂夫你身后的正確姿態(tài),我在意蛋不被誤傷。

      “你極為聰明?!钡巴蝗徽f。

      你更是,我回答,你知道跟我說什么,你怎么說。

      我送蛋出門。

      “任何事?!彼蚕屡_階說。

      “任何事。替我替斯蒂夫愛護你自己的腿?!?/p>

      我送蛋,我瘸行,他瘸行,我送到他的1979年雪佛萊卡車前,我們再一次擁抱,他爬入駕駛座,斯蒂夫,我們跟蛋借過這輛車,把我臨摹的波士頓雪景那幅油畫運到你的辦公室,畫幅超過你的車我的車裝貨尺寸。

      精明狠毒的犯罪律師蛋,智力退化了糊涂了嗎?

      在失落你的大茫然里,我想不過來,斯蒂夫,我想不過來。

      都說這張支票的去向,說這個案子,你們都管這個案子叫“葛麗森”。

      這是一個車禍死亡案。下班開車路上葛麗森和一輛十輪卡車對面相撞,卡車上有大掛鉤,掛鉤前杠穿過葛麗森車的前玻璃,刺入她的額頭,掛鉤前杠猶如中世紀作戰(zhàn)長矛,送入急救室葛麗森腦死亡了,靠呼吸機維持生命,七天之后,葛麗森的媽媽決定拔掉生命支持。葛麗森三十二歲,曾經(jīng)超速被警察攔下發(fā)現(xiàn)她車里有大麻,進看守所,她的父母離婚了,父親搬到加州去了,媽媽保釋了葛麗森,她從媽媽的屋檐下搬出來,租公寓,和一女子同住,她有一個七歲的兒子,靠端盤子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在單身媽媽行列。我應該知道這個女人的生命細節(jié)嗎,斯蒂夫代理她,個人細節(jié)屬于顧客和律師之間特權(quán)。

      我會知道她,因為她被拔掉生命維護,她走了之后,你給她的殯葬儀式送哀悼鮮花來著,我聽到你告訴秘書讓一家花店送去,你認識那家花店的女店主?;ǖ?、殯儀館、醫(yī)院、律師,構(gòu)成“城堡”(卡夫卡的也是你的)生存供應鏈。

      送花那時候是你住院做心臟鏡檢查的前一天,2016年4月3日,是禮拜天,你后背疼,躺下來呼吸困難,我逼著你去看急診,你開自己到急診室,我坐在開車的你身邊,摸著你的脈搏。

      心臟鏡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你媽媽電話說,斯蒂夫,你需要減壓。你媽媽說話的時候,秘書帕翠絲坐在另一邊,你的病床墻邊,是一個帶輪子公文箱,里面有十個需要周一處理的案子,葛麗森是其中一個。

      葛麗森驗尸,死亡證書,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案件的每一個必要部分來得似乎特別慢,“會不會在她內(nèi)臟DNA化驗發(fā)現(xiàn)大麻成分?”你不由自語,我聽到了,我問你對案子擔憂什么,你自語,她開車時吸大麻了嗎?被摧毀的車里有大麻嗎?警察記錄提到什么?尸體解剖提到大麻嗎?這都影響案子的質(zhì)量,影響卡車保險費全額一百萬美金賠償。

      在你遺留的手機里,我看到許多照片,是你在調(diào)查現(xiàn)場拍的。那是六月,保險公司請他們的機械技術(shù)專家,你也請了專家,你們一起到存放雙方車的地方,去那個地方開車兩個小時,你早上走,晚上回來,我看到你的臉像煮龍蝦,通紅通紅,是烈日曬的,白人你很不經(jīng)曬。

      “應該擦防曬油?!彼沟俜蚰阕约赫f。

      你的臉和脖子紅腫,燒灼,你疼了好幾天。

      駕卡車的是墨西哥裔。

      “他會因為斷送一條生命被犯罪起訴嗎?”我問。

      “不會。”我記得你這樣回答我?!暗沁@人很難得到保險了,他的這條生路斷了?!?/p>

      作證調(diào)查的時候,你看到她的同居女友,穿戴舉止有男人氣,你不知道她倆是不是同性戀關(guān)系,她的私生活可能會影響案子嗎?如果打上法庭,同性戀穿戴舉止的證人會讓保守的陪審團掂量,從而減低全額一百萬的賠償?這個案子進行了半年,你投入調(diào)查費,我知道的,因為你的商務貸款和房子鏈接,你跟我打了招呼。你叫秘書帕翠絲到專業(yè)店印刷醫(yī)療記錄的彩色原樣,一頁一美分,一共兩千九百頁,你把葛麗森全部醫(yī)療記錄和你代理葛麗森的要求賠償一起,聯(lián)邦快遞對方律師。對方回答放最后期限我記得是十月底最后一個周末之前。因為周五傍晚我問你如何了,你說,下班之前你接到對方律師的電話,對方說秘書把案件放在辦公室,但是沒有說明,直到今天最后一刻才看到,請求寬限時間。你給了?我問你。給了。你說。假如對方律師玩花招呢?也許。但是我給他寬限。寬限是?一個月。你回答。就在第二天,在周六中午時候,你在健身房突然發(fā)生中風,五天后你基本恢復,你等待,默默等待,我不問你。在感恩節(jié)前夕,就在你為我做好一只法式烤雞之后,電話響,是保險公司律師來的。同意你的要求,支付全額一百萬美金保險費。

      你跟我說,你發(fā)現(xiàn)不再啃手指甲了,你的意思是,你持續(xù)焦慮來著。

      現(xiàn)在,我沒有任何詢問的任何可能了。一個生命呈現(xiàn)周遭的生命,我一直是“好奇的”,這個詞是很殘酷的,現(xiàn)在,我凝視你的生命流動,斯蒂夫,我比那時候的凝視更加逼近,被迫殘酷逼近,你做案子,高度機敏、鎮(zhèn)靜、周全,你的一次要求,沒有討價還價,對方全部接受,你讓我佩服,你讓我心疼,好心疼……

      這個百萬美元大案,是年底了結(jié)的,支票通常會在年底之前到,因為大家都想把收入支出算在年度里。最后寫分配文件的時候,是斯蒂夫你肺部小手術(shù)后的第三天,窗外陰沉,天準備下大雪,這座南方城市在雪下之前,提前停頓了,斯蒂夫你用手機查郵件,看到秘書帕翠絲寫的文件,你震驚,帕翠絲寫的大案了結(jié)文件,給顧客的付款說明是錯的!不管下雪還是下刀子,你立刻電話帕翠絲,帕翠絲立刻來了,你坐在病房一把椅子里,你身前是可移動小桌,你一只手支小桌,用手托著低垂的頭,你閉眼口述帕翠絲正確文件的內(nèi)容,你口述的文件寫法是邏輯的,干枯的,口述包括逗號、句號、段落起止。

      我坐在一邊,我注意到,你肺部手術(shù)傷口局部在流淡淡血色液體,我怕嚇著在記錄的帕翠絲,我暗暗按呼叫燈,護士來了,我把帕翠絲帶到走廊,護士給你換傷口貼。你口述完了,帕翠絲帶回去打字,然后郵件你,你認可了。

      兩天之后,斯蒂夫你走了。保險公司簽署的支票,按規(guī)矩是寫顧客和律師兩人名字,由律師簽字,放入律師的商務賬號,等待銀行證實有效支票之后,律師開支票給顧客。

      斯蒂夫你再也不能簽字了。從頭到尾,這個案子,和你合作的蛋沒有做任何工作,他拿來的案子,斯蒂夫你就和他五五平分,這是你們之間的慣例,你做調(diào)查時候請他也支付一部分調(diào)查費,他開支票他疑惑:花調(diào)查費你有把握?當案子勝了,律師調(diào)查費是從顧客收到的三分之二里出的,蛋開自己支付的調(diào)查費時候,多開了三千美金,總賬面是要給對方律師、給顧客的,斯蒂夫,我記得,你在病床問蛋來著,你堅持不是這樣的。他同意了。這個賬,他簽字的,現(xiàn)在,難道要由記憶力衰退的蛋接受這張大支票?

      這張百萬美金的支票究竟在哪里?

      我給瑪瑞麗打電話。又是留言。

      我拿著授權(quán)書到銀行。但是斯蒂夫你走了這種授權(quán)就不生效了。我得支付你的秘書的工資,你的辦公室租金——諾亞提到了,我的醫(yī)療保險,支付帕翠絲從辦公室拿來的你的商業(yè)賬單。我不知道你商務賬號的情況,我不能接觸你的商務賬號,過去你把每一筆確定的商業(yè)收入開支票轉(zhuǎn)入我們的個人賬號,現(xiàn)在,我們的個人賬號眼看抽空了。

      我的斯蒂夫,你,灰飛煙滅。假如那時候我給醫(yī)院跪下來肯求給你輸液,你不會脫水的,不會突然就走了,我后悔不及,后悔不及!我看守你,每一天,每一天,怎么會在一天不到的時間里,我的斯蒂夫,你,化為灰燼了?

      斯蒂夫,到處是你的照片,我們二十七年前結(jié)婚時,我穿著婚服,你我手拉手,在大樹前,在草坪下,這張照片一直在你床邊小桌,現(xiàn)在,我把它挪在我的小書房,我的寫字臺上,和你給我的各種手跡放在一起,我不忍心近看,我從隔壁,從我的小梳妝臺,遙遙看你,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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