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

馬宇龍

我懷孕了。

牛安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手抖了一下。

這是這個月他得到的第三個同樣內(nèi)容的信息了。

上一次？還是上上一次？牛安小心地問。其實哪一次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重要的是，這個事實發(fā)生了。

我也不知道，看時間應(yīng)該是上上一次。

不可能，上上一次，我沒進去。

算了，我打電話就是問你咋辦。我昨晚一夜沒睡。

上月的時候，他見到了歡子。他最喜歡跟歡子在一起，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永遠讓你處在一種歡快與興奮之中。盡管他們只見了三次，但這三次已經(jīng)足以讓人驚心動魄。撤退后他問歡子，飽了嗎？歡子笑，飽是飽了，估計一會兒就餓了。牛安再次撲上去，那就一次喂你個飽。

上周，歡子突然發(fā)來一個微信圖片，牛安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試孕測試結(jié)果，電話打過去，問，真的，有了？歡子大聲說，還能有假？牛安又問，誰的？歡子呸呸兩聲，你不知道誰的？

牛安不吭聲了。歡子曾經(jīng)告訴他，她結(jié)婚三年了，一直懷不上，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老公那方面有障礙。歡子還告訴他，起初的時候還能短平快幾下，后來就徹底無所作為了。如果不是遇上牛安，她都不知道做女人原來有這么好。

那你打算咋辦？

還能咋辦？生唄，他爸爸媽媽盼孫子像瘋了一樣，恨不得剖開我肚子。

牛安心里突然一陣落寞。歡子跟他好，就是為了生這個孩子嗎？歡子年輕漂亮，充滿朝氣，而他牛安鬢生白發(fā)，暮氣沉沉，撒在人堆里找都找不見，一不是高富帥，二不是王老五，歡子她圖什么呢？

現(xiàn)在，甘蘭又給牛安打電話，口氣焦灼，恨不得自己飛到她身邊。她說她一夜未睡，牛安能理解，甘蘭大學(xué)剛畢業(yè)，連個工作都沒有，吃住在父母親家里。這事時間一長怎么能瞞得過父母？接完電話，牛安一下子急得不行。他最后在電話里說，十一點半，我出來辦事，繞一下過來看你，見面談。甘蘭跟他在一起，跟歡子不一樣，歡子對他有莫名的吸引力，不見歡子，他會焦躁不安，所以，牛安會頻繁地聯(lián)系歡子，頻繁地在電話上膩歪。而甘蘭不是，很長一段時間，他想不起聯(lián)系甘蘭，甘蘭就會打電話來，說，老牛又把我忘了？牛安這才十分歉意地在賓館開個房間，跟甘蘭幽會一次。

十一點過后，車就開始堵。牛安開著車心里亂紛紛的。他有些恨自己，甘蘭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第一次，牛安不停地說，不是用了套子嗎？甘蘭說，我也不知道。那時候好在甘蘭還在實習(xí)，他帶著她去了一家私人診所。之后，牛安發(fā)誓不碰她，也想以此為由不再招惹甘蘭?？墒沁@是兩個人的事，不碰她，她就不開心，生氣，牛安不忍心她生氣，就又碰，很小心地碰，可是甘蘭這土地太肥沃了，見種就會生根，讓兩個人防不勝防。

十二點半的時候，牛安的車子終于泊在了甘蘭小區(qū)門口，甘蘭穿著一件牛仔短褲正在那里張望呢，別說，在大街上，還就甘蘭引人注目，兩條細長腿尤其撩人，年輕就是好啊。甘蘭看到車，打開車門上來，牛安第一句話就是，怎么回事？甘蘭蹙著細細的眉頭說，我算好是安全期的。牛安說，不是也用了套了嗎？什么安全期，什么安全套，都是哄人的，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那天直截了當(dāng)、自由自在地爽一次。

甘蘭可憐兮兮的樣子讓牛安心疼。多么好的女子，從來沒纏他逼著他收了自己。他一直想，如果不是第一次沒忍住，他多么希望甘蘭做他的女兒，他做夢都想有個女兒呢。結(jié)婚的時候劉石已經(jīng)是區(qū)上的團委書記了，根本不把要孩子的事放在心上。只要牛安一提出，劉石都說，再等等，這時候正是關(guān)鍵時期。等這事落實了再說。在牛安的記憶里，劉石的關(guān)鍵時期永遠在路上。就這么著，十八年過去了，牛安跟著劉石走州過縣，換了兩個縣，三個市，現(xiàn)在駐扎在了A城。劉石做了A城的老大，呼風(fēng)喚雨，一做就是四年，她哪里還有閑情生兒育女。于是，牛安也沒有了要孩子的心情，他把心情都用了做夢上。在夢里領(lǐng)著一個漂亮的女兒走在街上，醒來傻笑著心里美滋滋的。牛安是在大學(xué)生招聘會上認識的甘蘭，看見她的那一刻，牛安心里就那么一疼，甘蘭是那樣惹他憐愛，讓他有了一種做大男人的感覺。與其說牛安一下子喜歡上了他，不如說是喜歡上了做大男人的自己。

老牛，我怕。

甘蘭把頭偎在牛安的肩膀上。牛安伸出手臂從后面緊緊抱住了她，蘭兒，別怕。我陪你去。這時候，牛安的手機響了，牛安低頭一看，神色有些緊張，是小菱。他本能地將甘蘭推在一邊，電話里小菱的聲音響在車?yán)铩?/p>

你去哪里了？我把飯做好了。

辦點兒事，馬上來。牛安掛掉了電話，生怕那聲音在車?yán)锟澙@不去。甘蘭的眼睛里掠過一絲陰影，她拽住了牛安的胳膊，老牛，我不想再去那地方，真的好怕。聽說有一種藥，吃了自己可以流下來。我打聽了，藥店里都不賣，你去給我弄。

你說的是米非司酮吧？

你知道？

聽說過。

甘蘭把身子緊緊貼在牛安身上，生怕牛安走掉似的。老牛，我有個事要給你說，你不許生氣。

什么事？牛安似乎意識到什么，對于甘蘭這個女孩子來說，學(xué)校畢業(yè)的第一件事就是工作，其次就是找對象，為組建家庭做準(zhǔn)備。甘蘭是個單純的女子，她的眼睛里分明寫著她要說的話。牛安有些難過。

但是說之前，我要再給你一次，好好地給。甘蘭說著就開始解放自己，牛仔短褲的拉鏈拉了下去，她已將全然沒有了懷孕帶給她的壞情緒。她說，去后面吧。指了指車子后排。牛安緊張地看了看車外走動的人群，手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蘭子，現(xiàn)在不行，不安全，影響情緒。

甘蘭努起嘴望著窗外小區(qū)，去我家吧。我父母外出旅游了，家里沒人。

牛安剛開了手機，小菱電話就打進來了。安哥，咋回事，哪里去了？為什么一直關(guān)機？

甘蘭用被子擁著赤裸的胸脯，大口大口地喝著飲料，她剛才確實太給力了，肆無忌憚地喊叫，分明把這場愛做成了一場華美的盛宴。牛安看著她，在電話上支支吾吾：臨時遇到點兒事，馬上回來。甘蘭看著他，不動聲色。甘蘭從來不過問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事，聰明的她知道自己選擇了這樣一個男人，就得接受他現(xiàn)實中存在的好多不容回避的生活內(nèi)容。何況，甘蘭剛才的表現(xiàn)前所未有，她熟練地運用各種技藝，瘋狂盡責(zé)幾乎趕超了歡子。牛安是她的性開化者，他把一個扭扭捏捏、無所適從的被動者變成了一個主動出擊、花樣翻新的享受者。但是這種美麗的雙人舞中分明含著歉意和補償。敏感的牛安一邊隨著她的肢體舞動，一邊想著這被他開化的身體將會成為哪一個口中的美味。

甘蘭終于說出了那件事：老牛，對不起，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我做了孩子，就要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處對象了。他你認識，小毛，工作的事他說已經(jīng)剩最后一道關(guān)口了。年底就可以報到上班了。老牛，我知道這是你的功勞。

牛安幾乎從床上蹦了起來，小毛，怎么是他？為什么會是他？

瞬間，一個身材挺拔、皮膚白凈的男孩子的樣子出現(xiàn)在牛安的腦海里。他的手里永遠提著一只女士手提包，行色匆匆，言語極少。

牛安盯著甘蘭看，忽然覺得有些不認識她了。難道甘蘭認識他，真的是因為他背后的劉石嗎？而精明過人的劉石又是怎么看待甘蘭的？甘蘭最早說，小毛跟他說了，領(lǐng)導(dǎo)交辦了，正在辦。當(dāng)牛安的腦子里還是一堆亂麻的時候，手機又響了，還是小菱：安哥！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回來，我有話給你說。

牛安扔下甘蘭，忙不迭地下樓了，臨走丟下一句：我先走了，你讓我好好想想！

小菱看到牛安推開房門的時候，臉色有些蒼白。這個可憐的男人總是需要她的懷抱和溫暖。以前在B城，她和他是同事，在一次春節(jié)年會上，牛安喝多了，人都走完了，他還趴在桌子上。小菱扶著他回家，半路上打不到車，寒風(fēng)刺骨，牛安腳步不穩(wěn)，頭一直使勁地拱在小菱的懷里。本來不是很遠的路，走了大半夜。

好不容易送牛安到了政府公寓，小菱有些忐忑不安，她考慮該怎么把牛安送進門，該怎么交到他那個經(jīng)常被一大幫人圍著在電視上頻頻亮相的妻子手里?？粗颜麄€身子搭在她身上的牛安，小菱還在猶豫不決，她撥拉著牛安的腦袋問，是幾樓？你自己能上去嗎？牛安的手死死地扯著她的胳膊，不肯松開，小菱試著擺脫他。搖晃中，牛安忽然一口穢物噴吐出來，濺滿了兩個人的肩膀。

小菱硬著頭皮把牛安往樓上拽，吐了一口出去，看來清醒了一些，他說，三樓三樓，沒人沒人。好在不高，上到三樓，小菱扶定牛安，非常吃力地從牛安的褲子上取下鑰匙，借著樓道的燈光試了兩把鑰匙，終于打開了房門。

一開燈，小菱目瞪口呆。門口的拖鞋橫七豎八扔了一地，客廳的垃圾桶里垃圾滿滿的，沙發(fā)上扔著幾件外衣，一件女式套裝，一件小毛衣，茶幾上一盒吃完的康師傅方便面盒子，里面的湯水發(fā)出刺鼻的味道。與其說是扶牛安進了臥室，不如說是牛安把她扯進了臥室，臥室床上的被子是攤開著的，床頭柜子上像一截腸子一樣吊著一條長長的絲襪。小菱簡直大開眼界了，電視上、報紙上那個光鮮亮麗的劉石竟然把自己的屋子整得一塌糊涂。那一刻，小菱想起了一句很老舊的話：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接下來的事更讓小菱始料未及。原本小菱安頓下牛安是要走的，可是，已經(jīng)躺在床上的牛安卻將頭吊在床邊上雙手抱著她的脖頸痛哭流涕起來。

小菱從未見過一個男人會哭得如此傷心，究竟是什么讓他這樣傷心呢？小菱坐在床邊上，抱著牛安的腦袋，一遍遍撫摸著他亂蓬蓬的頭發(fā)。牛安嘴里一遍遍呢噥：小菱，小菱，不要離開我，你離開我我會死。我不想活都好久好久了。后來的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小菱有些恍惚了，牛安的雙手探進她的上衣，握住她的雙乳，不停揉搓的時候，她竟然由著他把自己脫得光光的了。牛安像個孩子，眼含熱淚地吞食她，恨不得變成一個乳孩，蜷縮回到她的子宮里去。

當(dāng)牛安徹底睡熟后，小菱才小心地穿好衣服，輕輕鎖上門下樓去。小菱走在晨曦微顯的街上，感覺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不是真實的，與現(xiàn)實世界隔著濃濃的一層霧。那一晚，夜風(fēng)吹起她凌亂的頭發(fā)，她想，這一夜過去，一切都重歸如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可是她想錯了，牛安傷心欲絕的樣子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記憶里，一種給予他關(guān)愛和溫情的念頭在她心里萌生了。第二天見面，小菱原以為牛安會回避不提，甚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墒?，牛安給她的第一句話卻是：謝謝你，我感覺這個世界有了溫暖。于是，小菱和這個弱弱的男人黑暗中的光明人生開始了。小菱覺得牛安越來越離不開她，牛安經(jīng)常翻穿羊毛衫甚至亂穿襪子的現(xiàn)象沒有了，小菱會提醒他，今天該洗腳洗澡，這件襯衣該換了，頭發(fā)也該去理理了。有時候，牛安還光著屁股在床上，小菱已經(jīng)忙忙地去給他洗內(nèi)褲、洗背心了。牛安把腦袋伸到床邊上，調(diào)皮地捏著小菱的乳頭，嬉皮笑臉地說，小菱，你真像我的媽媽。

一年后，劉石調(diào)到了A城。牛安離開了小菱，跟著也到了A城。用劉石的話說，你有享不盡的福，不用買房子，不缺錢花，走到哪里都是一路綠燈，而且單位由你挑，工作不是給人發(fā)錢，就是給人發(fā)房子，人人都貼著你，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呢?？墒桥０膊挥X得，牛安想要一個實實在在的家，有一個孩子，有一個小菱一樣的女人，成天寵著他，陪著他。不管他們調(diào)到哪里，用劉石的話說，她永遠屬于全縣或全市人民，不是他一個人的，劉石是大家的劉石，不是牛安的劉石。他們住公寓，劉石卻很少回公寓，一周回來三次都算多，不是去外地開會，就是在辦公室加班看文件、改講話，好不容易回來了，還是酒氣沖天，倒頭就睡。剛開始的時候，牛安試圖跟她商量一些家事，比如要個孩子，比如在西餐廳一起過個節(jié)日，他話還沒說完，劉石的電話就響了，等她接完電話，牛安剛說了不到三句，電話又響了。最后，當(dāng)劉石問，你剛才說什么了，牛安只好說，沒說什么，你忙吧。這還是在家里，要是上班時間，好不容易打個電話過去，劉石不是不接，就是摁掉了。后來，他有事只能打給她的跟班小毛。

又過了一年，小菱調(diào)到A城他們單位，就是劉石說的話。牛安為這事跟劉石說了三次都沒說完，最后還是編了個短信發(fā)給劉石的，他說：小菱丈夫是他的同事加好朋友，小菱在B城，他們夫妻分居兩地多年了，一直不能團聚，孩子教育、老人照顧都面臨著巨大的困難。后來，小毛出面給有關(guān)方面遞了條子，小菱就與牛安這個“丈夫”團聚了。其實這并不是牛安單方面的要求，小菱和丈夫分居多年，要不是因為孩子，小菱早就離婚了。

小菱調(diào)到A城后，住在單位的公租房里，那其實是他們倆的另一個家。小菱每天下班就買菜做飯，給牛安洗衣服，周末回B城的家里陪孩子，牛安回政府公寓，或者守空房或者聽劉石不停地接打電話、發(fā)指示。牛安也曾向小菱提出分別離婚結(jié)婚的話，被小菱拒絕了，原因是除了牛安的身份特殊外，她不想傷害孩子。每年暑假，小菱都要請年休假回B城陪孩子。那段時間，牛安才覺得小菱根本不是他的，他想要的未來仍然一片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