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潘光旦 圖_網(wǎng)絡
潘光旦:社會學家、民族學家和教育家。他是費孝通的良師兼益友。梁實秋認為他學貫中西,頭腦清晰,有獨立見解,其作品體現(xiàn)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凝合”。冰心則評價他是“男子中理智感情保持得最平衡的一個”。
研究中國現(xiàn)代教育,潘光旦是位繞不過去的人物。他在教育上最具特色的貢獻是提倡“位育之道”,這可能是自嚴復后,將傳統(tǒng)文化精神與西方科學知識結合的又一典范。
位育取自《中庸》,意為“安其所,遂其生”,接近于西方進化論中 adaptation 的概念,即人與歷史、人與環(huán)境之間相互影響、共同演化。所以,潘光旦提出這樣的主張:不向古人五體投地,也不受潮流的頤指氣使,擇善而從,擇不善而改。
近來常聽人說潮流兩個字,也常聽人說順應潮流四個字。尤其是在思想界里,好像真有一派浩浩湯湯的一種東西在那里走動似的。究竟有沒有,我們不去斷定他。我們要考慮的是:假如我們真在一種潮流之內(nèi),我們在學問界討生活的人應當如何對付。
假如你觀察山澗里一派激流的水,除了感嘆“逝者如斯夫!”之外,你也可以見到澗內(nèi)種種東西應付水流的方法,是很不一致的。樹葉,草根,落花,是完全跟水走的,可以算第一種。大一些的東西,例如石塊,大樹的老根,無論水流得如何湍激,是絲毫不動的,可以算第二種。澗床深處,有許多魚,頭部一律向著上流頂著,魚身的方向恰恰和水流的方向相反;好像爭著往上流游去,卻是并不見有什么進步。他們是潮流中的掙扎者。
人世間,社會上,思想界里,若是真有像潮流一般的現(xiàn)象,那末潮流中的分子——人——應付潮流的方法,也就有不同的幾派。不管潮流的方向目的,總是跟著走的,便好比澗水中的殘花落葉;不管潮流的方向目的,總是困守著不動的,例如一部分食古不化的前輩,便好比山澗中的頑石;看出潮流的方向目的,遇到方面不大正直,目的不大光明的潮流,便知竭力掙扎,不肯輕放一著的,畢竟是少數(shù)有見識的人。在學問界討生活的人應該就是這第三種人。他們好比山澗里的魚,和潮流有相當?shù)年P系,卻不會卷入旋渦,演滅頂?shù)膽K劇。
這都是常識,盡人而知的。但是近來似乎有一派哲學家在那里告訴人說,凡是已成為潮流的東西,我們都應當加入,應當順應。為什么呢?一種事物而能成為潮流,能獲得相當?shù)穆晞?,一定是?jīng)過了經(jīng)驗的盤駁的,一定是經(jīng)過了生活的顛撲而不破的,質(zhì)言之,一定有他的價值。
這似乎是極端實驗主義的論調(diào),他的是非我們可以不必管他,不過我們有一點懷疑。近代所稱的“潮流”和以前所稱的“風”似乎是沒有多大分別;要是潮流沒有不是的,那末,以前的風,如風氣,風俗,風尚,推而至于一切社會公認的習慣和觀念,當然都有他們的是處,我們又何必加以批評攻擊呢?
依我們看來,潮流就是風尚,他們是不一定有價值的。尤其在這個只普及識字而未嘗普及教育的時代,一種思想,一件貨物,可以因普遍的廣告方法,而立刻得捧場的人物,得到一種浩大的聲勢,這種聲勢甚或可以歷久不變。在學問界討生活的人,在此種所在,應當知所趨避取舍,做一個時代潮流主動的引導者、選擇者,卻不做只是被動的順應者。至少也應當做一個掙扎者,庶幾對山澗里的魚可以無愧。
1941年清華大學校慶時合影,左二為潘光旦。
教育不就是識字,至少,不只是識字。普及教育的工作絕對不是教人人認識幾百個或幾千個字就算了結的。這是從事教育事業(yè)的人早就了解的。不過近來所謂“平教”或“義教”的設施,似乎完全在識字上用功夫?!镀矫袂ё终n》一類的教材,便是這種功夫的一部分。講教育,不能不先從識字下手,這似乎是當然的也是必然的。不過若是普教工作只做到識字程度為止,接著沒有下文,那便大大的可慮了。
教育是近代社會進步的一大條件,是無可懷疑的。但只是識字的傳授,算不了一個大條件。他有他的利益,但也有不可避免的弊病。文字原是一種工具,并且是一種銳利的工具,要是用非其當,非徒無益,且有大害。對于社會如此,對于個人也是如此。
普通德謨克拉西政治下的社會知識生活往往發(fā)生許多不健全的現(xiàn)象;最顯著的一端是下等讀物的充斥。一種讀物,雖無價值,而銷場未嘗不暢旺,便足證識字教育逐漸普及或已經(jīng)普及的效果。識字教育可以教人讀書,讀不費腦力的書,但并不能教他讀那一種書才相宜;換言之,沒有把辨別價值的原則,選擇的原則,同時傳授給他。普通一個人的行為是向著抵抗力最少的路徑走的,同時又有外界的勢力引誘他上這條路;一推一挽,社會的知識生活又安能不江河日下呢?
吳鴻清教授創(chuàng)辦的伏羲教育,將識字與經(jīng)典誦讀有機結合,在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學習過程中隨文識字。
從這一類的社會現(xiàn)狀看去,可知“識字”和“識利害”不是一件事,也不一定有因果關系的。一個人識了字,能讀普通的書,未必定識利害,識取舍,識去就。利害,取舍,去就的道理的獲得,一半靠一個人的智力,一半也靠長時期的訓練。目下從事于教育普及事業(yè)的人并不承認平民教育只須做到讀書識字為止;但若是他們以為只要多識幾個字,一個人便可以懂得是非利害,社會問題就可以從此解決泰半,一個民族的文化就可以提高幾寸,那就太樂觀了。根據(jù) “識字便可明理”的信仰去辦“平教”或“義教”,結果不過替目下流行的種種小報,種種甚囂塵上的“性”的讀物,多培植幾個主顧……
談學問的人動輒要談觀點。
三四個人討論一個問題,費了許多唇舌,得不到一個可以共同承認的結論。便有人說,各人的觀點不同,所以要有結論,自然也是各不相謀的。或是你我彼此爭辯,最后的收場,雖不致不歡而散,也只落得一句:我和你的觀點不一樣,或是根本相反,自然是談不上軌道了。
這是常有的事。并且尋常到一個地步,令人不由得不懷疑:觀點兩字,似乎已經(jīng)成為辭窮理屈者的護身符。令人不由得不懷疑:在這個侈談觀點的世界里一種事物還有沒有是非真?zhèn)蔚亩ㄔu。因為據(jù)他們的說法,似乎一切觀點都有是處,并且是到同一的程度。
觀點的濫用,竊以為有三四個原因。
第一,只知道自己的觀點,而不兼顧別人的觀點。就是,不明白做學問的恕道。換言之,也是不明白綜合觀察的原則。不過這個弊病,犯的人雖多,卻犯得還不算深。你和人家討論,至少可以聽到這一類的話,如同,我何嘗見不到你的方面,我何嘗不設身處地,等等。他未必真見到,真能易地相處,不過他在原則上既還明白,他至少不能不故作不偏見的表示罷了。
第二,不了解觀點差等的原則。一切觀點不能有同等的價值,是不言而喻的。除非一個問題是渾圓的,也除非我們觀察者和問題的距離都是一樣,我們所觀察到的各方面,自然不免有大小精粗廣狹的差別。這個原則,不比前一個,似乎還沒有得到一般從事于學問者的清切的認識。例如一個社會病理的問題,若犯罪行為,是一個多方面的問題,可以用許多觀點來觀察他,經(jīng)濟的,法律的,生理的,心理的,倫理的……但是這許多觀點的價值決不能一樣。社會對付犯罪行為,最初是完全根據(jù)法律和倫理兩個觀點的;后來漸兼顧到經(jīng)濟的觀點,認定犯罪和生計有密切的關系;到了最近,才看出犯罪行為最根本的原因是生理與心理的。因為研究的功夫有進步,才看出一個問題各方面的大小輕重,才了解觀察一問題時,立腳點也有大小輕重。
第三,不了解同一觀點,在異樣情勢之下,可以有不同等的價值。這在固執(zhí)一個觀點的人不能了解,自然無須說得。就是懂得觀點差等的人也未必完全了解。但是我們可以舉一個很簡單的例。遺傳和環(huán)境,究竟哪一方面重要,亙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辯論過。其實是不難答復的。從自然界全般看去,天地的環(huán)境先于生物,也就先于遺傳;我們推想將來,生物可滅,遺傳可滅,而天地的環(huán)境比較常存;換言之,即環(huán)境為常,而遺傳為變。但自純粹的生物學方面及社會演化方面看去,二者的關系恰恰與前相反;生物遺傳所憑的精質(zhì)或種質(zhì),初不因普通的環(huán)境而發(fā)生變遷;我們行事,只可以拿環(huán)境遷就遺傳,而不能強遺傳遷就環(huán)境;換言之,即遺傳為常,而環(huán)境為變。同一遺傳,同一環(huán)境,而價值的輕重竟可以對換若此。
我們對于這二三簡單的原則如能切實體會,許多無謂的觀點上的爭論和故步自封,就可以幸免了。
我記得《論語》上記著下列一段話: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論語?先進》)
子路以為為了民人為了社稷服務,服務期內(nèi)所得到的經(jīng)驗,便是學問;不必一定要在學問上先有了預備,就是先讀了書,才可以服務??鬃訁s以為預備功夫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認為子路的舉動不免貽誤人家。
我又記得美國有位前輩動物學家叫做亞格西慈(Louis Agas—siz,1807—1873) 的說過一句話:
要研究自然,不要研究書本。(Study nature, not books. )
孔子要人讀書,這位動物學家不要人讀書,到底誰是誰非呢?我看都是。我們不妨推敲一下。
動物學和其他自然歷史研究的對象便是自然或自然的某一部分。自然的現(xiàn)象或事實是比較確定的,比較易于捉摸的,所以宜于直接的觀察,不必借重前人的成績;在初學的人,尤其是應當養(yǎng)成獨立觀察的習慣,不依賴成說,不人云亦云;否則名為研究自然現(xiàn)象,實際上不過記誦別人觀察自然現(xiàn)象后在白紙上的一些影射罷了。這是一層。自然界的事物,大部分是無生命的,小部分是有生命而無意識的,還有更小的一部分是略有意識而沒有價值觀念的;所以,他們不但可供直接觀察,并且宜于反復試驗,而不至于發(fā)生是非的道德問題,利害的法律問題,即不至于發(fā)生責任問題。質(zhì)言之,自然現(xiàn)象的研究,不妨常用“嘗試和正誤”的方法。這又是一層。
但是社會的現(xiàn)象不然。他們是比較不很確定的,比較不易于捉摸的,所以大部分不便于直接觀察。研究社會科學的人,除了當時當?shù)氐纳鐣顩r可以用實地調(diào)查的方法而外,大部分的工作不能不引用所謂人類學的方法和歷史的方法,換言之,即不能不取材于種種人類學的和歷史的記載;材料的正確不正確就全憑取用者眼光的精到不精到了。這是一層。社會的現(xiàn)象便是許多人綜合行為的表現(xiàn),他不但有生命,有意識,并且到處受嚴格的價值觀念所支配,所以不特不便于直接觀察,更不便于反復試驗。若有人輕于嘗試,便立刻可以鬧出亂子來。這又是一層。
要了解社會現(xiàn)象,尚且不能輕易嘗試,何況要指揮駕馭社會現(xiàn)象呢?所謂政治者無他,便是這種指揮駕馭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更不是率爾操觚者所能應付的了。子路在孔門列入政事,時常聽見同學們所發(fā)“某可使從政也歟?”一類的問題,但是他始終沒有了解政治事業(yè),關乎人群的安危利害,萬不能讓人用嘗試和正誤的方法來開玩笑,即不能不利用前人的經(jīng)驗成績,即不能不先有理論上的訓練和修養(yǎng),一言以蔽之,亦即不能不先讀書。子路既不了解,又從而為之辭,無怪孔子要罵他“賊夫人之子!”和“惡夫佞者!”了。
1947年4月底,清華校慶日,趙瑞云與潘光旦在大禮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