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貽坤
記得年少時候,家家都很窮。村里沒有電磨,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石碾。用石頭支起直徑三米左右的石制碾盤,中間豎起一根鐵質或木質的軸,一個直徑和長度都約一米的石柱,稱為碾砣,外面裝上碾框,連在軸上,便做成了一個石碾。村民家的谷物,都要到石碾上磨成粉,然后過了篩子,細的留用,顆粒大一點的,繼續(xù)在石碾上磨,然后再篩,如此周而復始。想來這石碾,便是改進了的舂米工具--石臼與石杵。
農閑時節(jié),正是石碾最忙的時候。家家都要帶著新鮮的谷物,一把掃米的小笤帚,兩根木棍,陸陸續(xù)續(xù)來石碾磨面。因為石碾少,碾米的人多,所以要排隊等候。若家里有事等不得,便將谷物放在碾旁,然后回家做事,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再回來排隊等碾?;蚴翘崆安盍诵『⒆觼砟脒吙纯矗绻腴e著,孩子就跑回家告訴大人,說“有碾”,于是趕緊帶了谷物去磨;倘有人在碾谷物,便回家告訴大人說“沒碾”,于是再等再看。
村里有一對夫妻,男人已近而立之年,女人要年長些,大了五六歲。所謂“女大五,賽老母”,女人大度,總是處處讓著男人,疼著男人,如待兒子一般。小男人卻持寵而嬌,淘氣得很,總也長不大。女人有時被男人氣得急了,就順手拿了掃碾的笤帚,對著男人屁股打下去--其實哪里是真的要打,不過做了樣子,嚇嚇而已。男人便佯裝害怕的樣子,掉頭跑出去。日子一久,街坊鄰居都曉得了,常作笑談。某日,男人又惹女人生氣了,于是女人又拿了掃碾的笤帚,將男人追出門去。適值門外有諸多乘涼者,都看在眼里。男人覺得失了顏面,女人也覺得尷尬。為難之際,男人陡然靈機一動,回首對著女人喊道:沒碾,你回去吧。女人會意,樂得順水推船,應聲答道:噢,沒碾啊?那我回去了。隨即回身踱進自家院里。男人也笑著跟了進去。鄉(xiāng)村的生活,家常的日子,雖然清苦些,卻過得有滋有味,明明艷艷,如天邊的七彩虹霞,本是平平常常的水滴,因了陽光,亦變得多姿多彩。
石碾好像專為女人而設的。來磨面的人家,十之八九必有女人。印象中仿佛每次路過石碾,都會看見女人在推碾磨面。記得有一首詩,不知何人所作:“清晨起來過山莊,誰家女子碾高粱。汗?jié)B粉面花含露,糠撲峨眉柳帶霜?!鞭r家小女嬌美可人的模樣。想來若有佳人相伴,縱然推碾辛苦些,也情甘意愿了。記得我們那時上小學,散學回來,倘看到鄰家大娘或是奶奶在碾米,就會將書包丟在一旁,跑過去幫著推碾。這時大娘或奶奶便會嘻嘻笑著,夸道:這娃懂事,比小狗強多了,沒白疼。說著話,眉眼兒滿滿的愛意,心里也是歡喜的。我們也會愈加賣力,以證實確比狗兒強了許多。那時的天總是那么藍,水那么綠,清貧的生活卻簡單而美麗。
有時推碾的也會只有男人。村里有一劉姓男人,幼時干活傷了腿,殘疾了,走路一跛一跛的,人都稱他“劉二瘸子”,快四十歲了,無妻,跟著哥嫂過日子。另有一老者,姓張,亦是瘸了腿,走路如劉二瘸子一樣,至耳順之年,卻喪了妻,獨居生活。某日,劉二瘸子獨自在石碾上磨玉米面,恰好張翁路過,見了,徑直走上前來幫著推碾。兩個殘疾人,一瘸一拐地推碾,如兩條相濡以沫的魚,半是凄涼半是暖。如這早春,乍暖還寒,卻已甘霖脈脈,潤物細無聲。有路過的人見了,先同年長的張翁打招呼,張翁逗樂道:你看我學劉二瘸子走路,像不像?周圍人聽了,皆忍俊不禁。彼時早有人已上前幫著推碾了。那時人們的心里都明明朗朗,澄澄澈澈,無一點塵埃,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老碾,如時光的河,流過那些難忘的歲月。從前推碾磨面的日子,仍歷歷在目,人們都不慌不忙,慢慢走著。從前的日色也慢,看著太陽慢慢地升起,慢慢地落下。那些貧窮而美好的日子,甘甜,溫暖,如春日里滿樹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