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荷塘，那一地月光

開芳芳

《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先生膾炙人口的名篇，多年來一直被收錄于中學(xué)語文教材。作為經(jīng)典的寫景抒情散文，它用各種筆法細細描摹了荷塘和月光，流露出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從何而來，按照常見說法，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白色恐怖”籠罩中國，朱自清由“大革命中的小卒”鉆進了古典文學(xué)的象牙塔，尋找安寧而不可得，內(nèi)心充滿了苦悶。這是“黑暗時代”在知識分子心靈上的投影。

細讀此文，我認為，文章后半部分關(guān)于江南采蓮季節(jié)，少男少女艷歌嬉游的描寫，其實是準(zhǔn)確解讀作者當(dāng)時心境的一把鑰匙。

此文寫于1927年，朱自清時年29歲，任教于清華大學(xué)，《背影》中提到的家中變故已經(jīng)發(fā)生，戀愛的夢幻和革命的激情開始消退，生活呈現(xiàn)出粗糲真實的一面。

文章一開頭就說：“這幾天，心中頗不寧靜?！彼灰环N情緒圍繞已經(jīng)有幾天了。當(dāng)月亮升起，一切歸于平靜，“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jīng)聽不見”時，他披上大衣帶上門出去。一個“帶”字，寫出了動作的輕緩，并不想驚動其他人，只想獨自暫時地從現(xiàn)實中抽身而出。所以，他選擇的是一條“幽僻”的，甚至是“陰森森”的路，“有些怕人”，“樹蓊蓊郁郁的”。此時他覺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要超出了平時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以不理?！痹谶@一片寧靜的天地中，他褪去所有桎梏，坦誠地面對最真實的自己。

當(dāng)時，最真實的“自己”是什么樣的呢？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許我們可以從他對荷塘的傾情描寫中窺知一二。

文章的四五六段集中描寫荷塘和月光，并用比喻、通感等大量修辭，濃墨重彩地細細描摹。先看作者的比喻：“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闭f白色的荷花“像明珠”“像星星”不新奇，但說像“剛出浴的美人”就讓人有些意外甚至費解了。微風(fēng)吹過荷塘，清香像“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是被人稱道的通感手法，妙處不必細說，值得玩味的是“高樓”的意象：古典詩詞中的“高樓”常有女子的嫵媚多情，比如李白的《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庇秩鐪赝ン薜摹稇浗稀罚骸笆嵯戳T，獨倚望江樓?！卑狄顾叺母杪?，綴以“高樓”的定語，明顯多了幾分香艷綺麗溫柔迷醉之感。從這段很有名的景物描寫中，可以看出作者表現(xiàn)荷塘之美時愛用女性意象，并且不是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而是嫵媚多情甚至帶有風(fēng)塵味的女子形象。

被蛙聲和蟬聲驚擾了寧靜之后，他很失落：“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彼麤]有什么樣的熱鬧呢？后文可以窺見他隱秘的內(nèi)心：“忽然想起采蓮的事了?！彼肫鸬牟缮彽漠嬅妫嬶L(fēng)不同于水生嫂帶領(lǐng)村里的一幫媳婦們英姿颯爽地穿梭在荷花淀與敵人戰(zhàn)斗，也不是勞動婦女們扎著頭巾汗如雨下地吆喝著號子熱火朝天忙生產(chǎn)的場景，而是在風(fēng)流的六朝美麗的季節(jié)，英俊的少年和美貌的少女眉目傳情，唱歌嬉游，情愫暗生。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隨性自由的戀愛方式、清澈純凈的似水柔情讓他艷羨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字里行間彌散出多少失落！

他說：“這到底令我惦記著江南了?！敝熳郧迨菗P州人，勉強可是看成他想念家鄉(xiāng)。但是，從上下文看，更合理的解釋是，他對任情任性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的向往?！敖稀?，對文人來說，意味著才子佳人、琴瑟和鳴、畫橋煙柳、笙簫吟唱，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旖旎，也有“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fēng)流。

所以，我認為《荷塘月色》寫出了一個傳統(tǒng)文人對抗瑣碎庸常，渴望自由超脫的一次精神之旅。同樣是人生失意，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仕途不順的士大夫寄情山水歸隱泉林，而滿腹才情的文人，則常期待有解語花相伴，“紅袖添香夜讀書”，讓漫漫寒夜平添幾分溫馨。

在西風(fēng)東漸的“五四”時期，文明進步的婚姻觀逐漸被社會接納，但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包括青樓文化），仍然殘存在舊文人的血脈中。朱自清站在新舊時代的交替口，呈現(xiàn)出掙扎、困惑和迷惘。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也生動地記錄了他內(nèi)心的矛盾：“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為什么?！薄拔业乃剂δ懿鸫┑赖碌难箸R，而我的情感卻終于被它壓服著，我于是有所顧忌了……”“我不安的心在靜里欲顯活躍了”，可以看出他理性與感性的沖突在內(nèi)心造成的掙扎與矛盾。

朱自清是個“剎那主義者”，這篇課文就真實地再現(xiàn)了他剎那的情愫。然而，這一切的神游在走向家門的那一刻戛然而止：“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蓖崎_門，家常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在這樣一次無人知曉的短暫神游中，他盡情地遐想了江南采蓮的浪漫情事，而后又心甘情愿地回到現(xiàn)實生活的軌道中，按部就班地去生活。這樣的結(jié)尾，不僅首尾呼應(yīng)，更能讀出一個人無處可逃的悲哀?，F(xiàn)實挾裹著強大的力量將你困在其中，片刻的歡愉瞬間不見，只留下溫暖而又惆悵的舊影。

《荷塘月色》映照出了人人都向往自由王國，卻不得不生活在現(xiàn)實王國的無奈。正如盧梭所說：“人人生而自由平等，卻無往不在枷鎖中。”理想浪漫溫情，而現(xiàn)實卻沉重粗糲，自由與倫理的沖突在朱自清的筆下就化成了清淡的月色、縹緲的荷香，讓人讀出了無可奈何，讀出了失落憂傷，卻也讀出了理解同情與會心一笑。因為，誰的生活不是這樣的呢？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安吉路實驗學(xué)校）

□責(zé)任編輯 萬永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