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貝
1
清明的雨水落到白龍廟的時候,爺爺已經(jīng)砍了一大捆柳枝。
牛屋里的山墻下竄出半腿高的蒿子草。爺爺拿了柳條屈在大腿上,折斷處的青津涂在他灰色的滌綸褲子上,印了幾個硬團(tuán)。他把柳枝分成五份,每份重新捆好,擺放在山墻下。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爺爺因?yàn)橛昧Σ粫r咧開的嘴角,問他,爺爺,干嘛要分開。爺爺把最后一捆柳枝用最軟的柳條捆好,說,給你二伯三伯四伯五伯弄的。
我說,那還多一份,是不是我家的。爺爺笑著說,可是,你這個小刀客,精得很。我又問,我爹不在家咋辦。爺爺說,知道你爹不在家,爺爺領(lǐng)著你上墳。我開心地跑過去,擰爺爺?shù)亩?。爺爺叫著輕點(diǎn)輕點(diǎn)兒,我今兒又沒吸煙,擰我耳朵干啥。我想了想,也是,就松開了手。
姥奶的墳在白龍廟的東崗上。
白龍廟早就沒有了,什么時候沒有的,我并不知道。爺爺也不知道,爺爺說,他爺爺知道。爺爺?shù)臓敔斶€在白龍廟里主過事,給村里人讀過村規(guī),用荊條抽過偷人漢子的背,給半數(shù)年輕人主持過婚禮,為多數(shù)老人編排過老事。我們這里說人死了叫老了,誰誰誰老了,有種壽終正寢的味道。爺爺?shù)臓敔斦f白龍廟是村子里的幾戶大人家集資修建的,這幾戶大人家都姓張,說是一個老爺生的,其中有一支出去做了大官,有一年回家省親的時候就提到修一座祠堂,弟兄幾個一呼百應(yīng),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很快就蓋起來。取名字的時候,大官說皇帝都想找龍脈,咱們也得有個龍字,就取了白龍廟。
爺爺說,后來可能因?yàn)榇蛘?,也可能因?yàn)楦某瘬Q代太快,老百姓肚子都吃不飽,也就顧不上修葺白龍廟了,漸漸地,白龍廟不見了,白龍廟這個名字卻留了下來,成了我們村的村名。
喏,那就是你姥奶的墳。爺爺指著前頭幾十米外的一個土堆說。
其實(shí)爺爺不用指我就知道,我都來過好幾回了。每次都是爺爺領(lǐng)我來,每次爺爺都是還沒到就指給我看。
姥奶的墳和我們村遙相呼應(yīng),村子在西邊,墳在東邊,中間隔一條大渠,再東邊是一大片丘陵。爺爺說,這叫“前有照,后有靠”,是風(fēng)水寶地。你姥奶埋這里埋的是地方。
我不知道啥是風(fēng)水寶地,我只知道姥奶的墳埋在一大片麥地里,麥苗已經(jīng)蓋住了我的膝蓋,一腳踩上去,媽媽給我納的戴鳳冠的花鞋都看不見了。爺爺把柳枝往墳上插的時候,我就在麥地里跳著打滾。
爺爺插好了柳枝,扭頭喊我,快來給你姥奶磕個頭。我從麥浪里踉踉蹌蹌地爬上來,走到墳頭的小瓦房前。
你瞅瞅,鞋都弄臟了??茨銒尰貋聿淮蚰悖敔斦f著,拉了我跪下,來,磕三個頭,磕響一點(diǎn)。
我聽話地拍拍小手,跪下來,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
媽,清明了,起了拾錢了。爺爺也磕了三個頭。我知道爺爺說的錢就是他燒的紙,去年他就告訴過我。他說姥奶在陰間也需要花錢,陰間的錢和陽間的錢不一樣。我趴下磕頭的時候,偷偷朝那個磚壘的小房子里面看了看。小房子里面已經(jīng)被草紙燒得發(fā)黑,一疊正在燃燒的草紙塞在里面,燒過的那頭變成了紙狀的灰色,風(fēng)一吹,紙灰飄了起來,我莫名地心驚,就趕緊爬起來。
等我老了的時候,你給我燒紙不燒。爺爺問我。
可燒。到時候我買很好很多紙燒給你,你想買啥就買啥。我貼著爺爺?shù)氖直壅f,爺爺高興地笑起來,真是我的乖孫女,沒有白稀罕你。
2
我把唐詩背到第一百三十六首的時候,我爹回來了,后面跟著我媽,我媽抱著我弟。
弟弟睜著一雙豌豆似的圓眼睛,看看我,看看爺爺,看看屋里的木桌子、木椅子、鍘刀,鍘刀的刀刃上還殘留著切割過的草津。爺爺把裝滿青草的背簍放下來,順手?jǐn)R了鐮刀,就咧開了滿是黃牙的嘴,要去抱弟弟。弟弟連忙后退一步,撲到我媽懷里,又轉(zhuǎn)過頭看爺爺。
這是你爺。這是你姐。我媽把他的頭從懷里撐開,讓他叫我們。
爺爺笑起來,說沒見過喊不出來很正常,一會兒把他往我那老水牛脖子上一掛,保險他叫得比誰都親。
爺爺說這話我相信。只要我一想爹媽,爺爺就把我抱起來放在老水牛的脖子上。老水牛已經(jīng)在我家呆了三年了,它來的時候就很老,現(xiàn)在更老了。越老兩只角越大,越老兩只角越硬,就跟爺爺?shù)哪_趾甲一樣,用剪子都剪不掉。爺爺出去放牛的時候,就讓我騎著它,剛開始我很害怕,爺爺對著老水牛說了幾句話,老水牛就乖乖地低下頭,讓我騎了上去。我抓著老水牛的兩只牛角,神氣得很。
我爹我媽把弟弟帶回家沒多久,就又出去打工了。我沒有多傷心,倒是我的弟弟,整天哭個沒完。我和爺爺輪流逗他,我給他捉螞蚱,用草根串一串,讓他玩。爺爺還給他逮放屁蟲,說他要是再哭的話,放屁蟲就會把屁崩到他的臉上,他的臉就會長麻子,就會變難看,長大就說不來花老婆了。弟弟害怕長大說不來花老婆,就不再哭了。
油菜花黃起來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香甜的味道。我坐在田埂上,托著腮,像個小詩人。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思考。弟弟仍舊穿著開襠褲,屁股上粘了泥巴,小雞雞也粘了泥巴,尿出來的尿開頭總是黑的。他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剛回來時的白凈,變黑了,冬天的時候,還會痄開一些裂口,看上去又結(jié)實(shí)又健康。
3
狗尾巴草在微風(fēng)中抻著細(xì)長的雙臂,不停地拂我的臉。茅草仍舊是灰白色,爽朗朗地扭著腰身,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從泥土里翹起蘭花指,紫的,粉的,黃色的居多。為什么田埂上的野花多是黃色的呢?我認(rèn)真地想著這個問題,覺得這是一個很復(fù)雜的問題,比老師出的加減混合應(yīng)用題還要難。
我想了一會兒,還是找不到答案,就向爺爺望去。爺爺正在奶奶的墳頭拔草。奶奶墳上的草已經(jīng)和弟弟一般高了。奶奶死的時候,我還在她的被窩里睡覺,睡得可死了。早上睜開眼,就看見奶奶躺在地上,地上鋪了一張葦子席,奶奶被一張白被單蓋著,一縷灰白的頭發(fā)沒有蓋嚴(yán)切,露在外面。二伯三伯四伯五伯,二媽三媽四媽五媽都來了,很熱鬧,進(jìn)進(jìn)出出的,爺爺走來走去地指揮。
我翻身下床,疑惑地看著。二媽說,你奶奶老了。我懵懵懂懂,還沒有從睡夢中醒過來。二媽又說,你奶奶老了,趕緊哭,別叫人笑話。
我哭不出來,就趿拉上鞋,走到爺爺跟前喊爺爺。爺爺回頭看了我一眼,沒理我,只顧和幾個伯伯說話。
電話打了沒?
打了。二伯說。
我立刻知道,我爹我媽就要回來了。我高興起來,就去拉爺爺?shù)氖帧?/p>
爺爺甩了我一下,說你去給浩娃穿衣服。爺爺從來沒有這樣甩過我的手,每次我去拉他的手,他就會把我的小手握在他又粗又硬的手掌心里。我有點(diǎn)難過。
我走到爺爺?shù)呐N?,爺爺和弟弟睡在這里。弟弟已經(jīng)醒了,正在被窩里摳自己的鼻涕吃,我很煩,就大聲呵斥他快點(diǎn)坐起來。我把衣服胡亂給他套上,又朝老水牛瞪了幾眼,就又出了牛屋。
院里已經(jīng)熱鬧起來。
三媽四媽五媽在給奶奶穿衣服,很古怪的衣服,暗紅色,上面還有花紋,我只在電視里見過。奶奶閉著眼睛,聽話地任憑三媽把胳膊往袖子里面套。我站在旁邊,一眼不眨地盯著看。她們把奶奶的衣服穿好后,又把奶奶放平,躺在葦子席上,用白布蓋好。
她們就開始哭起來。
二媽一邊哭一邊拉了我,在她身邊跪下,說,趕緊哭,我的親親的媽呀……
我偷偷向爺爺看去,爺爺一直沒有看奶奶一眼。
4
高亢的嗩吶聲響起來的時候,我爹回來了。他接過二伯遞過來的孝布,纏到頭上,就跪在我奶奶的棺材前放聲大哭。
多懸!再晚一會兒就落棺了。幾個掛著镢頭,扛著锨的人說。
奶奶的棺材被抬到墳邊了。挖開的麥苗亂七八糟地倒著,覆蓋著,新翻的泥土向外面散著氣味,像是浸著油,濕漉漉、活生生,叫人覺得有無限的生命力。這樣的泥土埋著奶奶,奶奶一定會睡得很香。
一個老頭在墳前叫著:
開山!
撒谷!
落棺!
添土!
我爹我媽他們就按照老頭的指示做。我看著奶奶的棺材慢慢落到坑里,端端正正,不偏不倚,上面撒了薄薄一層土。在棺材前面又放了一只碗,碗里也放了一些土,是我爹跳下去放的。等我爹爬上來。黃土就紛紛揚(yáng)起來,我爹他們就哭聲一片。
吹手、鼓手和客人們回到院子里吃面條,端飯的,端菜的,走來走去,有幾個年輕伢子笑著跑著打罵,幾個大人在商量下午捂火的事。我看到爺爺一個人坐在門檻上,一會兒看看人,一會兒看看天。心里一下子覺得很悲涼,就哭起來。
5
爺爺半撅起屁股,勾著頭,一揚(yáng)手,雜草扔在腦后。他拍拍手,站直身子,歪著頭丈量了一會兒,起身把帶來的一棵人把高的柳樹放在墳頭上試了試,又放到一邊,甩起镢頭,開始挖坑。
我不再思考了,跑過去幫助爺爺把柳樹扶住,爺爺往坑里填土,把柳樹的根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又用掀背啪啪拍幾下,說,好了,過幾天就會長高了。
會不會死呀?我問。
不會,你奶奶在招呼著。
明年清明的時候,就能長成一棵大柳樹。爺爺瞇著眼,笑著說。
6
奶奶的柳樹果然長得很高,路過斷魂的行人,灑過蕭蕭暮雨,撩亂過惹花的春風(fēng),翻爛了我爹買給我的一本很厚的古詩。
所有的詩句我都能順流倒背,我很驕傲,想在弟弟面前炫耀一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弟弟已經(jīng)長成一個小大人了。
他早就不吃自己的鼻涕了。他考上大學(xué)了。
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爺爺買了一個老年手機(jī),讓他想我們的時候給我們打電話。
爺爺正輪到三伯家。
他坐在輪椅上,已經(jīng)三月天氣了,他的大腿上還得蓋著一個小毯子。棉花芯,花棉布,吃飯的時候,手總是不聽使喚,飯滴總會灑在上面,把那一團(tuán)團(tuán)暗褐色的花弄得更硬更暗。
爺爺?shù)氖譂M是褶皺,指甲成了黃色,他用這樣的手拿著手機(jī),正看看,反看看,嘴里說,怪好,怪好。
爺爺,你看,我拿過手機(jī)給他演示,按這個鍵是往外面撥號,按這個鍵是接電話,來,我打一下你看看。
我撥了自己的號碼,把手機(jī)放在他的耳朵邊,叫他拿著,自己快步跑到外邊,接通手機(jī)。
爺爺,聽到了沒!我大聲對著手機(jī)說。
聽見了!聽見了!爺爺說。
就是這樣,想說啥就說啥。我一邊掛電話一邊又走進(jìn)爺爺?shù)男∥?,爺爺,這手機(jī)好不好?爺爺笑著說,好哇好哇!
以后不管你輪到誰家,隨時可以給我們打電話。我又叮囑爺爺。
爺爺點(diǎn)點(diǎn)頭,認(rèn)真得像個小學(xué)生。
7
我回到城里不到一天,就接到爺爺?shù)碾娫?。我問他有啥事,他說沒啥事,就是想打個電話。我覺得很好笑,就說沒事的話我就不和你多說了,我還在上班呢!
停了兩天,又接到爺爺?shù)碾娫?,爺爺在電話里好像很不好意思,說是腰疼。我說,那趕緊讓我三伯帶你到醫(yī)院看看。爺爺又說,不用不用,老毛病了,我就是想和你說說話。
我的眼眶有些濕濕的,想輕點(diǎn)聲,但又怕爺爺聽不見,就扯著嗓子說,想說啥就說,孫女在聽著呢!
爺爺給我講了很多村子里發(fā)生的事,北頭你大爺家的豬叫毒藥鬧死了,你國武二叔前幾天和人家打架,一個膀子都叫卸下來了,軍曉們的大閨女找了一個軍官,不幾天又叫人家攆了回來,就是存玲,和你一般大,記得沒?
我說,記得記得。
你啥時候能放假?爺爺問我。
五一我就回去。
清明你不回?爺爺說,我還想去給你奶奶上上墳哩,你回來了把我推去,又不遠(yuǎn)。
你走著不方便,就別去了。我勸他。
五一你回來,我就輪到你五伯家了。
那到時候我去五伯屋里看你。
放下手機(jī),我給我爹打了個電話,問他能不能和五伯調(diào)一下,五一時讓爺爺輪到我家。我爹想了一下說行。
弟弟比我先早一步回到家,一進(jìn)門他就說,姐一會兒咱們把爺爺推去給奶奶上墳,他都吵了好幾天了,沒人帶他去。
我爹接話說,咋!我們?nèi)ド蠅炦€不行!你看看他能去不能!
爺爺在堂屋里坐著,看著我回來,也沒說一句話。我放下行李,走過去,摸著爺爺?shù)募绨蛘f,一會兒我和浩娃帶你去,咋樣?
爺爺笑了笑,說可行。
我媽嘟囔道,真是事多,也不知道自己去上墳都多排場!
爺爺就像沒看見一樣,把臉扭到了別處。
8
我推著爺爺?shù)妮喴?,弟弟在旁邊扶著爺爺?shù)募绨?。路上看到了羊奶子、都結(jié)了,紅滴溜圓,看著就眼饞,我讓弟弟先推一下,拐到一邊,摘了幾個羊奶子,往嘴里咬了一顆,又給爺爺喂了一顆。
爺爺一嚼,眼睛立刻瞇在了一起,說真酸,現(xiàn)在這樹上的都不好吃,我小的時候,滿山上都是,不熟的時候,是青奶頭,熟的時候,就是紅奶頭,又好看又好吃,不是光酸,酸里還帶甜,吃得你姥奶做的飯我都咬不動了。
你小時候可真眼氣人。我說。
爺爺哈哈笑著,讓弟弟把剩下的幾個吃了。
爺爺又說,實(shí)際上我不來上墳?zāi)隳棠桃膊还肿铮揖褪窍胱屗麄兺莆页鰜碜咦?,我成天坐屋里憋得很。你瞅瞅你奶奶墳上的草都長人把高了,也沒人來薅薅。
爺爺?shù)妮喴瓮T诼愤叄^不來。我和弟弟抬不動。爺爺就遙控指揮我和弟弟,給奶奶的墳頭拔草,把那棵柳樹的枝條砍一下,長得太亂,不好看。
9
冬天的時候,我和弟弟想帶爺爺去洗洗澡,他身上已經(jīng)有味了。二伯說,輪在我這兒,你們把他折騰感冒了我可不管。
我說你放心吧,感冒了我掏錢看病。
我和弟弟找了車,把爺爺拉到鎮(zhèn)子上的澡堂里,弟弟扶著他,花了二十塊找人給爺爺搓了背,給爺爺換上新秋衣秋褲,還給爺爺?shù)囊\子上噴了花露水。爺爺說他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弄這么凈扮。
我對爺爺說,看你多拽!牛不牛?
牛!爺爺?shù)哪樇t撲撲的,拉著長腔說。
剛回到城里沒幾天,半夜里忽然接到爺爺?shù)碾娫?。爺爺?shù)穆曇艉芷婀郑覇査α?,他說,他摔倒了。上廁所,自己用胳膊架著,身子一滑溜,就倒地上了,貴賤爬不起來。
我說,你趕緊喊二伯呀!
喊了,沒應(yīng)聲。
那估計是他們睡著了。你咋不給我二伯打電話哩,我心疼地埋怨他。
他說,我手機(jī)上只有你的號碼。
我說,爺爺,你先別急,我現(xiàn)在給我二伯打電話。
響了好久二伯才接,他說,哦,我好像聽見一點(diǎn)聲音,想著沒啥事。那我現(xiàn)在起來瞅瞅。
我掛了手機(jī),氣得一夜沒睡。
10
過年你可得回來呀。我又給爺爺打去電話的時候,爺爺對我說。
我說好。
大年初三,我就準(zhǔn)備回老家。收拾完畢,卻臨時接到通知,要提前上班,迎接省里檢查。
我趕緊給爺爺打電話。爺爺問我得忙幾天,我說,盡快,爭取燈節(jié)我回去,咋樣?
爺爺說你盡快呀。
初八,我又接到爺爺電話,問我啥時候回家。我哄著他,快了,上次不是給你說燈節(jié)回去嗎?
我忘了。爺爺說。
我取笑爺爺,你真是個老糊涂蟲。你別催,這次回家我給你買了好多好吃的,還有一臺收音機(jī),德國產(chǎn)的,音質(zhì)可清了,比以前給你買的強(qiáng)幾百倍。但是有一條,你可別再相信收音機(jī)里那些賣假藥的了,那都是騙人哩。
爺爺說好,我記住了。
十四早上,我收拾了行李,準(zhǔn)備坐下午兩點(diǎn)的班車,從縣城到我們村,只有這一趟直達(dá)車。
我把收音機(jī)裝好,省得碰壞。拉上行李箱的拉鏈,手機(jī)響了。
我爹打來的。
他說,你爺爺老了。
11
中午,我回到了老家。爺爺?shù)睦弦乱呀?jīng)穿好,躺在水晶館里。他的身上蓋著白布單,我看不見他的臉。
我爹我媽他們都穿著孝衣,頭上裹著孝布,嗩吶嗚哩哇啦地吹著,我媽和她的幾個妯娌正跪在棺材前面撕心裂肺地哭。
住在我媽房子后面的尊軒二爺說,看看人家這媳婦們,人多了就是好,哭得也響亮,趕明兒我老了,要是有這陣勢就能合上眼了。
我跪在爺爺?shù)墓撞那?,看著爺爺?shù)陌撞紗危坏螠I也流不出來。
三伯說,你爺沒啥病,就是有半個月沒解大手了。
四伯說,你爺是天快明斷氣的,這兩天他老說肚子疼,我們想著肚子疼能有啥大毛病,就沒在意。
我說,你他媽的幾天不屙屎也能憋死!
幾個伯伯說,你這妮兒咋這樣說話!
12
在奶奶的右邊,又挖了一個大坑。這是爺爺?shù)男录遥瑺敔數(shù)男录液艽?,比在幾個伯家住的小屋大多了,又寬敞又明亮。
我把爺爺?shù)氖謾C(jī)也放進(jìn)他的新家。我說,爺爺,有空你就給我打電話。
我爹他們在爺爺?shù)膲炆弦苍粤艘豢昧鴺?。我爹說,柳樹成雙,來年吉祥。
我看著這棵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的柳樹,跪了下去,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