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殿東
我倒以為,我們不必急切地勸所有人讀書。因為書猶藥也,勸人讀書很像勸人吃藥。但卻可以提醒,在你拿起書準備打開時,問一下自己:我為什么要讀這本書?讀書的動機,可能決定著讀書的結(jié)果,影響著讀書的境界。
我們也不必過于責備所有不讀書的人,也許還需要理解包容他們。他們的某些言行,也許還真的符合人生宇宙中某些部分的真理,就如同說大象是一根柱子一樣。人們來到世間,一定不是只為了讀書的;相反,如果需要讀書,讀書一定是為了人生的。說書如同藥,讀書的前提就出來了,人病了需要療養(yǎng)才需要吃藥;得了什么病,才吃什么藥。否則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吃藥呢?孔子說,“行有余力,而后學文”。在孔子看來,還有比“學文”(學習文化典籍,即泛義上的讀書)更重要的事情在,這就是“行”,進了家門上堂見了父母就行孝,下堂見了兄弟姐妹就行尊長愛幼,出了家門就廣泛地友愛更多的人們,并進一步親近仁德圣賢。顯然這些話是對正在讀書上學的學生說的,很值得我們深思。
一個人病了,需要治療康復,但治療康復的方法有很多,吃藥只是方法之一,并不是唯一。即使得了同一種病,不同的人,在不同時空,所吃的藥也會有很多種不同,正像數(shù)學的一題多解一樣。人們來到世間,各自的人生愿望及人生終點各不相同,從起點到終點,從此岸到彼岸,所需要的途徑和方法也各不相同,讀書只是眾多的途徑方法之一。“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說這話,用來自勉自勵,尚可理解;若用來苛人,會大有悖謬。圣賢曾棒喝我們:“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所以,我們需要與書有一段距離,就像我們站在大道上看路邊的藥鋪一樣。這一段距離可能會使我們對讀書保持清醒的頭腦,避免墜入“法執(zhí)”之中。
“法執(zhí)”,是一個很專業(yè)的名詞,也是個大概念,它幾乎包括了讀書的所有錯誤行為。所謂法,指我們的心愿從生起到實現(xiàn)這個過程中的方法途徑。它包括所有的觀念、理論、方針、政策、制度、章程,也包括所有的技術、工具、措施、方法等等。所謂執(zhí),就是執(zhí)著、迷信,就是迷失到法本身而忘掉或忽略了實現(xiàn)心愿這一目的。所以,我們說,發(fā)愿(即心愿的產(chǎn)生)和了愿(即心愿的實現(xiàn))是人生第一位的,而那些幫助我們實現(xiàn)愿望的所有的途徑方法是第二位的。因此,我們說,在你拿起書準備打開時,問一下自己:我為什么要讀這本書?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這句話也許對于寒士勵志很有幫助,但對許多二代公子幾乎沒有什么意義,他們可能更需要的是,在富裕的物質(zhì)享受下如何獲得心靈精神的清新生機。于二代公子或某些獨生子而言,“我”不需要“黃金屋”和“顏如玉”,不需要為此而去讀那些改變貧窮家境提高物質(zhì)生活的書。有時候師長們非常困惑中小學生為什么不如饑似渴地讀那些大部頭的世界名著呢。我們的師長也許不明白,那些大部頭的世界名著本身就不是給今天的中小學生寫的,今天的中小學生只需要幾塊錢一瓶的娃哈哈或農(nóng)夫山泉,并不需要數(shù)百元一杯的大紅袍或什么功夫茶。所以,破除讀書“法執(zhí)”的第一步,就是要明白“我”是誰,“我”現(xiàn)在在這里需要讀什么書。至于那些自己不讀書只要求別人讀書,或者把遙不可及的別人的讀書標準拿來要求自己的子弟,就不必去說了。
莊子曾坐在高高的山頂上,給我們登書山的人列了幾種迷途供我們覺醒。第一種迷途,刻意放言高論,埋怨指責,誹謗世俗。第二種,極力宣揚道義,主張修為,好為人師,設立名教,教誨世人。第三種,宣揚建功立業(yè),丹青留名,標榜富強國家。第四種,避世江湖,隱居休閑。第五種,調(diào)息導引,練拳服丹,追求長壽。一個孜孜讀書的人看了這些,著實會嚇出一身冷汗來。我們盡心盡力地讀書,幾乎很難跳出這些范圍,且被莊子視為迷途。這里的第三種,莊子只用了五個字來提醒,“無功名而治”。他并不是反對為天下太平而努力,只是提倡一種更高的境界,就是不必過分追求建功立業(yè)流芳百世,如果沒有建功立業(yè)流芳百世卻使天下太平,那才是讀書人要追求的。在莊子看來,這里的天下太平的“治”是根本目的,是第一位的;而那些“功名”只是手段之一,是途徑之一,是第二位的。莊子反對的并不是目的,并不是天下太平,而是一味地提倡建功立業(yè)流芳百世這些刻意的行為。讀書人明白了這一條,就明白了當年古公稟父為什么要放棄與戎狄作戰(zhàn),離開原有的土地和封地上的人民遷徙周原的心了。
老子呢,他簡直是居于九萬里高之青天之上,不斷地用“猶然笑之”和“猶有未樹也”來引領著讀書人走向圣地。你書讀成了,做到了勝任工作職位成為杰出將才,品德心性可以承載一鄉(xiāng)一邦,德才兼?zhèn)淇梢灾卫硪粐@些成就,這才符合了基本準線,你的第一個師兄宋榮子還在那里笑你呢,因為你還沒有過第二關,這第二關叫毀譽關。事業(yè)上你成功了,但在內(nèi)心深處你仍活在別人的贊美或貶斥中,你仍很在意別人的評價,很受別人毀譽的影響。你繼續(xù)讀書,過了求名的毀譽關,也不再極力追求世間的福報,第二個師兄列御寇還在那里等著你,幫你完成“猶有未樹”的第三關功課。你繼續(xù)讀書,終于完成了第三關,達到身心的更高進化,擁有了更大的本領,并能把持住內(nèi)心不受世間福報的誘惑,這時大師兄便在九霄之上等著你過第四關,最后你完全地擺脫了物質(zhì)與精神的束縛與依賴,達至神人圣人的境界。固然,我們每一個人不一定都要像或都能像老子莊子那樣,但他們給我們指點的讀書津口,還是很值得讀書人深思反省的。
“我為什么要讀這本書?”這是學子對讀書的初心與起點的自覺。經(jīng)常捫心自問,會給求學成長階段的學子點亮讀書的航燈。高分低能的論斷、錢學森之問以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悲嘆,都既在悲嘆當前教育,更在悲嘆讀書的偏失。讀書首先用來明理,洞明世事,弄清宇宙人生中的因果事理,同時端正自己的內(nèi)心念頭,然后去把人做好,這也許就是今天說的“立德樹人”了。
“我為什么要讀這本書?”這是文人對讀書的初心與起點的警戒。當你學富五車時,或者自感“腹有詩書氣自華”,或者擁書自雄,這時需要退出那個藥鋪子到門外,聽聽那個砍柴的下下人說,“諸佛大義與文字無關”;想想兩個皇帝,一個焚書又坑儒,一個大興文字獄;再望望西方的柏拉圖對“詩人”的批判,歌德筆下浮士德心中的象牙塔。如果讀書給別人給社會讀出了一堆的負能量,給自己也讀出了一身的壞毛病,那還“不如無書”來得純正干凈。歐洲人把成吉思汗的蒙古大軍橫掃歐洲大陸看成是“上帝的鞭子”,那么我們讀書人是否也需要將“焚書坑儒”與“文字獄”看成是“老師的戒尺”呢?明末清初的關中大儒李二曲在其《學髓》一文中,大聲疾呼:如果我們讀書求學,不是為了提升心性,使自己身心健全發(fā)展,即使讀盡伏羲以來所有的典籍,也只不過是在玩物;撰寫的文章書籍堆了一桌子填滿了一屋子,也仍不過是在喪志。至于今天全社會的人們,都在低頭看手機,大家只需要自問“我為什么要低頭讀手機上的這些圖畫文字”,其是非曲直,各人便會心中自明。
對于每一個處在社會興替輪轉(zhuǎn)的個人或一個家族而言,改變命運,提升地位,經(jīng)久不衰,書與讀書都起了重要的作用;對于具有上下五千年歷史的中華民族而言,中華文明歷久彌新,永葆活力,書和讀書也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如果我們民族的有些讀書人,能夠時刻反省自己讀書的初心,走出書屋站在人生社會的大道上回望屋內(nèi)的書與讀書人,遠望屋外的行路人;我們民族另外一些不讀書或不需要讀書的成功者,把眼前和局部的眼光放向未來與整體:那么,我們這個民族,讀書的境界就可能會大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