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江磊
2016年9月,在結束了兩年的孔子學院的任教后,我毅然踏上了從西非國家貝寧單車騎行回國的旅程。在歷時360天、騎行16000公里、途經16國之后,于2017年9月經新疆喀拉蘇口岸回到了我的祖國。
回憶起這段歷時一年的難忘經歷,路上見到的不同文化背景卻真實鮮活的當地人,遇到的一個個平凡卻立體的故事,構成了屬于我的騎行記憶。故事開始于2014年,本科畢業(yè)后的我,因機緣巧合,成為了一名漢語教師志愿者,前往了那個鮮為人知的國家—貝寧,開啟了兩年的漢教之旅。除了那個歷史上僅存三個世紀的達荷美王國,以及位于該國南部最大瀉湖—諾奎湖上有著“非洲威尼斯”之稱的岡維埃,我對貝寧并無其他了解。貧窮、落后、疾病……非洲眾多負面的印象充斥在我腦海里,面對將要到來的非洲生活,我除了接受似乎并無其他選項。在貝寧工作和生活的兩年間,我走遍了這個國家,發(fā)現這是一片充滿朝氣的大陸。當我看到一張張微笑著的可愛臉龐,一幅幅聞樂起舞的畫面,我便知道這才是一個更為真實的非洲。這片大陸并不是我們從社交媒體了解到的那么狹隘,人們的樂觀開朗擠走了貧窮,人們可以快樂地活著。
我騎行回國的旅程似乎又被賦予了另外一個使命,我要將我看到的故事講述給更多的人,那便是:從非洲到中國,最不孤單的路。2016年9月,我剃了光頭,帶著近40公斤的行李出發(fā)了。完全不知道前方會遇到什么,唯一確定的是我要先從貝寧騎到摩洛哥,當時連途經哪些國家都還不確定,要取決于簽證辦理的情況。
9月的西非依然烈日灼人。騎行到了第9天,我告別了柏油路,騎上布滿礫石的紅土路。單車鏈條吱嘎吱嘎地響著,燈架也被震沒了,一輛汽車駛過,我瞬間就被揚塵弄得灰頭土臉。
騎行是單調的,需要上午9點出發(fā),晚上6點停下來借宿或扎營。騎行非洲又是有趣的,道路筆直向前,兩旁長滿稻草,偶爾還會冒出兩棵猴面包樹。小販在叫賣著飲料,熱情的大媽邀請你品嘗橙子,每個人都充滿快樂。
騎行第11天,可能是因為午飯沒吃好,我騎得特別累。此時,一個小女孩跑到路邊,一直沖著我喊:“禮物,禮物!”別誤會,她并不是想索要禮物,而是要送給我這個騎行的陌生人半個烤玉米。這原本是一個人的苦行,小姑娘善意的舉動卻讓我甜在心頭。
2017年元月,騎行至塞內加爾,在金濟紹兒過完元旦的我,來到了卡豐廷??ㄘS廷附近的海域被稱為西非最美海岸線,除了湛藍的海水、安靜的沙灘,還有充滿生機的沼澤生態(tài)系統(tǒng)。而我這個不速之客卻發(fā)現另外一幅有意思的畫面:每天早上9點,上百名趕海人組成的背夫團隊,會頭頂魚箱涉水進入齊腰深的海水中,因為在那里有數十艘漁船拋錨等待著他們過來卸貨。趕海人在收好40公斤重的魚獲后,便開始了那驚人的一幕,他們奔跑在海岸線上,將海魚運至數百米外的作坊式熏魚場。這樣一趟下來,他們可以得到400西非法郎(約人民幣4.5元)的報酬,現在你可以理解他們?yōu)槭裁磿寂芰税??收到魚獲后的大媽,便開始了在作坊的熏制工作,從航拍的角度看熏魚場面,實在是令人驚訝。這些又大又新鮮的海魚,被他們做成了便宜又耐保存的熏魚或腌魚。奔跑的趕海人、被鹽腌裂的雙手、綿延數公里的煙霧,這就是卡豐廷成千上萬人的生活。
從西非貝寧出發(fā)后,我先后經過多哥、布基納法索、科特迪瓦、馬里、幾內亞、塞內加爾、岡比亞和毛里塔尼亞這些國家。這片以前法國殖民地為主的國家,通行法語,卻給我提供了很大的便利。正是在貝寧的經歷,讓我學會了非洲法語,也讓我能更容易地和當地人交流,遇見了許多平凡卻真實鮮活的故事。在多哥,我遇到了畫家菲利克斯并借宿在他家,他給我講述了他年輕時的流浪生活;在布基納法索,在這個有著“君子之國”美稱的國家,我卻得了人生中第一次瘧疾,上吐下瀉、幾乎不能自理;在科特迪瓦,我參觀了世界上最大的教堂——亞穆蘇克羅和平圣母大教堂;在馬里,這個歷史悠久卻飽經滄桑的國度,我泛舟在莫普提的尼日爾河上;在幾內亞,這個“毫無秩序”的國家當中,我卻可以和當地獵人阿爾法一塊兒打獵,并扛了野豬回家,在路邊等他時,還差點被當地人當成了強盜;在塞內加爾,我看到了西非最美的海岸線,著名的奴隸島和玫瑰湖;在岡比亞,我夜宿邊檢,兩次過境卻無緣深度了解;在毛里塔尼亞的中資企業(yè)中,我在異鄉(xiāng)度過了一個別樣的春節(jié)……
從毛里塔尼亞到西撒哈拉,北行的我遇到了來自沙漠深處的偏北風,這便成了我整個旅程當中最痛苦的一段記憶。在毛里塔尼亞,迎接我的是集海洋、河流、沙漠等生態(tài)系統(tǒng)于一體的Diawling國家公園。在國家公園騎車,時不時就會碰到野鴨在湖上掠過,而剛拍完野鴨我就又看見一大群火烈鳥飛過。然而,野性天堂也可以理解為荒無人煙,四周沒有村莊,小店更是少得可憐。如果錯過一家小店,可能要再騎兩三個小時才能碰到下一家,而店里也只有餅干、牛奶和小面包。所以,每到一處檢查站,我都要詢問憲兵,前方哪里有小店,哪里可以獲得水,哪里有可以留宿過夜的地方。有一次憲兵告訴我,前邊80公里都沒有小店!糾結之后,我只能往回騎了15公里,買好法棍和水才繼續(xù)趕路。
從首都努瓦克肖特到中部城市阿塔爾,440公里的路程花了我8天的時間,而反向騎行的瑞士小哥只花費了3天,這就是頂風與順風的差距。離開阿塔爾,我坐車前往了古城欣蓋提,并從那里,與向導阿合邁特、駱駝兄弟(漢娜和水銀)用了四天五夜在撒哈拉徒步了100多公里來到了瓦丹,而我行走的只是歷史上那條著名的北非往返撒哈拉以南非洲貿易線中的一小截而已。從12世紀開始,北非阿拉伯商人就開始經過瓦丹、欣蓋提、提希特、瓦拉塔,前往曾經加納帝國、馬里帝國以及桑海帝國所在的中心城市通布圖、加奧等地運送茶葉、鹽等物資,來換取西非內陸地區(qū)盛產的黃金。17~19世紀,這條貿易線發(fā)展到了頂峰,隨著貿易到來的還有知識,大量伊斯蘭學者的涌入,傳播文化知識的同時,也使欣蓋提成為了遠近聞名的伊斯蘭第7大圣城。只是,因為現代海上貿易的發(fā)展,加上風沙的侵蝕,這幾座古城淪陷,已今非昔比。
當我再次返回阿塔爾拿到我的車,繼續(xù)騎行的時候,簽證上的時間還剩三天。于是,搭乘從祖埃拉特開往努瓦迪布的礦石火車是我唯一的選擇。這列裝有200多車皮鐵礦石的火車,讓我覺得簡直是世界上最長的火車。火車原本該晚上6點到,結果9點多才緩緩開來,所有等車的乘客突然都跑了起來,我完全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只好也推車跟著跑。原來,這列火車只有一節(jié)載客的車廂,其余都是露天的礦車。真不愧是世界最長的礦石火車,大概跑了100多米,還是不見客運車廂,我甚至覺得要趕不上了。又往前沖了一段,終于看到了客運車廂。礦車上有牧民趕著羊群,我趕忙請他先把行李放到礦車上。就在牧民剛剛抓到自行車時,火車開動了,緊急關頭,我顧不上跑丟的拖鞋,一邊追著火車,一邊扒上了車廂,相當驚險。當晚,我披著睡袋露天睡在鐵礦石上。第二天起來,我的臉覆滿了灰塵,儼然一個礦工的形象。但回想起,以天為蓋、以地為席的億星級待遇,生活不是很美好嗎?
順利離開毛里塔尼亞,我經過西撒哈拉,來到了美麗的北非國家——摩洛哥。除了柏柏爾商人的那些套路,摩洛哥真是一個理想的旅游目的地。作為一個較為世俗化的伊斯蘭國家,它有著悠久的歷史和文化、良好的治安環(huán)境、低廉的物價水平,加上集海洋、平原、山地、雪山、沙漠于一體的多樣性地貌,無論你是沖浪者、自駕游旅行者、背包客,還是騎車旅行者,都會喜歡上這個國家。
在摩洛哥騎行的56天,從西部的海岸線、到中部的三座阿特拉斯山脈、再到東部的撒哈拉沙漠邊緣,摩洛哥的那人那景令人印象深刻。在靠近Ait Hamza的地方,我發(fā)現前面的路已經被河水沖斷,看著地圖上不遠處的大路,原則上不走回頭路的我,果斷推車進入河灘。于是,河谷里這段10公里的路花費了一整個白天。當天晚上,筋疲力盡已經沒有食物的我,向山腰上勞作的大叔詢問購買土豆的可能性,艾格利特大叔卻熱情地收留了我。海拔2500米的阿特拉斯山脈,在初春時節(jié)還是極為寒冷的,我無法想象蓋著三床被子的我,要是露營野外會是什么樣子。
第二天,告別艾格利特大叔,我便繼續(xù)趕路。只是后面遇到的那一幕,讓人感到心酸。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手里拿著一塊石頭面露兇狠狀,另外有一名30多歲的男子和一名40歲左右的中年婦女,他們看著我騎車過來,小姑娘跟在后面,看得出來是想要甩開他倆。我一看形勢不對,就停下車來裝作問路了解情況,只是他們的法語有限,溝通并不太順利。從婦女那里得知,小女孩是她女兒,那個中年男子是女孩的丈夫;我又問小女孩,她承認那是他媽媽,但否認是男子的妻子。顯而易見,這是一出逼婚的悲劇,在北非摩洛哥的鄉(xiāng)下,直到現在還存在這樣的悲劇。只是我覺得無能為力,幫得了一時卻救不了一世,后面兩個法國大叔也看到此景,大家只能攤手表示無奈。
離開摩洛哥之后進入土耳其,經過格魯吉亞、亞美尼亞、伊朗、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并最終回到中國。信奉東正教的格魯吉亞人比起前面的非洲人和土耳其人,就顯得高冷許多。格魯吉亞北邊的高加索山脈終年積雪、氣候寒冷,加之我騎行時連綿不斷的陰雨天,這種“冷”的感覺更為明顯。我不確信,這種冷是來自于他們的信仰、民族特性,還是從前蘇聯(lián)輝煌時期一下子解體之后的失落無力。除了著名的滑雪勝地—梅斯蒂亞,溫泉療養(yǎng)勝地—波爾若米,還有久負盛名的格魯吉亞紅酒,一路上我很難看到人們的微笑,更多看到的是鄉(xiāng)下廢棄的火車站、破敗的鐵路,還有經常跟蹤騎行者的警察。想用樸樹的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送給他們:快點揚起你那蒼白的臉吧,快點松開你那緊皺的眉吧,你的生命也不長,不能用它來悲傷……
在中西亞,最讓人難忘的是土耳其的美景、烏茲別克斯坦的烤肉、塔吉克斯坦的高原,以及伊朗的所有。從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開始,我和土耳其大叔維達特組隊騎行。57歲的他不光是單車旅行者,還是專業(yè)的滑翔傘、登山向導。這一路上,變成吃瓜群眾的我們,一路嗨歌騎到了帕米爾高原。非洲是貧窮的,是狂野的,這毋庸置疑。但是,我們不能簡單以此來定義它。這里的人雖然物質生活很清貧,但他們隨遇而安,成天嘻嘻哈哈,聽到音樂就會跳起舞蹈,幸福指數不知比我們高了多少倍。從非洲到中國,雖遠隔萬里,但只要放下包袱、保持心的開放,那永遠都是一條最不孤單的路。
見世界,其實就是見自己;觀世界,才會有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