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娘被

郭華悅

村里有個習(xí)俗：兒子結(jié)婚時，都得請人縫制一床被子，叫做離娘被。意思是成了家就得離開娘，靠小夫妻倆自己過活。

王師傅年輕時顛沛流離，后來到這兒落了腳，娶妻生子。雖是個大男人，但方圓十里，王師傅縫制的離娘被卻最受歡迎。不少人慕名而來。因此，每到婚嫁旺季王師傅就忙得不可開交。

月娘是村里的寡母。年輕時，月娘就守了寡，辛苦把兒子拉扯大。如今，兒子就要成家了，月娘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要落地了。于是月娘早早就到王師傅那兒訂了一床離娘被，可拿回家里左看右看，怎么也不滿意。

兒子在一旁問：“怎么啦？”

月娘把被子翻來覆去地看，皺著眉頭，嫌棄道：“都說王師傅的手藝好，哪兒好了？這針線活兒真不怎么樣，還不如我呢！而且這被子拿在手里總覺得有點(diǎn)怪，好像是輕了？”

兒子聞言，忙拿來家里的秤過了一下，果然少了斤兩。

月娘大怒：“這老家伙，這種缺德錢也敢賺？別人家辦喜事，他倒好，黑心爛肺地?fù)坪锰帲B咱們孤兒寡母都不放過，真夠缺德的！”

兒子勸月娘道：“算了，咱家喜事臨門，不值得為這事動氣?！?/p>

月娘想想也是，但心中依舊怒氣難平：“老東西，早晚得給他點(diǎn)教訓(xùn)?！?/p>

兒子的喜事順順利利地操辦了，但離娘被這事始終是月娘心頭的一根刺。

兒子成家后，月娘總算了了一件大事。接下來，月娘便開始考慮自己。人老了，繼續(xù)在地里刨食，靠著幾畝地過活，實(shí)在有點(diǎn)勉強(qiáng)。如今，兒子夫妻倆進(jìn)城做點(diǎn)小生意，日子過得還可以。月娘便想著自己也做點(diǎn)營生，手頭也寬裕點(diǎn)。

沒過多久，月娘的老屋外頭就掛起了一塊招牌，上頭寫著：縫制離娘被。

兒子正巧回來，看到這塊招牌，勸月娘道：“人家王師傅做得好好的，一個村子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您這不是自尋尷尬嗎？”

月娘哼道：“你摸著良心說，娘的針線活兒怎么樣？村里頭的人，除了做離娘被，其他縫縫補(bǔ)補(bǔ)的活兒，誰不是來找我月娘？那個黑心爛肺的，手藝那么差，都能賺得盆滿缽滿，娘這么好的手藝，怎么就不能做離娘被？”

兒子想再勸，但看著月娘堅定的神色，不禁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月娘的裁縫鋪就這么靜悄悄地開張了。有嘴快的告訴了王師傅，可王師傅只顧著做針線活兒，眼皮也不抬地說：“靠手藝掙錢，各憑本事。”

別人聽了，不禁笑道：“還是王師傅有底氣，這些自然是不用在意的。話說這些年來，不說外頭，單是咱村里，做離娘被的鋪?zhàn)右膊恢篱_了多少，可到頭來全關(guān)了門。還是王師傅厲害，可謂所向披靡，難逢對手?！?/p>

月娘的鋪?zhàn)娱_張后，生意還不錯，來預(yù)定離娘被的人絡(luò)繹不絕。月娘心里頭喜滋滋的，還有點(diǎn)小得意。

可一年后月娘的生意漸漸冷清了下來。

再看王師傅那邊，生意還是一如既往地好。要做離娘被的人都得排隊等著。

這天，月娘的兒子回來了，還帶回了大胖孫子。月娘樂顛顛地忙著，兒子說：“娘呀，我和媳婦在城里頭起早貪黑地做點(diǎn)小生意，也就賺個肚飽。這小子剛斷了奶，我和媳婦實(shí)在沒時間帶，還得讓娘操心了?！?/p>

月娘忙說：“操啥心？娘求之不得呢！早些日子，你媳婦剛生的時候，娘就托進(jìn)城的人帶話了，讓你們把孩子放到我這兒。我知道你們忙，事情多，我一個人挺冷清的，有孫兒作伴還熱鬧點(diǎn)，也能替你們分擔(dān)?！?/p>

兒子邊說邊把一床被子從肩上放下來：“娘，這是剛結(jié)婚時咱們請王師傅縫制的離娘被，算起來也有一年多了。按咱這兒的習(xí)俗，離娘被起碼要蓋一冬，一年后才能收起來。我這趟回來，順便把這被子帶回來了。被子有點(diǎn)小，斤兩也不足，給小孩兒用正好。”

一看到被子，月娘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兒子問：“怎么了？”

月娘嘆了一口氣，把兒子帶回來的被子放在手里掂量，然后又拿起手邊另一床嶄新的被子掂了掂。最后，月娘問兒子：“你看看，這兩床被子是不是差很多？”

兒子把月娘做的那床被子仔細(xì)打量了一番，說：“這是娘親手做的離娘被吧？娘的針線活自然是沒得說，論斤兩、手工，比起王師傅來確實(shí)要好很多?！?/p>

月娘道：“可為什么娘這邊的生意這么冷清？”

兒子看了看月娘的神色，想了想，才開口回道：“老實(shí)說，自從娘開始做離娘被后，兒子在城里也一直留意著這事。我聽很多人說，大家之所以找王師傅做被子，就是圖個吉利?！?/p>

月娘愣怔了一會兒，才說：“他們嫌棄我是寡婦，不吉利？”

兒子忙搖頭道：“當(dāng)然不是。大家都說在那些新婚的小夫妻中，用了王師傅的離娘被的，小兩口就能和和美美，相處和睦。沒用王師傅離娘被的夫妻，不少是吵吵鬧鬧，終日拌嘴吵架，甚至還有不到一年就各奔東西的。所以，離娘被的斤兩足或手工好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逢喜事，圖個好兆頭，全家歡喜?！?/p>

月娘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還有這事兒？娘只顧著把活兒做得夠分量、夠精細(xì)。沒想到這里頭還有這么些說法，娘還真不知道?！?/p>

兒子說：“其實(shí)這些我也是聽人說的。前幾天，城里的首富林員外要替兒子辦婚事，專門請人用轎子把王師傅接了過去。看來，這王師傅做的離娘被果真名不虛傳??！”

月娘沒再說話，陷入了沉思。

有了小孫子作伴，月娘的日子歡快了許多。月娘種著幾畝田地，時不時幫人縫補(bǔ)衣裳，加上兒子生意也好了一些，生活倒也豐足。盡管找月娘做離娘被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但月娘也不在意了。

可這一日，村里貼出了一份告示，月娘又心動了。

告示上說，知縣大人的獨(dú)子將于一個月后完婚。為了給兒子做最好的離娘被，知縣大人將舉辦一場離娘被大賽。他特地邀請縣內(nèi)所有的裁縫，每人準(zhǔn)備一床離娘被，擇定日期公開展示，最后被知縣大人選用的，將有重賞。而其他人也會有薄酬一份。

這下，月娘按捺不住了，心想：村民們沒有眼光，只盯著王師傅那些偷工減料且做工粗糙的離娘被。而知縣大人飽讀詩書，通情達(dá)理，總能分清好歹吧？說不定借這次比賽能揭穿王師傅的伎倆，同時也能讓自己揚(yáng)名鄉(xiāng)里。這么一想，月娘便決定參賽。

為了這次比賽，月娘可謂下足了功夫。一有空，她就琢磨著離娘被的款式和花樣。就連材料，月娘也定制了最上等的。一個月過去了，知縣大人擇定的比賽日期到了。月娘帶著準(zhǔn)備好的被子，背著小孫子進(jìn)城參賽。

比賽的場所設(shè)在衙門前一處空曠的曬場上。王師傅自然也來參賽了。從十里八鄉(xiāng)趕來的裁縫們紛紛把自己的得意作品平鋪在曬場上。知縣大人一個個查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師傅做的離娘被上?？戳嗽S久，知縣大人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見狀，場邊看熱鬧的百姓們不禁竊竊私語起來。

知縣大人沉吟許久，最后對王師傅道：“王師傅，請恕本官冒昧。聽聞您做的離娘被遠(yuǎn)近聞名，前去定做的人絡(luò)繹不絕?？山袢毡竟賲s發(fā)現(xiàn)您這被子的寬度與長度都不夠。王師傅，是否時間太倉促了？或者是材料湊不齊？”

王師傅搖頭笑道：“大人，小民平日里做的離娘被就是今日這般模樣。”

知縣大人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王師傅抬頭看了看四周的裁縫，突然問道：“你們可知道，縫制一床離娘被最重要的是什么？”

其他的裁縫嗤笑連連。月娘道：“這一點(diǎn)誰不知道？對于新郎新娘來說，縫制離娘被是一件大事。身為裁縫，在這關(guān)乎終身的大事上，首先得有一顆良心。童叟無欺，貨真價實(shí)，材料足，做工好，才是最好的離娘被。”

知縣連連點(diǎn)頭，王師傅卻搖頭不已。

王師傅說：“兒子大了就得離開娘，另立新家。自古以來，皆是如此。這離娘被可不僅僅是一床被子，其實(shí)里面寓意深遠(yuǎn)。所以，不能簡單地以材料和做工來判斷離娘被的好壞?！?/p>

知縣大人不禁問道：“那依王師傅之見，這離娘被何為好？何為壞？”

王師傅接著說：“離娘被，顧名思義，離了娘就得靠小兩口自己過活。因此，其好壞不在材料與做工上，而在于是否能讓小夫妻更恩愛。你們說說看，什么情況下小兩口更加恩愛？”

月娘看了看其他裁縫，大家都一臉疑惑，于是問道：“這和被子有啥關(guān)系？”

王師傅繼續(xù)說道：“當(dāng)然有。兒女婚姻大多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榍埃煽诙喟脒B面都不曾見過。試想，一對陌生人在一張又寬敞又厚實(shí)的被子里會怎么樣？多半會拉開距離，各睡一邊。兩人本就陌生，白日里限于禮數(shù)，諸多顧忌；而到了夜里，同床而睡本是最容易敞開心扉?；ピV衷腸的時候，而這時兩人卻因拉不下臉面，有了距離。長此以往，兩人難免心生隔閡，感情自然難以融洽。”

月娘聞言，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鄉(xiāng)里人家舉辦婚事多選在冬季。冬夜寒冷，你把離娘被做得小一點(diǎn)，兩人為了取暖，就算羞于顏面，也不得不擠在一起。距離近了，心自然也親近了。就算兩人吵了架，在相擁而眠的離娘被里，始終也是床頭吵、被里和。如此一來，感情自然融洽了?！?/p>

月娘這么一說，大家紛紛點(diǎn)頭。

知縣大人道：“難怪這一帶有傳聞，說王師傅的離娘被能讓小夫妻更恩愛，個中緣由竟是如此?？赏鯉煾嫡f出了這秘密，不怕日后生意受影響？”

王師傅笑道：“我都這把年紀(jì)了，眼力和手力大不如從前，也做不了幾年了。況且，這天下有情人何其多？光靠我一個，又能成全多少人？離娘被只是個小小的習(xí)俗，無法決定婚姻美滿與否?，F(xiàn)在諸位裁縫知道了，憑著各自的巧勁，能為新婚夫妻在離娘自立的路上略盡綿薄之力，讓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才是我輩中人的使命。”

一席話，說得在場的人默然不語。月娘嘆了嘆氣，低下了頭。

知縣大人握住王師傅的手并舉了起來，高聲道：“現(xiàn)在我宣布，本次大賽的勝出者就是王師傅?！?/p>

話音剛落，就引來了雷鳴般的掌聲。

王師傅向其他裁縫抱拳道：“縫制離娘被，任重而道遠(yuǎn)。日后，還得靠諸位勤勉，讓離娘被成為新人們的暖心被。”

月娘走上前，對著王師傅深深一鞠躬：“王師傅不僅手藝好，心胸更是讓我們佩服。今日之賽，我月娘受益匪淺。這離娘被要想做得好，靠的是一顆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心。這一點(diǎn)，多虧王師傅點(diǎn)醒。日后，我一定加倍努力。”

離娘被大賽落下了帷幕。月娘隨著王師傅一起坐上了馬車回村。一路上顛簸不已，月娘看著一旁閉目養(yǎng)神的王師傅，心中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亮。

〔本刊責(zé)任編輯 周靜靜〕

〔原載《三月三》201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