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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飼貓

      2018-07-24 02:56:08郭爽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橘貓陳老師丈夫

      作者簡介:

      郭爽,1984年出生于貴州,畢業(yè)于廈門大學(xué)中文系。出版故事集《親愛的米亞》。小說、隨筆見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學(xué)》等。曾獲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無界行者”創(chuàng)作獎學(xué)金。

      街上,年輕女孩的妝容越發(fā)刻意了。往往,臉尚未映出,唇色卻先聲奪人,越過空氣遞上兩片丹紅。還是春天,女孩的短裙下面,多蒙著一層絲襪。但畢竟是南方,也能見著完全裸露的肌膚。柔光的白皙與纖細(xì)的弧度,只屬于真正的青春。所以,她臉上不加掩飾的雀斑,稀疏短促的睫毛,讓人平添好感。再加上,她還有幾分蠢笨。

      “今天沒下雨?!彼谖疑砗?,走進(jìn)教室。窗外確實(shí)熠動著淡金色的陽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刺破初春的薄霧??諝庖矌б唤z冷冷的甜,應(yīng)該是楝樹?;ㄩ_得并不招眼,細(xì)看才覺察出白中帶紫?;〝×撕笸食赏耆陌?,瓣也彎曲四散,密密鋪滿路面,這才引人注目。

      “數(shù)清楚人頭,孩子進(jìn)了教室就不能出。”我指令她,想起了似的,再加上稱呼,“陳老師?!?/p>

      她的掃把揮得更帶勁了,像是領(lǐng)受了“陳老師”的職分。自然,晨間是不用打掃教室的。

      中班和大班在二樓,一樓是小班和活動區(qū)。來這家幼兒園五年后,我終于有了副班助手。競爭是激烈的,但我也不至于去打聽她的來歷。背景固然重要,但園里的規(guī)矩也不是一天兩天。副班要協(xié)助主班,誰也唱不了獨(dú)角戲。主班講課副班就得維持秩序、調(diào)動幼兒情緒,主班組織活動,副班就要準(zhǔn)備材料、播放音樂。誰也離不了誰。配合好了,兩個女人肩并肩,才能跟一屋近四十個孩子處下去,每天八小時,日復(fù)一日。才能忍耐口水、鼻涕、屎尿和無休止的尖叫。

      連續(xù)幾天的雨,以及雨后的晴,讓塑膠地面的紅綠色比平日更鮮艷奪目。未散盡的潮氣吸住了楝樹垂落的花瓣,任工人的掃把怎么刮擦,也不能徹底除去。可以說是禮物了,對晨間接待一站半小時的我來說,盯著塑膠地面縫隙里的楝樹花瓣,眼神就不必一直聚焦于家長或孩子的臉。偶爾也有不那么厭煩的時刻,女孩,男孩,如果頭天晚上父母給他們認(rèn)真洗過澡,當(dāng)他們撲進(jìn)你懷里,頭頂上總能發(fā)出一股好聞的氣味。潔凈,飽滿。不至牽動情感,卻能覺得愉悅。

      “早上好”需說三十五次或者更多,視乎家長的心情、天氣或孩子哭鬧的程度。與爺爺奶奶這些長輩相比,送孩子的母親們,更是莫測的群體?!八F(xiàn)在張嘴就‘老師說……”“老師你可是權(quán)威……”

      大人不如孩子可愛,大致就因?yàn)檫@些復(fù)雜的情緒。然而也不是一味地討人嫌,有些時候,可以說是古怪。如果孩子上小班,母親會在一樓窗戶外窺伺。孩子發(fā)現(xiàn)母親后興奮難安,其他孩子也會跟著躁動,有時甚至引發(fā)全班情緒失控。母親們于是偷偷摸摸,躲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幾眼。午睡時間就沒有顧忌了,凝成尊石雕般趴在窗臺,盯著酣睡孩子的面龐。剛上班時,我喝止過她們,也勸過她們,后來慢慢對這事視而不見。人做了母親后,總是有點(diǎn)奇怪的。也有母親直接對我說,送孩子入園那天就買了高倍望遠(yuǎn)鏡,從自家陽臺打量過來,“能看穿你們的園子”。所以這工作,談不上隱私。更有別的事,讓道德感微妙地懸置。

      比如今天,桐桐媽撫著肚子跟我說:“她說,媽媽是壞媽媽。我要打死媽媽?!?/p>

      我的眼睛追隨桐桐往里走,手輕輕放到桐桐媽的肚皮上,“是嫉妒肚子里的妹妹嗎?”

      “吳靜桐,不許咬指甲!好好走路!”她沖著走遠(yuǎn)的桐桐大聲喊,幾乎所有家長都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們。

      “孩子也會說要打死光頭強(qiáng),打死灰太狼。她只是學(xué)了詞,在亂模仿?!?/p>

      “可是她怎么會想要打死媽媽呢?!彼麖埬樀叫乜诙紳q紅了,新買的金項(xiàng)鏈快要被赤紅的胸口燙化。

      “不會的,桐桐可喜歡媽媽了?!蔽业氖蛛x開肚皮,扶住她的肩膀。粗呢外套不僅土氣,還扎手。

      “方老師,你一定會是個好媽媽!”她手心很軟,四周卻有硬繭凸起,不知在鄉(xiāng)下時做過些什么活計(jì)。

      半小時后,全班孩子出來早操,我的目光拂過棉花糖般的臉蛋,圓球的,鵝蛋的,三角的,像要揀選一個理想孩子的模型。再難看的孩子都是可愛的。半透明的皮膚包裹著簡單與清潔,眼珠黑白分明,小小的牙齒像石榴子。藍(lán)色橡皮棒握在孩子手中隨意搖晃,在太陽下,像貓尾在閃光。伴奏的童謠確實(shí)也在唱當(dāng)一只貓的快樂。我是一只貓,帶給你熱鬧,

      身邊陽光圍繞。是像桐桐那樣,虎頭虎腦的孩子呢。還是像妙妙那樣,安靜靈巧的孩子。一個我的孩子。

      陳老師領(lǐng)著孩子彎曲、擠壓藍(lán)色橡皮棒,配合音樂的節(jié)奏,藍(lán)色橡皮棒一會兒變成拱橋,一會兒變成圓圈。她的笑容是真的笑容,帶動了整個身體,跟孩子們一起“喵喵喵”地歡鬧著。

      貓是這時出現(xiàn)的。踩著地毯草與扶芳藤織成的綠,橘色皮毛撥開轉(zhuǎn)動的金色晨光,踏進(jìn)藍(lán)色孩子之間的空隙。據(jù)說橘貓易發(fā)胖,這只橘貓卻矯健,更有睥睨人類的神氣。不聲不響走到孩子中間,又似乎怕驚擾,竟停了下來。孩子們發(fā)現(xiàn)貓變成了隊(duì)伍里的一員,興奮得跺腳。跺腳大叫也就罷了,還蜂擁而上將貓團(tuán)團(tuán)圍住。貓終究是貓,三爪兩腳,把孩子的臉、頭當(dāng)腳墊,躬身就逃出了包圍圈。

      這幾乎不能算這一天的事故。跟晨間入園失控大鬧,或者早操前小便尿濕褲子的其他事相比,一只貓讓孩子驚聲尖笑,可在一日的工作量里忽略不計(jì)。畢竟,孩子就像不休止的機(jī)器,轟鳴,喧鬧,搖擺,振動,抓著你的衣角瘋狂搖晃。真正在我這里算得上事故的,是陳老師把孩子安置回教室后,在白板上畫了一只貓。

      “有誰能告訴我這是什么?”她對著三十五張小臉綻開一個笑容。

      “貓貓貓”“喵喵喵”響成一片。

      “很好。那么,有誰能告訴我,貓喜歡干什么?”

      “貓喜歡洗臉?!薄跋矚g睡覺!”“喜歡打哈欠?!薄跋矚g吃東西?!薄跋矚g玩!”“哈哈哈貓喜歡玩!”

      “太棒了!那我們一起來認(rèn)識一下它好嗎?”陳老師給貓?zhí)韼坠P胡須,再寫下個“貓”字。

      她負(fù)責(zé)上午的課,其實(shí)主要是游戲,并沒有教學(xué)任務(wù)和進(jìn)度。她帶孩子們早操也很好。可是,她為什么要教關(guān)于貓的事?在該死的白板上畫一只貓,再畫一只貓,然后再畫一只。“貓爸爸,貓媽媽,貓寶寶?!?/p>

      三只貓?jiān)诎装迳系芍笱劬Χ⒅?,除了證明它們世界的完整、正確,而我無力應(yīng)對這些之外,還有什么?

      她還是個孩子。給孩子分午餐時,西紅柿炒蛋的醬汁沾到了手指上,她伸出舌頭舔了舔手指。孩子午睡后我建議她也可以休息一下,她連連搖頭,但我才走到教室門口,回頭見她已靠著門打瞌睡了。頭歪向一邊,兩只手攥在一起。

      為免孩子攀爬墜落,二樓的走廊全封了不銹鋼欄桿。我就站在欄桿切割出來的光線里,打量樓對面的小山崗。剛來上班時,我就看到了山崗上有座紀(jì)念碑,但此時,才認(rèn)真看起那方錐形的建筑來。碑高九層,四面有氣窗,迎著路的一面刻有大字,但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楚。很早就聽人說過,碑是國民政府紀(jì)念陣亡烈士修建的。但現(xiàn)在大門緊閉,圍墻四合,早已不許游人入內(nèi)。山崗的空地上植了幾株木棉,像是與碑相守。木棉樹巍峨,枝條墨黑,累累紅花幾欲爆裂。

      我只是在尋找貓的影蹤。在紀(jì)念碑和陵墓的空地間,雜草交織成的深綠淺綠中尋找貓的橘色。陵墓是不存在的了,墓碑早早被搗毀,只沿著紀(jì)念碑前的斜坡,留下橫豎排列、星羅棋布的石頭樁子。不知是哪些人最后葬身于此,姓甚名何。也許有的只是埋了衣冠,刻下名字。一個荒棄的陵園,自然是貓的樂土??偰苈犚娝鼈冏分鸫螋[、尋歡作樂的叫聲。遠(yuǎn)遠(yuǎn)地,從山崗飄過來,撥開孩子的囂叫,到達(dá)我耳朵里。通常,要到夏天,更鼓噪更持久的蟬或牛蛙的叫聲響起,才淹沒了貓的聲浪。

      木棉飛絮。春天的風(fēng)強(qiáng)勁,零零碎碎吹了些殘絮過來,旋轉(zhuǎn)墜落在走廊上。第一次見到桐桐媽,我就記住了她。其他太太,即使也是全職主婦,多半談吐斯文,舉止合宜。她卻像個油漆刷出的紅色驚嘆號。丈夫的皮具廠在鄰近鎮(zhèn)上,他們的發(fā)家地,但后來說要給孩子更好的教育,讓她帶著桐桐住市區(qū)。她也知道,這多半是個借口,但還是搬到了丈夫名下的物業(yè)。與幼兒園相鄰的大型小區(qū)。她學(xué)做一個城里的母親。但丈夫不在身邊,少了面穿衣打扮的鏡子,她也越來越不像樣子。兩年前,桐桐入園時也是春天,她高聲跟我說話,嘴唇黏了飛絮也不自知,終于察覺到癢了,竟伸出舌頭“咻”一下舔進(jìn)去。她彎腰抱孩子,腰上一圈肉把毛衣吸短了一截,露出打底的秋衣。現(xiàn)在,卻胖得連脖頸上的金項(xiàng)鏈也被層層的肉吸了進(jìn)去。人做了母親后,何止會變得有點(diǎn)古怪,還常行己所不能之事。她這樣子胖,就是總把孩子的剩飯吃下去?!安幌肜速M(fèi)”,還有她親口對我說的,“離不得孩子”。如此,是連吃飯時的一張嘴都還要繼續(xù)保持親密。

      那丈夫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過,眼看著桐桐升大班。這般吝惜時間,卻還有心思種下第二枚胎兒,不知是個怎樣的男人。

      陳老師初來乍到的第一天,不知不覺溜過去大半。孩子午睡起來,挨個小便洗手喝水。她站著數(shù)數(shù)。

      “數(shù)什么?”我問。

      “有幾個女孩辮子散了,得給她們梳頭?!彼J(rèn)真說。

      孩子在教室里自由活動,她懷里抱著一個,一左一右扎羊角辮。

      “方老師,孩子的身體這么軟,是因?yàn)樗麄兊墓穷^數(shù)量更多呢?!?/p>

      “對啊,因?yàn)楣穷^還沒長連起來?!?/p>

      “大人206塊骨頭,孩子多出十幾塊?!?/p>

      我愣著看她的手指在孩子頭發(fā)間穿梭。

      “如果是肚子里的胎兒,那應(yīng)該就更多了,多一百塊吧!”

      “你關(guān)心這些?!蔽艺f。

      她緊張起來,“方老師,我隨口說的,”頓了頓又說,“怕你覺得我不是本科畢業(yè)的,只會彈琴唱歌,沒有思想?!?/p>

      我抬眼看她,猶豫了幾秒,決定還是不告訴她我自己的學(xué)歷和求職了,就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說還沒有。輕聲說覺得自己太胖了,男的都喜歡瘦得像模特但又有大胸的?!拔乙蚕霚p肥?!彼f。

      “別減了,沒用?!?/p>

      “沒用?”

      “男朋友會不會溫柔看你一眼,跟胖瘦沒關(guān)系?!?/p>

      “?。俊?/p>

      “女人都不難對付呀,只求人溫柔看自己一眼就夠了。”

      陳老師沒再說話,像陷入了思考。我從書里剪貼出來的這些話,會是她在意的“思想”嗎,也許。

      下班前,我在園子里晃了晃。假檳榔樹干灰白,有梯形環(huán)紋。雞蛋花葉片肥大,聚于樹冠合圍成圓頭。擁在腳邊的,是孩子們愛的酢漿草。葉片絲絨般柔嫩,咬進(jìn)嘴里一絲絲的酸。貓卻是沒有再來。并不知道我的盼望,期待它的身姿領(lǐng)我躍上高墻,在流云與泥土間懸空,步步驚心?;蛘邿o視所有人類,在草與樹影間踱步,直到時間退居幕后,而我可以深吸一口氣,變成貓的俘虜或貓本身。只有紀(jì)念碑,黃昏熾紅的光和光投下的煙灰暗影,在靜待靈魂出沒。

      有沒有溫柔地看你一眼。

      他是溫柔的。甚至連最后的幾下沖撞,都顯得可有可無。多少也該在意的吧,那些婦女指南里不都講,男人的行為是被延續(xù)基因的沖動主導(dǎo)的嗎。我于是緊緊抱住他,想要把這親密留多幾秒。沒有用,他收縮、軟塌,滑離了我的身體。我拿起手機(jī),記錄“同房”的時間。這是一個記錄月事的軟件,還可添加備孕、懷孕的所有事宜。最早的記錄是一年前,當(dāng)月排卵期粉色的標(biāo)注之下,幾乎每天都添加了“同房”的紅字。

      看醫(yī)生時,我撒了謊。跟丈夫試了一年,但我的月事并沒有斷。檢查前,先跟醫(yī)生面談。

      “有沒有受孕經(jīng)歷?”醫(yī)生是個男的,30塊錢才能掛一個號的不孕不育專家。

      “沒有?!蔽艺f。其實(shí)也不能算徹底的謊言。那個孩子沒來得及抓穩(wěn)我子宮的內(nèi)壁,就匆匆掉落。他大概不能算一個孩子,我想,既然他來得自由也走得自由。于是跟相親時一樣,抹掉歷史,當(dāng)著丈夫的面告訴醫(yī)生,我沒有懷孕過。

      與那個曾在我體內(nèi)留下一枚受精卵的男友相比,丈夫良善又溫柔。甚至,他的好脾氣有時候讓我生出一種絕望——他為什么要相信我?而不是像那個暴烈的男友說的那樣,簡直想殺了我?

      良善的人變成丈夫后,兩人間所謂底線就很難堅(jiān)持了。我每天準(zhǔn)時測體溫、每周到醫(yī)院打荷爾蒙針、每月提交一次驗(yàn)?zāi)蚪Y(jié)果。針劑進(jìn)入我的靜脈,改變我的脾性。我原是暴躁易怒的人,可為了讓該死的子宮能抓得住一枚該死的受精卵,為了與丈夫由婚姻而來所有默許的約定,任自己一次次伸出手臂、打開雙腿,讓針管、棉棒、手套進(jìn)入我的身體。也許還該感恩,“你會得到最好的禮物—— 一個孩子!”

      起身去洗手間時,丈夫給我掖被子。溫?zé)岬臍庀∩眢w,讓人就要墜入睡眠,或者更深更黑的什么。迷糊間我想起母親。我很少想起她,這時,卻突然想起多年前她給我寫的一封信。信里其他話我已忘掉了,只記得她說,想起我,她常整夜整夜地哭,睡不著。跟她的愧疚相比,我的痛苦更多來自羞恥。尤其在我升入了那所母親曾執(zhí)教的高中后,人人知道我是那個叫章美玲的女老師的孩子。一個拋夫棄子女人的孩子。跟淫蕩掛鉤的,不是羞恥又是什么呢。

      昏黑的睡眠裹住我,還有“窸窸窣窣”進(jìn)被子的丈夫。母親最近一次跟我說話,是在電話里提到她的病。死亡的細(xì)胞正吞噬她的身體,雖然她還沒老得該接受死亡。

      母親離開前,我們有兩只珍珠熊。我們,我,母親和父親。父親某日拎回家來一個小巧的鐵絲籠子,儲水器和食槽間鋪著鋸末,兩只奶油色皮毛的珍珠熊就趴在鋸末上。長大后我知道,珍珠熊是倉鼠的一種。還知道,兩鼠同籠是錯誤。但錯誤從起始就注定了。一個月后,珍珠熊生下一窩小崽。我興奮地盯著籠子眨眼睛,吵吵鬧鬧。籠子里的雄鼠跟我一樣躁動,抓著籠子四壁磨牙。第二天,我再度想在籠子前為一窩小崽大叫大笑時,看到雌鼠嘴里含著一只正吞咽,其余的被咬死,一只只伏在鋸末上。這些甫降生就死去的珍珠熊幼崽,可算作生命么?

      丈夫含糊地“嗯”了一聲,像在半夢中給我的回應(yīng)。我閉緊眼,潛心與夢的通道相連。往甜美的暖色調(diào)水域去,忘記黑與灰。想一想,明天早上,孩子們?nèi)詴陟F氣與陽光中,高舉雙臂,像是觸摸真正新的一天。

      貓?jiān)俪霈F(xiàn)時,周遭已有了夏天的跡象。時間并沒有過去多久,才四月,只是最高溫度飆上二十八攝氏度,空氣也就黏稠起來。南方植物的蓊郁幽深,被熱起來的空氣激活。葉片和花粉的氣息流動漫溢,充塞空間和耳鼻,人也就不知不覺縮小了。像隨處可見、擠擠挨挨的葉子,靜默而無用。

      陳老師是個好助手。如果說她剛來時,我還有些忌憚和敵意,現(xiàn)在卻松弛了。她家也不在本地,卻在地鐵車程不到一小時的近郊。回一趟家只用買張五塊錢的地鐵票。與我回家的一千公里路程和成本相比,這點(diǎn)可忽略的距離讓她安定、樂觀、大大咧咧。就像曬太陽的貓一樣,她伸展四肢,晾出腹部,沒有防備。

      木棉花期已盡,高大的樹干上長出大片簇集的葉子。綠色掩映下,紀(jì)念碑顯得年輕了,被旺盛植物的長勢帶動,簡直勃發(fā)出讓人眼熱的生機(jī)來。

      橘貓晾出的腹部讓我心驚。左右各四,直線排列的乳頭明顯凸起,在雪白的肚皮上炸開八個句點(diǎn)。我想起年老的動物,尤其狗,總是拖著沉沉下垂的乳房亦步亦趨,不由得在橘貓面前蹲了下來,卻沒有伸手撫摸。它半翕著眼,無視我的存在,也無意給予回答。在貓的世界里,雌貓選擇雄貓。雌貓發(fā)情后,并不會隨意讓雄貓靠近。哪怕是橘貓這樣的野貓,也是一樣的吧。在山崗上追逐幾天,雄貓如果始終跟隨,一起領(lǐng)受過太陽、月亮與草莖的甜美,才會讓母貓放棄憤怒的叫聲、后肢高聳的反抗姿態(tài)。

      橘貓同意我的看法,伸出舌頭,在我低垂的手背上舔了一口。砂紙刮擦般的粗糙質(zhì)感。

      我曾想過,母親再嫁后為何沒有生育。以至于她從離開我的三十出頭,到現(xiàn)今五十來歲,都跟丈夫獨(dú)自過活。在我們那個小城里,這樣活著是足夠寂寞的了。更是一種無言的失敗。長期從彼此生活里缺席,我與母親,至少我,看待母親時總帶了距離。我也曾想過,我的父親、她的第二任丈夫,或者那些我知道與不知道的男朋友中,母親對誰最傾心?母親的折騰里,有哪些是愚蠢,又有哪些是真情?

      這些年,在我的眼睛里,母親并不曾有過真正的傷心。即使是傷痛,多半也摻雜了怨懟、恐懼或悔恨,讓我不能認(rèn)真對待,更不會去剝離出可稱之為傷痛的內(nèi)核??赡苤挥幸淮?,她的寵物狗發(fā)情后走失。母親幾乎每天都打電話來,不顧我是在帶孩子早操,或者在領(lǐng)孩子小便,還是在給孩子喂飯。她抑制不住的情緒在電話里宣泄,不肯接受事實(shí)。那時她沒告訴我,她已經(jīng)跟那個我該稱呼為繼父的男人分居。她的第二段婚姻岌岌可危。只是在電話那頭哭鬧??薜米顑磿r說“不想活了”之類的話。

      這樣一個母親,原是沒有資格對我的婚姻有發(fā)言權(quán)的。大部分時候,她也保持了讓我感激的沉默。但當(dāng)我一次次重復(fù)在手機(jī)上記錄“同房”時間,又被橘貓受孕后脹起的乳頭震驚后,竟不斷想起母親來。那只叫“寬寬”的寵物狗,如果四處跑去交配,母親很快就會升級做外婆了。

      月事終于停了。丈夫不能請假,我獨(dú)自去醫(yī)院取報(bào)告。當(dāng)答案終于是“是”的時候,并沒有想象中的欣喜?;氐接變簣@,陳老師和幫我頂班的李老師正給孩子盛飯。今天的菜是白菜肉丸子、胡蘿卜和蛋羹。調(diào)羹敲著不銹鋼碗底“錚錚”響。

      我走出教室去,下樓,繞教學(xué)樓半圈,走向幼兒園側(cè)門,在側(cè)門外的花壇上放下一只不銹鋼碗,把貓糧倒進(jìn)去。貓糧是黃豆大的顆粒,“唰啦啦”鋪滿碗底。橘貓覓食,遲早會發(fā)現(xiàn)這里。

      我給母親發(fā)信息:“我懷孕了?!?/p>

      母親打了電話過來,開口就是,“需要媽媽來照顧你嗎?”她不知道我不孕和治療的事。

      “暫時不用?!蔽艺f,心里卻想,“需要”是什么?又怎么才能確定是不是需要呢。

      她又說,“需要我過來,我就隨時過來?!?/p>

      我掛了電話。母親是個病人了,我不可能讓她來,雖然在心底,也許我期待這樣的時刻,當(dāng)我要面對一些不能控制的事時,她能在身邊。就算不是陪伴,也是存在。但我沒說出這些。沒法像她哭訴寵物走丟時那樣直接宣泄情感。或許,我是一個不合格的女兒。連撒嬌都不會。

      半袋貓糧吃光后,橘貓終于跟我照了面。她懶洋洋地躺在花壇的雜草中,四肢打開,肚子明顯凸起。不遠(yuǎn)處有別的貓?jiān)诮?。也許是橘貓的家人,或者是讓她受孕的那只雄貓。她做出不認(rèn)識我的樣子,只在已經(jīng)燥熱起來的空氣中保持平靜的姿態(tài)。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棉質(zhì)的T恤下,是一條護(hù)住腹部的高腰棉質(zhì)內(nèi)褲。沒有任何動靜。我甚至也還沒開始晨吐。大可欺騙自己,這個身體里空白一片。

      昨晚,桐桐媽發(fā)了新生兒的照片。紅彤彤的女嬰,緊閉雙眼,十指尖尖。我給她留言,“恭喜恭喜!”她卻立馬發(fā)了信息來,說丈夫看了一眼就離開了,“他才不管你是不是痛得要死!”不知為什么,我告訴她,我懷孕了。哎呀呀,她說,恭喜恭喜,你得讓老公早點(diǎn)進(jìn)入父親角色,“男人都是些沒心肝的東西!”

      丈夫在書房里敲電腦。我沒有馬上去興師問罪。只是在手機(jī)上翻看,這才發(fā)現(xiàn)前男友已停更了動態(tài)。他的最后一條更新是一年前。聽說他移民去了澳洲,不順?biāo)?,回來找了些零碎工作,也都做不久。按理說,程序員并不難找工作。我們曾短暫同居,一次爭吵后我負(fù)氣出走。后來發(fā)現(xiàn)懷孕,又回去找他。流產(chǎn)后,我們的關(guān)系也終止了。一個無法留存的孩子,給了我們很好的理由,不用再忍受對方以及關(guān)系本身。

      橘貓?zhí)暨x的,是怎樣的雄貓?或許也選中了幾個,但只有一個成了最終的施孕者。

      并沒有什么是愉快的,對貓來說。雄貓的性器上長滿倒刺,交配期間需咬住雌貓的后頸,才能避免雌貓因過于疼痛而掙脫或攻擊。不過是這樣的原因,春天時野貓的叫聲才那么凄厲。

      上周的家長日,來了幾個男家長。跟往常一樣,這些爸爸或者爺爺,對孩子都缺乏耐心。親子互動環(huán)節(jié),陳老師把孩子的畫作輪流放到投影儀下,讓孩子和家長先后“講故事”。大部分圖畫都只是些色塊、線條。只有少數(shù)幾個上過課外畫畫班的孩子,才能畫出容易讓大人理解的圖形。

      一張紙上畫了個大圓圈,還有幾個小圓圈。

      孩子說,“這是我的腦袋。還有桐桐妙妙和好多好多人?!?/p>

      爺爺問,“眼睛呢,嘴巴呢,耳朵呢。”

      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爺爺又說,“問你呢,你怎么不說話?!?/p>

      孩子突然哭起來。

      陳老師領(lǐng)著孩子和爺爺去走廊上安撫。孩子拒絕爺爺?shù)氖竞茫瑲夤墓牡乇е?。陳老師湊到孩子耳邊說悄悄話,孩子側(cè)轉(zhuǎn)身抱住了她的腿。哄著哄著,陳老師一把舉起孩子,在半空中讓孩子轉(zhuǎn)圈圈。三個人都笑起來。我也笑了,卻一眼看到,陳老師屁股后一塊紅斑。教室里,家長孩子都盯著投影,只有一個爸爸,跟我一樣看到了陳老師的異樣。在我大聲鼓勵孩子“講得真棒”后,他也沒有收回目光。像是要跟著那年輕的身體旋轉(zhuǎn)。

      下班時,我跟陳老師一起走路去地鐵。站臺上,幾個穿高中校服的男孩,帶著也穿校服但化濃妝的女孩。女孩摟著其中一個男孩的脖子撒嬌,目光掃過來,越過我,瞟了一眼陳老師,跟男友耳語起來。陳老師猛然羞紅了臉。我問你怎么了。她搖搖頭。她雖比那濃妝女孩長幾歲,但看起來更像個學(xué)生。早熟的女孩總是這么討厭,要把自己的翎羽高高豎起,還要切割其他同類。

      陳老師憂愁的是這樣的事。月經(jīng)量太多,弄臟褲子。來自比自己更年輕女孩的敵視。

      “方老師,你喜歡孩子嗎?”陳老師突然問。空調(diào)冷凝水劃過車窗玻璃,像下雨。

      “工作嗎?還是喜歡的吧。”

      “我是說,你想生很多孩子嗎?”

      “不……”我猶豫的時間里,她沖出了打開的車門,還真是個孩子啊。

      沒說出的后半句是什么呢。我不想生孩子?我一點(diǎn)不想當(dāng)母親?或者,這只是一個賭注?我大概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說出了。還有三個站,我就要走出車門,走回家去。不會有陌生男性跟我說話,除了手機(jī)里響起的騷擾電話,“小姐你好我們有一個很好的樓盤……”

      紀(jì)念碑是為了紀(jì)念。如果紀(jì)念的人已被遺忘,就無所謂紀(jì)念了。而我的目光毫無意義,不能給它加增一分一毫重量。反是它在承托我。承托不知多少來自人的目光和重量,雕塑時間,褪色成死亡本身。

      “天氣越來越熱了?!标惱蠋煵恢趺窗l(fā)現(xiàn)了我。午睡時分,園里只剩孩子睡眠漏出的氣聲。幾只早熟的蟬,已在“知——”地叫著求偶。

      “她要生小貓了?!蔽抑钢概P在花壇上的橘貓。

      “呀,貓媽媽你好!”陳老師彎腰對著橘貓講話。

      “還記得你來的第一天嗎?你畫了三只貓。”

      “不是一只嗎?”

      “你畫了貓爸爸、貓媽媽和貓寶寶?!?/p>

      三個月來,陳老師早已不是我最初印象中一無所知的小丫頭,但此刻她的一番話,仍讓我意外。

      她淡淡說,母親生她時難產(chǎn)。護(hù)士沖出來訓(xùn)父親,“產(chǎn)婦有嚴(yán)重心臟病你不知道嗎?”父親不知道,他是農(nóng)民,妻子是農(nóng)婦。在大城市近郊養(yǎng)魚也是農(nóng)民。醫(yī)生說可能大人孩子都保不住,讓父親做好準(zhǔn)備。父親做準(zhǔn)備做了一個通宵,天亮的時候,護(hù)士告訴父親,孩子保住了。父親沒有準(zhǔn)備的是,折騰了又一個白天后,母親救回來了。這個家里,從此養(yǎng)了個將死未死的人。她沒有見母親從床上起來過。家里從來也混亂、骯臟、一塌糊涂。母親死時她七歲。天氣反常地冷,凍死不少魚,肚皮翻白漂在家門口的魚塘里。她走去床邊給母親蓋被子,捏著了母親的手臂。那是她從沒在母親身上觸碰過的柔軟,讓她觸電般縮回了手。昏暗光線中,她慢慢看清母親的臉,嘴半張著,鼻孔里流出血來。母親的身體還是溫?zé)岬?。母親的尸體停在魚塘邊的棚子下面,魚塘里越來越多魚翻肚,一天比一天更冷。鄰居來跟父親商量,要借母親的尸體去做抗議的道具。天寒地凍,魚塘歉收,須討補(bǔ)償。“把癱子都弄死了?!蹦赣H的死,終究為這個家?guī)砹艘稽c(diǎn)好處。

      “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不能帶孩子、不能干活、不能生養(yǎng)。我媽死的時候,應(yīng)該是解脫了吧。”

      “有時候我也會想我媽。”

      “她也不在了嗎?”

      “她是個死不了的女人,與天斗與地斗與癌細(xì)胞斗呢。”

      陳老師“噗”地笑出聲來,我的心緒卻再也輕松不起來。

      那天以后,我還是會去給橘貓投食,但不再等待她出現(xiàn)。她的肚子必定是一天大過一天,而這,是我不想看到的。另外,我的晨間反應(yīng)越來越厲害,已經(jīng)到了喝水也吐的程度。討厭站立,只想躺著。孩子們的早操歌卻是一成不變的熱鬧歡欣。我是一只貓,帶給你熱鬧,身邊陽光圍繞。

      翻看丈夫手機(jī)時,我發(fā)現(xiàn),每一次我的產(chǎn)檢報(bào)告,他都拍圖發(fā)給他母親。他簡單,喜悅于耕種的收獲。但母子二人的對話,卻像在這畝薄田邊上裝了監(jiān)控。田又知道什么呢,沒有人關(guān)心田,關(guān)心的是收成。如果像野貓一樣,只是生育孩子,卻不用承受生育帶來的關(guān)系和倫理,應(yīng)該,一切都會簡單得多吧。

      紀(jì)念碑下的雜草,已是夏天濃稠的綠。山崗上花色紛繁,野蜂飛舞。這樣的小世界里,橘貓必定迎來快樂自由的季節(jié)。所以當(dāng)她突然出現(xiàn),并第一次蹭著我的腳趾撒嬌時,我立刻蹲了下來。

      我輕輕順著她背上的毛,得到默許后,又撫摸了她的頭。她低聲、甜蜜地叫著,像在索取更多的溫柔。我輕輕探向她的腹部。軟細(xì)的白毛下面,就是小貓了吧。乳房膨大,更有滲出來的乳汁沾到我手指上。哺乳動物的生產(chǎn),總是艱難漫長。貓多胎,在頭胎二胎及更多之間,是幾分鐘到幾十分鐘不等的緩沖。相對于貓的壽命而言,這幾十分鐘太長了。長得讓人想起孤獨(dú)來。在與自己身體的搏斗中,雌貓要咬破胎膜,舔舐小貓。幼崽在雌貓的愛撫中蘇醒,開始呼吸。一胎之后是二胎,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直至所有幼崽產(chǎn)出。雌貓還需用盡力氣排出胎盤,才能咬斷臍帶。

      與這些動作相比,我,一個女人,似乎更恐懼其他事。我聯(lián)系了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就是在她召集的飯局上,我認(rèn)識了前男友。她只回了我三個字,“抑郁癥”。似乎并不愿意代答關(guān)于那個人的更多問題。前男友確實(shí)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人,可也正是這樣,我才喜歡他的吧。疏遠(yuǎn)家人,沒有朋友,只喜歡電腦和手機(jī)。最親密的人只有我。但這樣一個人,也永遠(yuǎn)地離開我的生活了。如果跟他的那個孩子活了下來,該有七歲了吧。我任自己胡亂想著,七歲,也不過是一個孩子。也許并沒有什么不同。

      夜里,我跟桐桐媽發(fā)微信,想閑聊幾句,她沒說兩句就打了電話過來。丈夫來看女兒,竟跟她說,自己在外面有了私生子,要她接納孩子,好好養(yǎng)大。桐桐媽震驚于丈夫的態(tài)度就像要收養(yǎng)一只狗一樣淡然。我卻是好奇那個被奪走孩子的母親,會是什么樣的女人,才肯這樣放棄自己的兒子。末了,她哽咽著說,如果不是有兩個孩子,她真想馬上去死,還要?dú)⒘四腥耍拔易鲥e了什么?”又說:“他為什么不干脆去美國?”她表姐的丈夫就去了美國,每月寄錢回來,只是人不再出現(xiàn),也在外面安家生子?!拔易雠耸〉竭@種程度嗎?他這樣當(dāng)著面來羞辱我!讓我給他養(yǎng)一個野種……”

      我的臉貼著手機(jī),想著桐桐是長臉,桐桐媽是圓臉。也許,桐桐長得像爸爸。同理,橘貓有可能生下一窩不是橘色皮毛的貓,甚至有可能是最難看的玳瑁色。生育的結(jié)果,從來就跟喜好無關(guān)的吧。

      丈夫鉆進(jìn)被子時,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灌了進(jìn)來,我迷迷糊糊醒了,“怎么又這么晚?”“季度報(bào)表啊。”“嗯?!蔽曳?,意識卻猛地清醒過來,“孩子要是長得像你可怎么辦,嫁不出去啊。”丈夫嘟噥:“那希望是個男孩吧?!?/p>

      桐桐媽的遭遇突然涌上我的心頭,情緒翻騰得要沖破胸口。我沒法克制胡思亂想,掀開被子坐起來,沖他大聲說:“兒子兒子!你為了要一個兒子,什么都做得出來吧?”

      “大半夜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闭煞蜣D(zhuǎn)過身來,語氣平緩了一點(diǎn),“不要亂想好嗎?兒子女兒都是一樣的?!?/p>

      “反正生孩子的也不是你!”我的情緒失控馬上就要哭出來。

      他卻是什么話也沒有,只是坐了起來,一下一下,像給貓順毛一樣撫摸著我的背。

      “我媽可能要死了?!辈恢獮槭裁?,我想到了這句謊言,眼淚也順勢淌了下來。

      “原來你是擔(dān)心這件事啊。先平靜一下,睡覺好嗎?你在這兒失眠擔(dān)心,癌細(xì)胞也不會減少半個。”丈夫輕輕地笑起來。

      他怎么能是這么一個良善好欺騙的人呢。我靠進(jìn)他的懷里,把所有眼淚都傾倒出來。他卻還在說:“要不要我給你熱杯牛奶?”

      想要拿掉孩子的話,終究我沒有說出口。就算真吵起來又如何呢,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樣負(fù)氣出走。這套房子我們一起在供,每個月還銀行六千。

      上一次見到橘貓,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星期。木棉枝條上滿滿綠葉,由翠入蒼。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視線被這濃蔭阻斷,只能看到紀(jì)念碑的塔尖了。雞蛋花倒是常開不敗,象牙白的花朵墜地后幾天仍清香撲鼻,也不腐爛。本地人用來煮涼茶,味帶甘苦,清肺化痰。

      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年輕人,趴在紀(jì)念碑入口處的大門上張望。大門緊閉,刷紅油漆。保安出來趕他們。學(xué)生們堅(jiān)持說,是來做田野調(diào)查的,請保安幫幫忙。保安說,不是我?guī)筒粠兔Γ幸?guī)定,不能進(jìn)去。學(xué)生們問,為什么?保安說,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這里早封了。而且實(shí)話告訴你們,里面什么也沒有。學(xué)生說,資料上說里面有墳場,每座先烈墓上還有一個立體小瓷像。保安說,沒見過,這里也沒有墳場了,墓都是空的。這里只有紀(jì)念碑,碑么,你們站在這里就能看清楚了。

      我期待著什么。學(xué)生們能翻墻進(jìn)去,繞開保安,不顧禁忌。走上草坪走近那座方碑。不管別人說什么,他們都要親自去看一看,門里面到底有什么。

      丈夫?yàn)槲易鲞^的事有許多,但此刻我只記掛一件。他帶我回家見父母時,并不怎么愉快。他比我小幾歲,是獨(dú)子,而我已經(jīng)三十了。離開他家時,我拖著箱子慢慢走,不知怎么掉了幾滴眼淚。似乎并不是傷心,而是關(guān)于屈辱或別的什么。他拉住我說,沒有孩子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的。

      大概就是這句算不得誓言的誓言吧,我試圖讓自己去相信,現(xiàn)在所承受的,多少是因?yàn)槲疫€記得這句話。

      橘貓知道這一切。她和她的孩子,從草坪上的色塊,變成墻頭四個輕盈移動的影子。我以為就是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了,她卻沒有走。等我站在墻角看著她時,發(fā)現(xiàn)她乳頭周圍的毛掉落了。她的頭顱、脊背,甚至尾巴彎曲的弧度,都顯出疲沓來。毛色、爪子,都變深了。怎么看,這都是一只成年的野貓了?;蛘哌^度成熟了,已經(jīng)不能再用“可愛”來形容她??墒?,一只橘貓不再可愛了,就不值得被愛么。她的幼崽,兩只黃白色,一只白黃色。也許同胎還有其他幼崽,但我看不到了。

      誰都有秘密的吧。每天午睡時分,我都會走去側(cè)門,往不銹鋼碗里添一些貓糧。貓能活十多二十年。跟人一樣會衰老,孤獨(dú),掉光牙齒,變成廢物。橘貓和我的關(guān)系,可以維持這么久么?山崗上的樹棲滿了蟬,聲嘶力竭地叫著,叫著。我努力辨認(rèn)不同葉片來自哪種植物。從小,母親就告訴我,動物有感情,植物也有感情??炜菟赖呐柙裕忝刻旄f話,注意施肥澆水,它就能活過來。我一直相信她。肚子里突然小樹枝般輕輕抽動了一下,我的手貼上去,一塊小小的凸起。我想,是她在跟我揮手。

      選自《當(dāng)代》2018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孟小書

      本刊責(zé)編 郭 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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