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忻
作者(左四)和同學在天津濱海國際機場的機坪合影
驚醒,枕邊秒針的嘀嗒聲把我拽回了現(xiàn)實,機場紅黃的跑道燈光穿過窗外稀疏的枝葉透射進宿舍內(nèi),已是深秋,窗子上凝結(jié)的水汽模糊了這燈光,卻也讓其平添了一份表現(xiàn)主義的光怪陸離,就像蒙克那幅著名的《吶喊》,飛機起飛的轟鳴蓋過了風中幾片殘葉嘩啦的聲響,四周的一切在飛機遠去后再次趨于蕭索。
我又一次夢見自己墜機了。
十一月,和外教Lauren分別的第九個月。
十一月,美國航校來華面試的月份。
航校面試的成敗直接意味著我能否進入飛行訓練,開啟我真正的飛行生涯。面對這次堪與高考比肩的人生考驗,我又遇到了那個在Lauren幫助下已經(jīng)在生活中消失的夢魘——沖上云霄,卻又很快墜向大地。
(一)
與Lauren的初次相見是在早春的天津,這一年的寒意比往常走得要更晚一些,乍暖還寒,宿舍窗外的樹仍舊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凍了一冬的土地里透出絲絲寒氣,還有一絲鉆進了我的心里。自一年前“二進宮”再戰(zhàn)高考升入大學后,我的生活就偏離了它原本的航線,經(jīng)歷過一次高考失敗的我牢牢攥著手里這唯一一根的名為“飛行”的繩子,生活以一種更直白的方式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拒絕失敗,不被故鄉(xiāng)農(nóng)田和工廠的生活所局限,只能靠努力做好這件僅有的事情來改變家庭的命運。青春式的傷痛、迷惘和吶喊剎那就變成了階層攀爬者在后半生要打的仗,快得令人愕然。
她教我們專業(yè)英語課,我們是她從教的第一個班級。第一次上課前,她便早早來到教室和同學們相互交流。還未見到她的模樣,她爽朗的笑聲就已經(jīng)流過走廊,鉆入了我的耳中,“easy breezy”是她的口頭禪,后來知道這句俚語的意思是“沒問題”,這和她樂天派的性格很相稱,在搭配上夸張的肢體語言,Lauren的活力四射很快就感染了所有人。Lauren只比我們大幾歲,比起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對老師“師如父”的定位,Lauren表現(xiàn)得更像是一個對大小飛機了如指掌、談起飛行更是滔滔不絕的大朋友。在課堂上,她對飛行訓練重難點鞭辟入里的分析以及對飛行原理的理解著實讓我們深深折服。只是有時在講起自己時會戛然而止。她丟下了傳統(tǒng)英語“讀、寫、譯”的三件套,采用了“情景結(jié)合”的方式教我們應用英語,我一改往日的埋頭苦讀,課堂上充滿著寓教于樂的輕松游戲和同學之間的相互合作與贊美。我頭一次發(fā)自肺腑地喜歡上了一門學科,而不是只為了不失敗而“被填鴨”。
隨著大學學習的深入和課程難度的不斷提高,我們提出的問題也越來越偏向?qū)嶋H飛行的處理,專業(yè)英語這頭被往屆學員視作“攔路虎”的課程也顯露出自己的獠牙,可無論問題如何刁鉆,所有地面課老師中只有她能揮灑自如,僅用三言兩句就解答我們的疑問。在課間閑聊時,我們偶爾談起已經(jīng)進入工作崗位的師兄開著大飛機逐夢藍天時,她的眼神會閃出一道灼熱,然后閃躲著晦暗下去,隱匿在湛藍如天空的眸子里。
(二)
人的記憶總是會出錯,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一瞬間,身邊的一切就換上了夏裝,宿舍窗外的老楊樹也抖擻著繁密的枝葉,伴著夏日的煦風懶洋洋地伸懶腰。Lauren在我的一日生活制度中的重要性已經(jīng)和學習、吃飯并駕齊驅(qū)。
我們彼此戲稱自己是東西方交流的橋梁,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一股腦地向她傾訴了我的困擾和夢魘,害怕失敗,害怕像第一次高考一樣讓家人失望,對于未來的迷茫、緊張,總是企圖按照世俗的標準活得像樣些,困頓于階層之間的巨大差距,一定要比別人更努力,才能得到更多的機會,才會有機會改變家庭的命運……當時她沒有說什么,正當我為自己的負能量爆棚感到歉疚的時候,她從錢夾里拿出了一張拍立得的照片,影像有些模糊,但仍舊可以看出她和幾個朋友興奮地捧著一座不大的獎杯,身后是一架紅色涂裝的小飛機。她講起了她的故事:她從小就夢想著做一名航線飛行員,開著大飛機環(huán)游世界,在普渡大學的航空航天管理專業(yè)完成了學業(yè),在校期間她不顧父母反對兩次參加全美女子越野飛行經(jīng)典賽(航程超過2500海里),第二次參賽時獲得第四名和大學組第一名。她取得的成績令我驚嘆不止。
然而,作為大學教授的父母不希望女兒從事一份不甚體面的工作,美國的民航業(yè)對女性也多抱有偏見,這讓她們更難找到航線飛行員的工作,更難獲得津貼,享受與男性不同的待遇,這一切都讓她很難接受。說到這兒,她搖了搖頭,沉默了半晌,我張開嘴想安慰些什么,最后卻又閉上了嘴巴。
“你知道大型客機的巡航高度是多少嗎?”她盯著我問道。
“大概三萬英尺?!蔽一卮鸬?。
她念叨了幾遍三萬英尺,空氣又恢復了寂靜。
“替我去看看!”她的聲音突然傳來。
我哂笑著,沒有說話。
(三)
時間是最勤奮的旅者,沿途的一切都不會吸引它駐留一瞬,我們能做的就是給它的航跡釘上記憶,哪怕釘子會銹蝕,記憶也會模糊。已經(jīng)到了深秋,窗外的老白楊也帶著疲態(tài),任由樹葉飄落。Lauren快要回國了,我沒有多問,她也沒有多談,我們又恢復到了合作愉快的師生關系,一切盡在不言中,共同完成最后的學習任務。她回國那天恰逢我們班半天沒課,我們自然而然就去送別。但看著她笑到彎起來的眸子,我知道我最終也沒能“信、達、雅”地把“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譯出來。我也沒有再糾結(jié)這個句子,陪著她辦托運。臨進安檢前,她依次和我們告別,我原本空空如也的腦海一下子被無數(shù)話語填滿,我飛快地吐著腦子里蹦出來的每一個單詞,生怕下一秒就被回憶的潮水沖走,她也是一怔,放下自己的手袋,和我說了很多,忙著流淚的我只記了個大概,現(xiàn)在回想起,大抵是關于真正的自我、飛行、與生活和解、區(qū)分自己真正的需要還是社會強加給的需要……這一節(jié),是她給我上的人生課,也是她給我上的最后一課,抑或是說更像最后一節(jié)課的告別儀式,因為這一課的內(nèi)容她已經(jīng)用半年的朝夕相處和一言一語及自己的身體力行盡數(shù)教給了我。對著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我大喊著告訴她我會到三萬英尺,但我不會替她去看一看,我想要她親自去看。她的身子頓了一下,消失在安檢口。
(四)
今天是美國Aerosim航校面試的日子,我拍拍自己的臉頰,試圖把前一晚的噩夢趕走,據(jù)學校說,這次美國航校派來的面試官都是有著豐富的飛行經(jīng)歷的飛行教員。我提前幾分鐘到達了教學樓,一進樓門,“easy breezy”的聲音便順著走廊鉆到我耳中,是那個熟悉的笑聲。我整了整領帶,推開教室的門…… (本文為第七屆“我與外教”征文大賽二等獎作品,作者單位:中國民航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