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路
這片兒應(yīng)該算做城中村,跟一般的城中村一樣,在城市持續(xù)擴(kuò)張中陷落。
老地名還在,劉屯兒。據(jù)說當(dāng)年還分大小劉屯兒。
街道已經(jīng)修到了四廂,臨街都蓋了樓房,里面的瓤子還沒大變化,有菜農(nóng)自建的小土房,企業(yè)單位給職工蓋的窄瓦房,間或幾棟四層的紅磚樓。
這些房子都有個共性,沒有集體供暖。沒有供暖的樓房,我們這管這種叫“土樓”。
不但沒有集中供暖還缺乏下水道。
于是,家家的爐灰跟下水都潑在路上。如此的水土交融,路是一點點兒長高,房子就一點點兒下沉,街面跟房子里差了好大一截,進(jìn)門的時候,都得下一大步,“咚”的一聲。本地的土話:下井兒。
這堆兒亂搭的積木里就一個房子鶴立雞群,并不是它高,而是它多少自成體系。
首先,它前面有個三分地大小的土坪,是河砂墁的,雨天不汪水,晴天少暴土;房子青石地基,磚砌四大開間,青灰罩面;整張玻璃的窗戶;機(jī)制紅瓦的人字脊。旁邊泥墻玻璃絲灰瓦的土房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兩個字的評價,板正。
進(jìn)門對開的藍(lán)漆門裝著兩頭彈的合頁,藍(lán)漆的窗框,藍(lán)漆的柵板,邊角處都磨出了木紋。門口墻上掛著個白底黑字的小牌:劉屯兒供銷社。
門口總有幾個人靠墻蹲著轉(zhuǎn)著臉曬老陽兒嘮閑嗑。
跟一般的供銷社一樣,進(jìn)屋門,紅磚墁地,當(dāng)面兩節(jié)鑲玻璃木頭柜臺,能看到里頭擺的針頭線腦一號電池成包的火柴水果糖;柜臺后面是木制的貨架子,幾個匣子里裝著爐果雜拌兒方餅干,偶爾有圓面包;西墻一排三個柏木板鐵條箍的大木桶,扣著扇形的蓋,里面各裝了醬油醋黃醬;尺半高的黑釉酒壇子上面蓋著紅布包;東墻開個小門洞沒有門扇,掛著白色布簾,里面是辦公室跟更夫睡的小土炕;屋頂是黃漆藍(lán)道的纖維板吊頂,垂下幾個白熾燈泡,上面都是星星點點的蒼蠅屎。
糗在供銷社左近的人都有自己的具體時間跟具體位置。
供銷社門口是通衢要道,常年盤踞的是修自行車兼掌鞋的老耿頭。
老耿頭還沒到六十,五短身材,黑臉,蒲扇樣的大手,修車跟掌鞋都很不在行。
修車的范圍如下:打氣,換氣門芯,補(bǔ)胎,換閘皮,偶爾能換個前后軸跟珠子,如果你不計較時間的話。平圈編條這類技術(shù)活,他不會,也沒敢人找他,高壓氣管子是他攤兒上最忙的工具。
掌鞋更是簡單,打掌,鉚靰眼兒,銼毛了鞋跟涂膠粘上塊兒膠皮。
打氣五分錢,掌鞋現(xiàn)講價。
老耿頭愛聊天,跟路過的貓跟狗都能說幾句。
偶爾來個活兒,沒等拿起家伙來他就開始抖摟自己的舊事,常聽的人都能背下來。
“我沒念過先生,到了歲數(shù)就去了搬運(yùn)隊,過去叫腳行……”
等著掌鞋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腳行跟膠鞋有啥聯(lián)系。
“剛?cè)サ臅r候,人家都欺生欸!”
掌鞋的人終于假裝配合著點了一下頭。于是老耿頭拈起了銼刀…
“去了就扛大包,一百八十斤的麻袋。搭肩兒的欺生,故意往下砸,受不了你就得走。交行都是當(dāng)天完活分錢,半道走了的沒你的份兒。苞米吧還中,綠豆最沉。挨了一個禮拜砸,算是在這個腳行站住了……”
“個兒就沒長起來,都讓麻袋給壓住了…”
“干這行傷力,扛腳行的沒有過五十五的…”
老耿頭抽煙,旱煙葉子自己卷,一邊抽一邊咳痰。走路慢,騎著腿,脖子略歪頭向前探,還有當(dāng)年扛包的痕跡。
再有就是賣豆腐的,賣豆腐的不常待在門口。
他來了先是推車串胡同,邊走邊搖一個木柄的黃銅鈴鐺,跟關(guān)里不一樣,不敲梆子。
聽到他的鈴鐺響,老太太就端個小盆出來撿豆腐。偶爾出來看不見他,就招呼一聲“豆腐!”他聞聲就停下來,也不言聲,搖搖鈴鐺表示聽到了,我在這兒。
滿劉屯兒兜一圈,要是豆腐還有富余,就在供銷社門口停下來。鈴鐺掛在車把上,間或有風(fēng)吹過,輕輕的響一聲。想吃豆腐的,下了午班到供銷社門口找他。下午看不到他的影兒,做豆腐得起大早,他下午要回去泡豆子補(bǔ)覺。
這是春夏秋,到了冬天,賣凍豆腐,就省事了。直接來供銷社就行,他就躲在棉門簾子后面等著呢。
不知道他姓甚名誰,都叫他賣豆腐的,簡稱“豆腐,”好像人家就姓豆似的。賣豆腐的四十上下年紀(jì),長臉,惜言如金。
還有一個人,就算他沒在供銷社門口,在門口也能聽到他的聲音。
他叫“歡力”,是個傻子。傻子長得并不傻,還挺英俊,據(jù)說歡力是小時候腦袋磕墻上磕傻的,不是先天。歡力有小二十了吧,大概。
歡力的聲音源于個白鐵壺,歡力的絕活兒,吹茶壺!
就是白鐵鋪子里賣的燒水壺,圓錐形的壺身圓錐形的嘴,歡力對著鐵壺嘴吹,聲音嘹亮不亞于小號。正值兩山輪戰(zhàn)越南的時候,歡力能完整的吹出“十五的月亮。”
不光是水壺,只要是根管子,能湊到嘴上,歡力都能吹出響兒吹出調(diào)兒。
五音的東西他都能吹出七個音階。
歡力讓供銷社一帶充滿了藝術(shù)氣氛。
這是屋外的幾個,屋里還有幾個。
供銷社里最大的頭兒,姓賈,四十來歲,大家都叫他賈主任。估計就是一個稱呼,他的級別也到不了主任一級,假主任。
賈主任刀條臉,瞇縫眼,薄嘴唇,酒糟鼻子很鮮艷。
附近的小孩子們對賈主任很不恭敬,看了古龍先生的武俠小說,給賈主任起了一個綽號:“中原一點紅”,簡稱“一點紅!
一點紅顯然比賈主任叫得俏皮,慢慢的大家都叫一點紅了,就老耿頭跟歡力還叫賈主任,老耿頭短不了用用供銷社開水唔的,不好意思。歡力不認(rèn)字,沒看過古龍。
一點紅的酒糟鼻子不是白給的,他喝酒,而且喝酒還不用掏自己的錢。
不掏錢源自監(jiān)守自盜,但是誰都找不出他的毛病來。竅門兒就在提溜上,緊打酒慢打油,這是有技巧的。而且,供銷社里常用的那個一兩酒提溜,是個搪瓷的,底下磕掉了瓷,銹了一個窟窿,賈主任用竹筷子削了個楔子給堵上了,這個楔子堵得相當(dāng)有技巧,是打里面堵的,不是外面。憑著這個楔子跟提溜出壇口瞬間的手腕一晃,賈主任每天都能喝上小二兩酒。
賈主任的聰明不光是偷酒,他算盤打得相當(dāng)好,據(jù)說兩只手都會。一天在大家的慫恿下,他露了一手,左右手同時各打一個算盤,噼里啪啦,兩邊不差分毫,雖然打的是加法,也是相當(dāng)難得了。
賈主任下面還有兩個伙計。
大伙計姓曹,年初才調(diào)過來的,調(diào)過來是好聽,其實是貶過來的,曹售貨員原來是曹保管員,在總公司的倉庫當(dāng)庫管。一時貪小還沒有賈主任的聰明,到年底對賬,差了壹仟多的貨。結(jié)果調(diào)離倉庫當(dāng)了售貨員,每月按比例扣工資,扣完為止。
曹伙計沒到四十,長了雙豬眼睛,鼻子哼哼唧唧的也像豬。也許是因為發(fā)配跟扣餉,他每天就處于兩個情緒狀態(tài)中的一個:郁郁寡歡或勃然大怒。
平時沒人招他,他也摔摔打打,拿什么都是隨手一扔,撇著嘴。后來被精明的老太太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曹伙計打黃醬的時候分量給的特別足!原因跟賈主任打酒如出一轍,曹伙計舀黃醬的時候動作快,再加上往盆里的一摔,一斤的提溜至少能舀出一斤七八錢,慢慢的曹伙計也有了點兒人緣兒,老有人點他打黃醬。
小伙計姓馮,十六七,這個年紀(jì)本來應(yīng)該在念書,因為父親早亡,是過來接班的。
小馮人不太精明,喘氣很少用鼻子,老是半張著嘴。來了一年半了,算盤還打的不利落,賈主任為他好,告訴他沒事就練算盤。老是練算盤也枯燥,所以小馮眼里特別有活兒,啥事都搶著干,就為了不戳在柜臺后面扒拉算盤珠子。
上班開柵板,按次序在墻邊碼好;冬天倒?fàn)t灰,撮煤,夏天掃地?fù)鬯贿M(jìn)貨的時候,撅著屁股蹬著倒騎驢去鹽業(yè)公司批鹽,批大粒鹽精鹽,鹽最不掙錢還最沉,還不得不備,哪有供銷社不賣鹽的?
賣力氣的活兒,干得都挺好。干主業(yè)就不行了,啥東西要糧票,啥東西不要,回回記不住;茶葉的五角包,爐果的狗頭包,換了四張紙都包不上,最后都是賈主任過來給包好,曹伙計就在一邊兒看著,鼻子一哼一哼的。
前天又捅了一個簍子,賈主任上茅房去了,后院的老劉頭來打酒。捧個小碗,打二兩,小馮打好了酒,低頭找錢的功夫,老劉頭一口就給開了;抬起頭,小馮捏著零錢,老劉頭捧著空碗;小馮也含糊了,我是打了還是沒打呢?你倒是問問啊,不滴,這孩子接過空碗,又給老劉頭打了二兩。這回老劉頭沒喝,捧著碗走了,迎面碰上了賈主任。賈主任知道老劉頭的作風(fēng),一塊兩毛六一斤的散白,每次就打二兩。二兩散白賣兩毛五,二厘的便宜都能算到的主兒??囱凵裼悬c兒不對,趕緊回來一問,得,賈主任當(dāng)天沒喝到酒。
供銷社里還有一個,不歸賈主任管,除了供銷社的人,估計沒人見過他。
他是更夫,晝伏夜出,歸公司保衛(wèi)科。
不大的供銷社,所有貨款加起來也不過萬,還設(shè)了個更夫。
更夫姓矯,跟公司總經(jīng)理是同宗,出了五服的叔叔,總經(jīng)理派他老叔來供銷社,于是老矯頭就過來奉旨睡覺了。
這天,供銷社門前出了新鮮事。來了臺半截子貨車,駕駛樓上裝了個大喇叭高唱,扯了個紅底黃字的大橫幅,當(dāng)間一個紙殼子原來是賣亞運(yùn)會彩票的。
老耿頭的攤子也給歸置到一邊兒了,老耿頭抽著旱煙,乜斜了一眼:“這不是剌咯大家伙耍錢么!”呸了一口粘痰。
正是中午下班的時間,貨車慢慢兒的就被看熱鬧的圍上了。不過是看得多,買的少。
圍了一會兒,人群里哄~的一聲,這回是看的少買的多了。原來是,賣豆腐的花了兩塊錢,買了兩張,刮開中獎十元!
買到手的都跑到一邊兒,用指甲用鑰匙一點點兒的刮。中了獎的趾高氣揚(yáng)去領(lǐng)獎,沒中獎的偷偷把彩票捏成一團(tuán),心里像被狗舔了似的癢,踅摸著再買一張。還有謠傳說小孩兒手壯的,于是大家紛紛回家抱孩子來抓。
一時間人頭攢動。五塊的兩塊的一塊的都有人中了,賣豆腐的早回家偷著樂去了。
賈主任果然精明,大家圍著貨車買彩票,就他看出了門道。
原來,這彩票雖然是自己伸手抓,但是都是可著一盒抓,抓光一盒再開下一盒。
就在這盒還剩十來張的時候,大俠中原一點紅出手了,掏錢包圓兒!算盤精一點紅冷眼旁觀,這盒沒出幾個獎,掐指一算,剩下的準(zhǔn)有戲。果不其然,一點紅也中了一個十塊,兩個一塊錢。
這下壞菜了,中原一點紅雖說沒掙沒賠,但是起了一個頭兒,大家再也不一張一張抓了,都互相盯著,默記這盒出了幾張,一盒剩十幾張的時候準(zhǔn)有人包圓兒,抱著盒子躲一邊兒摳獎去了。
曹伙計也心刺撓了,手插兜里好幾次想掏,可能是想到月月扣工資吧,伸了又伸也沒掏出來。
又過一會兒,又一個包圓兒的回來了:伍拾!大家都瘋了,居然伍拾?。?!
曹伙計再也憋不住了,沖進(jìn)人群,抄了個半滿的盒子就回來了。
要說就是命兒呢!曹伙計貓在東屋里一張一張的摳,連摳了二十多個謝謝,謝得他眼睛都紅了,氣喘的越來越長。越刮不出來越想出花活兒,捏個鑰匙從刮獎區(qū)里換樣兒刮,左面刮,右邊刮,上面刮,下面刮,當(dāng)間兒刮,斜著刮……
歡力來了,沒拿鐵壺,手里提摟個醬油瓶子。大概今天家里吃餡兒餅,出來打醬油。
一塊錢的醬油,歡力帶了一張綠票子,兩塊人民幣。
要說曹伙計真是喪良心,傻子也欺負(fù)。沒給歡力找錢,塞給歡力一張彩票,“回家刮刮吧,能中獎”,歡力挾著醬油瓶子走了,邊走邊摳。
小馮看見了,沒敢說,給歡力的那張彩票好像被鑰匙輕輕的斜著刮了一道兒。
沒過五分鐘,歡力他媽拉著歡力回來了,身邊圍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小馮看了一眼曹伙計,曹伙計翻翻豬眼睛,大概是想死不認(rèn)賬,屎盆子往歡力頭上一扣完事兒,一個傻子能說清什么……
歡力他媽走到貨車那里就不走了,過了幾秒。更大的一聲“哄……”
歡力中了一等獎,伍佰元!
過了一年多,劉屯兒還在傳說歡力的傻人傻福。
如今劉屯兒早就扒干凈了,土樓跟平房都沒了;供銷公司在九十年代末解體;現(xiàn)在那里是個大型多功能商業(yè)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