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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枝可棲

      2018-07-22 05:52:40千澄色
      花火A 2018年6期
      關鍵詞:趙國面具公主

      千澄色

      約圖建議:古裝少女躺在花海(花田)里,流淚,手里緊緊攥著一支紫色的小花。

      是啊,那時我是趙枝枝,游歷姜國的俠女,他是桓無姜,仗劍四海的俠客。

      作者有話說:

      這篇文的立意來自我人生中的第一篇古風小說,那時候我還沒有成熟的筆力來寫好一個故事,四處投稿也都是石沉大海。

      直到前幾天,整理郵箱時,我又發(fā)現(xiàn)了它,調(diào)整了結(jié)構(gòu)后寫成了這個全新的故事。它的過稿很順利,從我交給貓空到貓空通知我過終審不到一星期的時間。

      我是異常喜悅的,因為在四處碰壁的那段灰暗的時光里,我曾一度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做一個寫手。它的過稿讓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進步,我終于不再是那個無比笨拙、無比懵懂的自己了,慶幸一直堅持著未曾放棄。最后,祝讀到這篇故事的你,每一點努力都不被辜負。

      1.

      沐飛是我所有護衛(wèi)中最丑的一個了。他倒不是天生的丑陋,乃是后天毀容所至。

      皇兄把他送來我宮里那天,我說什么都是拒絕的,但皇兄說了,沐飛是冥獄司訓練出來的、頂尖的影衛(wèi),我身邊的護衛(wèi)全部加起來也未必是他的對手。有他在我身邊保護我,他也少憂心些。

      皇兄近來確實沒少為我憂心。究其原因,還是姜國那群余孽,不甘亡國之恥,為了給他們英年早逝的君主姜無燁報仇,三番五次地向我尋仇。

      說實話,我根本不記得參與了當年促使姜國滅亡的青原之戰(zhàn),我遺失了十八歲以前的全部記憶。但根據(jù)趙國史書和我身邊宮人的描述,我在沒失去記憶前確實是個蠻愛舞槍弄棒的人。

      我不僅是先帝最寵愛的公主,還是趙國最英姿颯爽的女將軍,在戰(zhàn)場上身披鎧甲,手執(zhí)紅纓槍,和那些熱血兒郎一樣沖鋒陷陣。據(jù)說,姜無燁就是我殺死的。因此,姜國那些余孽才會這么恨我。

      但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記得了,我曾在無聊的時候仔細觀察過自己的手,厚繭密布,確實不像普通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的手。

      但那又怎么樣呢,往事已散成云煙,別說是不記得了,就算仍然記得,現(xiàn)在的我也已然淡了馳騁疆場之心,只想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公主,等待有朝一日嫁一個如意郎君。

      為了少讓皇兄操些心,我迫不得已只好留下沐飛。

      也許頂尖高手都有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怪癖,沐飛容貌雖毀了,他卻一點不當回事,面具也不戴一個,就頂著那么一張面目全非的臉隨我四處晃悠。

      發(fā)展到后來,后宮的妃嬪們只要一聽我去拜訪就臥床稱病,導致偌大一個皇宮,我連串門聊天的地方都沒有。

      我深感長此以往終究不是個辦法,于是命營造司的人專門給他造了一副玄鐵面具。

      面具做好那天,沐飛剛好休沐,為表對屬下的關心,我親自去了他的住處把面具送給他。他了解我的來意后,倒沒用我多說話,冷笑著接過面具戴在了臉上。

      我心里就有些不大暢快,直言道:“你要是覺得委屈就別戴,本宮沒有逼你的意思。”

      他陰陽怪氣地說:“我委屈有什么要緊,重要的是別污了長公主的清目?!?/p>

      我說:“這不是污不污什么清目的事。誠然,本宮的確不愿意瞧見你這張臉,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宮里妃嬪宮女無數(shù),膽小的不在少數(shù)。你我行我素不要緊,嚇壞了她們,可就是你的不是了?!?/p>

      他語氣生硬:“長公主所言極是,屬下聽命就是。”

      見他這個樣子,我心里就有些慪氣。一個護衛(wèi),比天王老子脾氣還大,本公主紆尊降貴地跟他好言相商,他居然這種態(tài)度。我越想越氣,不覺喉間涌上一抹腥甜,噴了他滿臉的血。

      身后的侍女被我嚇得魂飛魄散,驚呼連連。沐飛錯愕了一瞬,迅速接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著急地說道:“傳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兩個侍女這才如夢初醒似的沖出屋子。

      我癱軟在沐飛的懷里,意識越來越模糊,只記得在暈過去前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沐飛,我要是死了,全是被你氣的……”

      2.

      我終究沒死成,吐血也不是因為受了沐飛的氣,而是被人下了毒。

      經(jīng)太醫(yī)檢查,有人在我平時用的飯菜里下了毒。這毒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作銀霜。銀霜味道苦澀,放多了很容易被察覺,投毒者每次只在我飯菜里放一丁點,但天長日久累積下去,對我的身體傷害也是不淺。

      太醫(yī)說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要不然,任由毒素累積下去,我很有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化為一攤尸水。

      我驚訝于這毒的歹毒,暗自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市謪s沒我這么好的心態(tài),龍顏大怒,把我宮里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最后總算揪出了下毒之人——竟是我的貼身侍女陌玉。

      皇兄預備把陌玉凌遲處死,我看她也就是我這般大的年紀,花一般的容貌,實在不忍讓她遭此極刑,就勸皇兄從輕發(fā)落。

      皇兄看在我的面子上,改凌遲為絞刑。陌玉被絞死在了皇城前,和之前那些刺殺我未遂的殺手一樣。

      我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恨意讓他們這樣不顧性命、前赴后繼,非置我于死地不可。

      我不禁去問皇兄,以前的我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是不是真的如傳聞中所言,是個殺人如麻、十惡不赦的女魔頭?

      皇兄只是揉著我的頭發(fā),笑著反問:“若枝枝真是那樣可怕的女孩子,寡人和父皇又怎會把你捧在手心,視作明珠般寵愛?!別傻了,那些流言蜚語都是編出來誹謗你的,勿要上了他們的當?!?/p>

      我信了皇兄的話,不再為那些烏七八糟的事煩心,繼續(xù)專心致志地做我無憂無慮的長公主。

      十月的時候,皇兄要去青藤山圍獵,我強烈要求一同前往。

      皇兄擔心我身上的余毒未清,不準我一起去。幸好太醫(yī)院的薛太醫(yī)出面替我說話,說銀霜的毒暫時留在我體內(nèi),但并不礙事,解藥還差一種重要的龍舌草,他還要派人到千瘴山去釆。

      皇兄于是松口,答應我一同前往,不過要沐飛寸步不離地保護我。

      沐飛的確寸步不離地保護我。青藤山山深林密,我縱馬在其間飛馳,想給皇兄獵一頭黑豹做大氅,沐飛策馬緊緊跟在我的后面。

      我一箭射出,箭鏃擦著黑豹的耳朵飛過,帶出一串血花。

      一擊不中,黑豹被激怒,迅猛地向我撲來。關鍵時刻,我的馬竟然軟了腿,兩只前蹄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我一條腿被壓在馬肚子下,動彈不得。

      千鈞一發(fā)之際,沐飛閃身擋在我的前面,以一條胳膊迎上了黑豹的森森利齒。

      黑豹一口咬住沐飛的胳膊,沐飛慘叫一聲,另一只手上的匕首順利地貫穿了黑豹的咽喉。

      溫熱的鮮血從它的下頜流出,濺了我滿身。血腥的場景令我一時目瞪口呆,腦子里隱隱約約閃過紛亂的畫面。

      是一襲紅衣的少女馳騁在尸橫遍野的疆場上,明月下,她秀逸的長發(fā)飛揚在沁涼的夜風中,發(fā)上絲帶鮮紅如血。

      “長公主!”沐飛的呼聲喚回了我的神思。

      推開黑豹的尸首,他沖我道:“長公主可有礙?”

      我見他胳膊被咬得鮮血直流,還有空關心我受傷與否,就很感動,欣慰道:“我沒事,就是被這該死的馬壓著腿了?!?/p>

      沐飛把馬拽起來,我總算恢復自由,拽著沐飛去一旁包扎傷口,豈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才走了沒幾步,腳下突然踩空,身子驟然騰空向深不見底的深淵墜落。

      3.

      下降了大概有十丈后,我們撲通一聲摔進一方深潭。

      深秋的潭水,冰涼刺骨。我本就僵麻的腿被這涼水一激,更加喪失知覺,沉得像灌了鉛。咕嚕咕嚕吐出好幾個水泡后,我才被沐飛抓著后衣領拎起來扔到干爽的地面上。

      吐出好幾口水,打量一下四周,我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掉進了青藤山的山腹中。

      也不知道這山腹為什么是空的,只有頂上一個出口,多年來被藤蔓所覆蓋,我們一不留神,就踩空掉了下來。

      哀哀嘆了口氣,我說:“這么高,我們要怎么上去?”

      沐飛倒是想得開:“會有人來尋我們的。”他一邊說,一邊扯下身上的一塊布條,裹住受傷的右臂。

      我說:“你傷得不輕,這樣潦草的包扎對傷口很不利的?!?/p>

      他說:“條件有限,只能這樣將就了?!备┥戆训厣系臉渲鄱眩秒S身攜帶的火折子引燃了,用來取暖。

      我們借著火烤干了衣服,身上總算沒那么難受了。夜,很快降臨,寒氣平地而起,光靠一堆小小的篝火根本難以為繼。我不由得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縮在一角。

      沐飛平素就沉默寡言,現(xiàn)下這種情況下更是一言不發(fā)。我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氛圍,就尋思著找點話題活躍活躍氣氛。

      忽然發(fā)現(xiàn)腳邊有一塊什么東西微微閃著熒光,我抓起來一看,居然是一塊玉佩,就對沐飛說:“欸,你快看,我拾到一塊玉佩,上面還刻著字呢——艷枝??梢娛且粋€叫艷枝的女子掉的。說不定她也是一位公主呢,也曾經(jīng)掉到過這里面來?!?/p>

      沐飛面無表情道:“艷枝是你的名字,那玉佩是你的佩玉?!?/p>

      這一來就尷尬了。

      自失憶以來,我就忘了自己的名字,也沒好意思向別人問。大家都叫我長公主,親近的人就喚我枝枝,我還以為自己就叫枝枝呢。我平常佩戴的玉飾也皆由侍女經(jīng)手,所以,我從來也沒仔細觀察過。

      想必這玉佩是剛才不小心從我的腰帶上掉下來的,我沖沐飛訕訕一笑,重新把它系了回去。

      不想令氣氛就這樣冷卻,瞧著沐飛臉上的面具,我忽然問道:“你的臉是被什么人毀成這樣子的???”

      他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刀子一樣在我臉上一剜,嚇得我汗毛豎起,怔怔地想,自己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尋思打個哈哈把問題岔開去,沐飛卻突然開口了。

      “是個瘋女人。”

      他這樣說著,語氣云淡風輕,但微微顫動的肩膀還是出賣了他,可見他對他口中那個“瘋女人”是恨到了極致。

      我不免有些同情他,把身子不著痕跡地往他的身邊蹭了蹭:“她是你以前的戀人吧?”

      他轉(zhuǎn)頭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我捧著腮幫:“這種事我在話本里看多了,男人移情別戀,女人蓄意報復,要么殺了新歡,要么毀了新歡的臉,以為這樣男人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多傻呀?!蔽遗呐你屣w的肩膀,以示安慰,“不過,你這個就有點可恨了,她居然連你的臉一起毀……”

      她的話沒說完,沐飛忽然笑了,那笑有幾分嘲諷的意味。我悻悻道:“我猜錯了嗎?”

      “錯一半,對一半。”他說,“她是毀了我的臉,卻不是因為我有了新歡?!?/p>

      “那是為什么?”

      他神色忽地黯然,垂下目光,低低地道:“我也不知道。”

      我忽然無限同情他,卻不曉得怎樣去安慰,只好搜腸刮肚地將那女人痛罵一頓。

      沐飛似乎聽得很受用,我罵得也越發(fā)起勁。

      但已經(jīng)半天沒進食了,我罵著罵著就沒了力氣,肚子也開始咕咕叫了起來。我抬頭望了望天,月亮剛好升到洞口的位置,皎潔,明亮,圓得像是一個玉盤。

      無力地靠在沐飛的肩上,我說:“好久都沒有看到這么好看的月亮了,這山林里的月亮跟皇宮里的月亮果然是不一樣的。”

      耳邊傳來若有似無的一聲輕咝。

      我趕忙正好身子:“壓著你的傷口了吧,我真是不小心?!?/p>

      他只說沒事,我就說:“要不,你躺下來休息一會兒吧,救兵說不準什么時候來呢?!?/p>

      他大概真是支撐不住了,應了聲“好”,蜷在一堆枯草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到了后半夜,空氣越來越冰涼,沐飛開始胡言亂語起來。我伸手觸到他的額頭上探了探,燙得嚇人,再察看傷口,發(fā)現(xiàn)也有了發(fā)炎的跡象。

      我手足無措,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聽他一味地喊冷,就脫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他的身上。加了一件衣服,他仍是不斷絮語,我思量再三,忽然一咬牙,掀開袍子鉆進去抱住他冰涼的身軀。

      暖意漸漸回升,他終于不叫了,折騰了一天,我也乏得不像話,不知不覺就枕著他的胳膊睡了過去。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到我臉上的時候,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沐飛一雙褐色的眸子也在看著我。

      我們兩個對視了片刻,忽然不約而同地起身跳到一邊。

      我順手拽過袍子,一邊穿,一邊紅著臉說:“你救了我一命,本宮不是不懂知恩圖報的人,昨夜權(quán)當還你人情,以后我們兩不相欠?!?/p>

      他一板一眼地說:“保護長公主是屬下應盡的職責?!?/p>

      我說:“你廢話什么。昨晚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說,聽到?jīng)]有?你若是敢透露出去只言片語,本宮就割了你的舌頭?!?/p>

      “知道了。”語聲四平八穩(wěn),聽不出起伏。

      正說著,耳聞漫山遍野的呼喊聲,原來是救兵到了。

      順利脫險后,鑾駕又在青藤山耽擱了三天,待大獵結(jié)束后方才折返京城。

      4.

      小茶驚慌失措地跑來稟告我沐飛被煜王帶走的消息時,我正在御花園里賞菊。

      沐飛是回去替我取披風的,暮秋的風冷得很,在外面待久了,真有些扛不住,誰知過了快一盞茶的工夫,還不見他回來,我就吩咐小茶去找。

      哪承想,小茶一路找去,正好看到沐飛被帶走,打探了目睹事件全過程的宮人后才得知,原來是沐飛沖撞了煜王妃,恰在那時他臉上的面具還掉了,把煜王妃直接嚇暈了過去。

      煜王是我的皇叔,心性一向狠辣,我深知沐飛落到他的手里定然討不了好,忙問小茶道:“你可打探清楚沐飛被煜王帶去哪了?”

      “刑獄司。”小茶答。

      我暗叫一聲“糟糕”,也顧不上身子有些不舒服,心急火燎地趕往刑獄司。

      等我趕到時,沐飛已然被綁上了刑架,而我送他的那個面具正在被從炭火盆里撈出來,要往他臉上按去。

      煜王還振振有詞地說:“這面具不是總愛掉嗎,這次本王就送你一副永遠不會掉的面具?!?/p>

      我險些被氣得吐血,捂著胸口大喝了一聲:“住手!”

      煜王回過頭,看到是我,假惺惺地一笑:“喲,原來是枝兒啊,來得正好,皇叔正要替你教訓這個不長眼的狗奴才呢?!?/p>

      我說:“打狗還得看主人呢,皇叔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動我的人,顯然是沒把我這個趙國公主放在眼里?!?/p>

      煜王拉長了臉,卻又不愿明著跟我過不去,只好道:“這小子沖撞了我的愛妃,枝兒你要護短,也不能不顧皇叔的顏面不是。”

      “所以說,皇兄定能給皇叔一個妥善的交代。說到底,沐飛是皇兄的人,若他有個閃失,我們對皇兄都不好交代?!被逇獾匾环饕律系膲m埃,我說,“人我就先帶走了,改日再登門去拜望皇嬸?!?/p>

      說罷,也不管煜王氣得如何吹胡子瞪眼,我?guī)е屣w就離開了刑獄司。

      沐飛雖沒遭此慘禍,臉上卻也掛了不少彩,我拿出上好的金瘡藥給他涂上,他卻一直躲著我:“我自己可以?!?/p>

      我說:“你可以是可以,不是不方便嗎?!?/p>

      他說:“還是叫一個宮女來吧?!?/p>

      我說:“你是嫌我敷得不好嗎?放心,我會輕點,不會弄得你疼的?!?/p>

      他終于不再說話了。

      我輕柔地幫他涂抹藥膏,也許是看久了的緣故,現(xiàn)在面對他這張臉,我已經(jīng)沒了半點不適,相反,看到那些虬曲可怖的傷疤,我心底深處還會生出淡淡的憐憫。

      不知怎樣心狠手辣的女人才會對他做出這等事,不過,一切都過去了,以后我會好好保護他,不讓他再受到一丁點傷害。

      我正給他涂著藥,皇兄突然進來了,漫卷的秋風帶來一股好聞的龍涎香味。

      沐飛立刻跪伏到地上,“陛下?!?/p>

      皇兄的目光自我手上的藥膏淡淡一掃,不動聲色地往花梨木椅上一坐:“你們兩個還真會給我惹麻煩啊,嗯?”

      我說:“皇叔去找你了?”

      “你說呢?”皇兄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我說:“那皇兄打算怎么辦?”

      皇兄顧左右而言他:“你可知道薛太醫(yī)派去千瘴山給你釆龍舌草的人無一生還?”

      “我知道。”

      千瘴山瘴氣密布,而且山中多毒蟲,去的那些人要么被瘴氣熏死,要么被毒蟲咬死,聽說死相十分可怖。我正想借此機會勸說皇兄不要再派人去了,為救我一人,搭進去那么多條性命,就算我能活下來,余生也會良心不安的。皇兄卻話鋒一轉(zhuǎn),沖沐飛道:“若寡人派你去千瘴山為長公主釆龍舌草,你可愿前往?”

      我一聽這話立時慌了神,跪在我皇兄的面前道:“世間生死,枝枝早已看破,求皇兄不要令無辜之人枉送性命?!?/p>

      我卻聽到沐飛在我的身后擲地有聲地道:“屬下愿意前往。”

      “你不許去!”我回頭瞪他,“你是我的人,沒有我的命令,你哪也不準去!”

      他迎著我的目光,一向清寒的眸子莫名多了些許溫度,字字鏗鏘道:“屬下愿為長公主冒險?!?/p>

      我一下子虛脫了,癱軟在原地?;市譀_沐飛使了個眼色:“你先下去準備吧。”待沐飛離開后,皇兄把我從地上拽起來,“你以為你那點心思能瞞過我?還看破世間生死,你才多大??!”

      “所以,你就讓沐飛去送死?”

      “此乃一石二鳥之計,既平息了皇叔的怒氣,又絕了你的心思?!?/p>

      我凄然道:“可皇兄就不怕枝枝會恨皇兄嗎?”

      他把手放在我的頭上輕輕摩挲著:“枝枝,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皇兄的良苦用心,只有天下最出色的男人才配得上你。我趙國的駙馬不能是一個丑八怪?!?/p>

      我趙國的駙馬不能是一個丑八怪。這句話像一把刀子一樣刺進我的心,讓我痛不欲生。是啊,趙國的青年才俊何止千千萬,我干嘛要看上一個丑八怪。

      我想,這都要怪那天在山洞里我多嘴問了他的傷心事,若我沒有去問,便不會對他心生憐憫,更不會由憐憫生出愛慕之心。

      皇兄本已走到門口的腳步微頓,回過頭來在逆光中沖我道:“可是,枝枝你知道嗎,皇兄希望沐飛能安然回來?!?/p>

      我說:“那皇兄,我們打一個賭好嗎?”

      “你想和寡人賭什么?”

      “就賭沐飛能否平安歸來?!?/p>

      “若他平安歸來如何?未能歸來又如何?”

      “若他平安歸來,還請皇兄為我們賜婚。若他……若他沒有回來……”

      “若他沒有回來,我會再派人去千瘴山釆龍舌草,而你不得干涉。你知道,為了救你,寡人會不惜任何代價?!?/p>

      我的太陽穴突兀地一跳,心臟幾乎停止跳動,我知道這個賭約一旦達成,無數(shù)人的命運很有可能就此改變。

      因我一人,令無數(shù)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目光灼灼地直視著皇兄的雙眼,道:“一言為定?!?/p>

      5.

      薛太醫(yī)跟我說,因我所中銀霜之毒并不深,他施以銀針尚可壓制三五年。

      有了這三五年的緩沖,不知又有多少人會為此搭進性命。皇兄身為一國之君,理應愛民如子,仁慈寬厚,我不希望因我而讓他擔上一個昏君的罵名,遺臭后世史書。

      所以,我早就想好了,倘若沐飛未能帶著龍舌草活著回來,我會選擇一死了之。

      許是上蒼眷顧,在我生出自殺念頭的三天后,沐飛帶著龍舌草毫發(fā)無損地回來了。

      皇兄喜不自勝,當朝冊封沐飛為羽林中郎將,賞了黃金千兩,宅邸一座。

      沐飛前腳才抵達府邸,另一道賜婚的圣旨又到了:鎮(zhèn)北將軍沐飛武藝超群,赤誠精忠,今有皇女艷枝,柔嘉成性,靈慧端方,與卿堪為良配,許之為妻。擇吉日完婚。

      沐飛接下了圣旨,一場婚事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

      在此之前,我從未跟沐飛表露過對他的情意,按照習俗,成親之前我們又不能見面。也不知道他對這樁婚事是什么態(tài)度。

      不過,既然他接下了圣旨,想必對我也是有好感的。

      成親那日,銀霜的解藥也剛好被配制出來,薛太醫(yī)將其當作賀禮親自送到了我的手上。

      與別的藥丸不同,這顆藥丸甜甜的,有一股清淡的芳草香,想必是龍舌草的香氣。

      那時的我太天真,一心以為今后的命運會同這顆藥丸一樣,清甜如蜜,以至于竟忘了一句話,福無雙至。

      幸福不會接踵而至,如果接二連三地來了,那只能說明這是一場夢幻泡影,后面有更大的苦厄在等待著你。

      沐飛是在接近子夜的時候回來的,被人灌了不少酒,整個人都是醉醺醺的。

      伺候我們喝下合巹酒后,宮人們就退下了,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一時極靜。

      我瞧他醉得著實不輕,就倒了一杯茶給他:“喝杯茶解解酒吧?!?/p>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面具后的雙眼有我看不懂的哀戚之色:“為什么要嫁給我?”

      “因為我喜歡你呀?!?/p>

      他冷笑:“堂堂的趙國艷枝公主,會喜歡一個丑八怪?”驀然摘下臉上的面具,他無限地逼近我,“你好好看看,這樣一張臉,連我自己看了都會惡心,你會喜歡?”

      我無力道:“沐飛,你醉了……”

      “我沒醉,相反,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捏著我手的力道又緊了幾分,我試圖掙脫,手臂卻軟軟的,使不上力氣,我猛然醒悟道,“那合巹酒……”

      “沒錯,我在你喝的合巹酒里下了軟骨香?!?/p>

      “你……你為何要這樣做?”

      “為何要這樣做?”他放聲大笑,將我摔在了床上,“趙艷枝,你可還記得姜無燁?”

      “姜國國主姜無燁?”

      “沒錯,就是那個被你親手殺死的姜無燁?!?/p>

      “你也是姜國人?”

      “我非但是姜國人,還是姜國宗室,姜無燁的親弟弟,姜無歡?!?/p>

      “這么說,你是為了給你哥哥報仇而來的?”

      “不單是他的仇,還有我的仇。”他恨意昭然,恨不得一口口將我生吞活剝了,“你忘了,我可沒有忘。沒有忘你是怎樣殘忍地毀去我的臉。趙艷枝,終其一生,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惡毒的女子?!?/p>

      我難以置信:“是我?怎么會是我?”

      “你以為你失去了記憶就能推脫掉一切嗎?趙艷枝,舉頭三尺有神明,你認為你逃得過?”

      “這么說,你之前在山洞里跟我說你的臉是被你的戀人所毀都是假的了?”

      他嘴角逸出一絲嘲諷的笑:“看來你還真是忘得徹底啊。”

      軟骨香在我體內(nèi)持續(xù)發(fā)作,令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惻然道:“既然如此,你干嗎還要為我去釆龍舌草?為何不讓我直接死了來得干脆?”

      “你以為我只是想報復你一個人?那你未免將我想得太簡單了。滅人者,人恒滅之。你趙國滅我姜國的同時大概忘了,還有別國在虎視眈眈地等著滅掉你們?!?/p>

      “你、你做了什么?”

      “我已將趙國的城防圖交給了楚國的上將軍,三千羽林軍也已被我調(diào)走。趙艷枝,今夜就是你趙國的亡國之夜?!?/p>

      透骨的涼意襲上背脊,我仰天大笑起來:“姜無歡,你夠狠??墒?,不手刃了我這個仇人,你怎么能解恨,不必多說了,動手吧?!?/p>

      他隨手拿起一個燭臺向我靠近:“趙艷枝,這是你自找的?!?/p>

      燭臺狠狠地擊在我的額頭上,鮮血直流。大概是被我血流如注的樣子嚇到了,他拿燭臺的手竟然有點顫抖,無論如何也落不下第二次。

      燭臺被頹然地扔去一旁,他故作絕情道:“這樣殺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等楚軍攻破了都城,自有你受的!”

      窗外的明月已然升到了中天,圓圓的,有些虛幻。他在虛幻的圓月中離我而去,斷情絕義。鮮血順著額角流下,覆蓋了我的雙眼,一切都變成了血紅色。我試圖爬向門口,趙國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我必須去通知皇兄。

      可額上的傷和軟骨香共同作用,害得我根本使不出力氣,終于,砰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6.

      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里一個沈腰潘鬢的少年拉著我的手奔跑在一望無際的花海中。

      漫天漫地的紫色花海,帶著強烈馥郁的香氣,熏人欲醉。

      我問他這是什么花,他回答我說那是他們姜國特有的無姜花,可研磨制藥,也可曬干泡茶,用處多多。說著,他釆下一朵送給了我。

      我接過花別在鬢上,他忽而促狹一笑,我說:“你笑什么?是不是我這花簪不好看?!?/p>

      他說:“你這花簪很好看,我笑是因為你剛剛答應了我的求婚。”

      “你胡說什么?”

      “我沒胡說,按照我們姜國的風俗,女子接下男子送她的無姜花,就是默認了要嫁給那個男子。”

      我說:“我又不是姜國人,你們這一套在我這不作數(shù)?!?/p>

      “真的不作數(shù)?”他驀然欺近我,眸子里閃動著星子般的光芒。

      “自然是真……”

      一個吻驀然落下。我被他緊緊地箍在懷里,肆意掠奪,遺落耳邊的碎語夾雜著沉重的喘息:“趙枝枝,你是我的,永遠都是。”

      是啊,那時我是趙枝枝,游歷姜國的俠女,他是桓無姜,仗劍四海的俠客。我們萍水相逢,驟然相愛,誰都沒向?qū)Ψ酵侣墩鎸嵭彰灾劣诎肽旰笤趹?zhàn)場上重遇時竟是那樣倉皇無措。

      當著他的面,我殺死了他的哥哥,緊接著又毀去了他的臉。

      我是真的沒有辦法呀,只有如此,方能保他一條性命。

      那時戰(zhàn)場上還有趙國的七萬龍威軍,若是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姜無歡的身份,定然要割下他的頭到我父皇面前去領賞。萬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毀去了他的臉,將他和一干死尸扔在一起。

      淚水順著我的眼角滑落。小茶進來看到,激動地撲到我的床前:“長公主,您終于醒了,奴婢這就去通知陛下?!?/p>

      “等一下。”我喚住她,“楚國、楚國的軍隊有沒有攻進來?”

      “還沒有。”小茶抹著淚道,“不過,楚軍這次來勢洶洶,已經(jīng)有好幾個城門都快守不住了?!?/p>

      我無力地擺了擺手,叫她退下。

      姜無歡有一句話說對了,滅人者,人恒滅之,在天下大勢面前,我趙國終究在劫難逃了。

      皇兄當晚沒能來看我。又過了三日,玄武門和朱雀門紛紛告破,敵軍涌進來,皇城陷落在即,皇兄才匆匆趕赴我宮中要帶著我逃難。

      我沒有同他走,而是擺了一桌酒請他喝。

      我已然恢復了記憶,又怎么可能不記得父皇是怎么死的。

      當時我千里奔馳,風塵仆仆地從戰(zhàn)場上疾馳而歸,只為了幫父皇賀五十歲的大壽,誰知迎接我的卻是父親的尸體。

      那是個雷雨之夜,雷聲轟轟隆隆,在一道閃電匆匆閃過的間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皇兄是怎樣將我的父皇一刀斃命的。

      原因竟是可笑的皇位。父皇要將皇位傳給我——他最愛的孩子,皇兄一時情急,動了殺心??伤恢?,我根本無心于皇位,更不想做什么女帝。我一生的愿望只是擇一人終老,卻千方百計求而不得。

      正是受了這一刺激,我才一夕之間失去了所有記憶,自欺欺人地掩埋了那些不愿面對的過往。可是,又哪能真正忘記,上天才不會這么便宜了你呢。

      皇兄看著他面前的兩杯酒,茫然道:“枝枝,你這是……”

      我說:“這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沒毒,你選一杯吧。”

      他苦澀地一笑:“你終于想起來了?!?/p>

      我流淚道:“我情愿永遠都不要想起來?!?/p>

      宮外兵戈相交,聲音震耳,宮人們四散驚逃,前一天還井然有序的皇宮,一夜之間就潰散了。報應竟來得這樣迅猛。

      皇兄端起其中一杯:“你真的要我喝?”

      我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若是不喝,我就替你喝。算是代你償了這樁孽債?!?/p>

      他凄涼地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也俯身去拿我的那杯酒,才送到唇邊,被他一手奪去,喝得一滴不剩。

      “皇兄,你……”

      “罪孽深重的是我,你好好活著?!?/p>

      他以那種慈愛的目光看著我,鮮血從七竅中流出,但仍不改往日溫柔,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摩挲過我的頭頂:“枝枝,希望下輩子我們還做兄妹……”

      他的身體轟然倒在我的腳下。淚水奪眶而出,我抱著皇兄余溫尚存的尸體,在漫天的殺伐聲中哭得肝腸寸斷……

      尾聲

      他騎馬站在山巔,放眼望去,昔日金碧輝煌的趙宮業(yè)已淪為一片修羅場。

      一個女子執(zhí)劍從城門內(nèi)殺出,身后如附骨之蛆般跟著數(shù)十個追兵。

      追兵將女子團團圍困,女子初時還能抵擋一二,但漸漸就體力不支了,身上掛了彩,劍也豁了口。

      女子叫聲凄慘。他默默地看著,無動于衷。

      他以為自己能無動于衷,可手不知不覺握緊了弓箭。劇烈地掙扎后,他赫然于馬背上挽弓、搭箭。

      湛藍的天空下,流云朵朵,羽箭帶著尖銳的嘶鳴,劃破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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