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偷吻的露珠

蛋仔

作者有話說：

這篇稿子的標(biāo)題依舊出自我們可愛的編輯墨子，起名字真是一件非常值得揪掉十根頭發(fā)的事情！我記得剛過稿的時候，墨子問我筆名是什么，我想了想說：邡岱。然后在墨子的疑惑中解釋了一句：房貸。墨子聞言：“哈哈哈哈?！蔽乙哺?，然后墨子說：“換掉?！?/p>

他經(jīng)常會偷偷跑到她的學(xué)校，在他們專業(yè)樓的對面樓棟的天臺上一趴就是一下午，運氣好的話，就能看到她。

楔子

秦芙入職的第三年接手了一個奇怪的病人。

按理說，這類疑難雜癥怎么也輪不到她一個新人小醫(yī)生接管，但是，院方的意思是，對方指定了她。

患者是一個極度消瘦的少年，一米八的個子，瘦得不足百斤，是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的。秦芙翻了一下入院證，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這個病人病史近二十年，治療經(jīng)歷橫跨了國內(nèi)外各大知名醫(yī)療機構(gòu)。

一個這樣的病人，為什么會指明要找她呢？她偷偷地看了他好幾眼，還是沒能從記憶中把人找出來，只能猶豫道：“你確定你要找的是我？”

長期的病痛讓他看起來實在是稱不上好，但精神狀態(tài)意外地不錯，他點點頭，目光里帶上了一點笑意：“是的?！?/p>

“但是……”她有些無法理解，“我還沒有處理你這樣病例的經(jīng)驗，畢竟你現(xiàn)在的情況……”就是大羅神仙，都不一定能把你撈回來。

“我知道?！彼柭柤?，“所以，唐尼也勸我別瞎折騰，早點落葉歸根算了。”唐尼是他那個國外的主治醫(yī)生。

“其實，也沒這么糟糕！”她向來不大喜歡有人勸病人自我放棄，但是，話一出口才覺得頭疼，只得又皺眉翻了好一會的病歷本，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氣，抬頭認(rèn)真道，“好吧，我們試試?！?/p>

她看看記錄簿上的名字，又看看他，例行公事地問道：“你叫……譚喻？”

“是?！彼纳畹捻永锼坪蹰W過了一絲別樣的情緒，但很快又被他壓了下來，再抬頭的時候又是一臉的從容，他微微笑著看向她，“我是譚喻?！?/p>

01

譚喻的名字是他太爺爺親自取的，意為“知曉”，希望他活得通透、不糊涂。

譚家是個高知家庭，到譚父這一輩，大多都投身于科研工作，在適齡的時候組建了家庭的屈指可數(shù)。譚喻作為譚家小一輩里第一個出生的孩子，說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也不為過。

仗著家人的寵愛，生病之后的譚喻更是脾氣見長，不給出去玩就不看病，不給糖吃就不吃藥，常常把幾個長輩氣得夠嗆，卻又實在是拿他沒辦法。但是，病痛總是會把人的耐心耗盡的，在他生病的第四年，譚家父母經(jīng)過商量后又要了一個孩子。

那時候的他其實還小，對很多事情都算是懵懵懂懂，但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這個轉(zhuǎn)變對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他迅速地懂事起來，再也不需要人哄著吃藥，即使抽血扎破了血管也不鬧脾氣，甚至還會偷偷地和醫(yī)生說要把復(fù)查的次數(shù)隔久一點，因為害怕父母會因養(yǎng)他太花錢而放棄他。

欣慰于兒子轉(zhuǎn)變的譚家父母一開始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直到有一天，忽然意識到曾經(jīng)有事沒事都喜歡膩在他們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的兒子，已經(jīng)有近一個星期沒有和他們交流過了，而且隨著這種情況的愈演愈烈，到最后甚至連譚母都沒有辦法讓他走出房間了。

譚喻的心理出現(xiàn)了問題，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譚母徹底慌了，連夜請來了自己遠(yuǎn)在海城的好朋友、時任海城第一醫(yī)院精神科主任的秦玫聲。

當(dāng)時和秦玫聲一道來的，還有秦家的小女兒，年僅七歲的秦芙。

那是譚喻第一次見到秦芙。

秦芙是那種一看就是在極好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女孩子，家庭富裕，教養(yǎng)良好，眼神清澈得像溪水，用人見人愛這個詞來形容再貼切不過。

那時候的譚喻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病了六年，越來越不愛和人互動，經(jīng)常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拉上窗簾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周圍的人都不敢靠近他，敢觸霉頭來敲門的也就只有秦家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兒了。

她的眼睛太過水靈，看人的時候仿佛眼底都含著滿滿的一包水：“哥哥，你吃蘋果嗎？”

這樣的話，他實在是聽得太多，回答起來幾乎都不需要思考：“不用了，謝謝你。”

“可是我想吃?！彼g著兩只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能陪我去拿一個嗎？阿姨和媽媽都出去了，我夠不到廚房的柜子?！?/p>

多厲害，一句話就治住了他，由此可見，秦小朋友從小就是情商超群。

譚喻沒有拒絕的理由，從小良好的教養(yǎng)讓他說不出那個“不”字，半晌只能屈服地點了頭：“好，我給你拿?！?/p>

吃了蘋果又看動畫片，她就這樣嘰嘰喳喳地纏了他一整個下午。他的話很少，全程幾乎都是她在說，他在沉默地聽，本以為這樣的他，她相處幾次就該膩煩了，但是，那段日子她幾乎每天都會來找他。

“哥哥，我是阿芙?！彼龓缀趺看味际沁@個開頭。

他們有時候是一起吃糕點，有時候是一起看電影，等他漸漸習(xí)慣之后，她又開始試圖拉著他出門：“巷口在辦小吃街活動?！彼钢T外，特別激動地說，“我們一起去吃好嗎？”

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這個詞總有一種奇妙的誘惑，或者換句話說，面對她，他似乎從來就說不出拒絕的話。

那是他時隔好久的第一次出門。

從生病開始，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以玩的名義出過門了，每個人都用憂心忡忡的目光看著他，只有這個小丫頭，似乎從來都不拿他當(dāng)個病人看，甚至還滿心歡喜地試圖說動他找個機會和她一起去她的家鄉(xiāng)看大海。

他沒有應(yīng)約，他是個把承諾看得極重的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不能哄騙她說做得到。

他本以為她會生氣，沒想到，她瞅著他看了好一會，竟忽然像小大人一樣地嘆了一口氣：“哥哥，我知道你難受。”

譚喻一愣，正猶豫著要如何接話，就又聽她接著道：“哥哥，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p>

“什么？”他問。

“我以后會成為一個醫(yī)生，比我媽媽還要厲害的醫(yī)生?！?/p>

她機靈起來頗為人小鬼大，譚喻也不當(dāng)她是個小孩，即使心下還有些驚訝，但反應(yīng)過來的第一時間還是立刻就給了認(rèn)證：“那你一定會成為一個特別受病人歡迎的醫(yī)生?！?/p>

秦小朋友聞言，點點頭，倒也沒什么受之有愧的意思，拉著他的手認(rèn)真道：“所以，哥哥，你別怕，再等等，我一定會努力快點長大的。”

譚喻在那一刻鼻子忽然酸疼得不行，他在她面前蹲下來：“好，我等你。”

02

秦芙離開之后，譚喻用了很長的時間來適應(yīng)那種溫暖過后的孤寂，又變回了一個孤僻的、不討人喜歡的怪人，畢竟沒有人會愿意主動又頻繁地對一個藥罐子示好，而且這個藥罐子本身還不怎么愿意交際。

所以，活該你沒朋友——后知后覺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譚喻已經(jīng)十八歲了。

他十八歲那年，最開心的事情大概就是某一天，譚母忽然告訴他，秦芙考上了他們這里的大學(xué)，和她母親一樣，學(xué)醫(yī)。

他迅速地開心了一下，就又有些惆悵。比他小一歲的妹妹已經(jīng)跳級上了大學(xué)，同齡的朋友也都陸續(xù)開始準(zhǔn)備高考，而他還坐在高二的教室里，和每個人都不大熟，一個學(xué)期里總有大半的時間是缺勤的，導(dǎo)致能叫出他名字的人不足十個。

回憶起他的這十年，確實是過得有點窘迫，卻不知道她的那十年又是怎樣過的。

秦芙剛到海城的那天，譚喻正好在家，便隨父母一同去幫忙，見面的前一晚，他幾乎是失眠到第二天清晨，滿腦袋都是該怎么和她介紹自己。

“你好，我是譚喻。”——聽起來真蠢。

“你好，你還記得我嗎？”——萬一她不記得了，自己多尷尬。

“你好，我就是那個小時候和你一起玩過的哥哥?！薄X得有點神經(jīng)是怎么回事。

歷史經(jīng)驗告訴我們，想太多的事情，結(jié)果通常都不怎么好。次日，面對漂亮得整個人都在發(fā)光的秦芙，譚喻最后連自己的名字都沒能吐出來。

那是譚喻時隔十年第一次見到長大后的秦芙。

彼時的秦芙已經(jīng)是個能讓人眼前一亮的大美女了，她挽著秦母的手，輕快地從的士里鉆出來，微鬈的長發(fā)隨意地挽成一個發(fā)髻，裁剪妥帖的旗袍包裹著嬌俏玲瓏的身子，襯得她皮膚雪一樣白。

“你好呀！我是秦芙?！彼渎浯蠓降睾退蛘泻舻?。

“……”他嚴(yán)肅地點點頭，心里卻在瘋狂地刷彈幕——你也好呀，我叫譚喻，今年十八歲，家就在你學(xué)校的邊上，小時候我們還一起玩過呢，那時候你說玩得很愉快，以后有機會還要一起玩啊，哈哈哈！

以上為譚喻腦海中小人的幻想回答。

現(xiàn)實是，譚喻說：“嗯?！?/p>

沒了。

秦芙一定覺得他很沒禮貌，他沮喪地想，也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把這個印象掰回來。

和譚喻不同的是，譚母是個極擅長交際的人，從看到秦芙的第一眼開始，兩個人就聊得停不下來，從生活起居到未來計劃，話題一個接著一個。

譚家和秦家是多年的世交，雙方父母自然也希望小一輩的兩個孩子能將這份情誼繼續(xù)延續(xù)下去，更何況，秦家的小女兒秦芙還是這樣一個大方漂亮的小姑娘。

譚母看起來極喜歡她，吃完飯后送她到了家門口，還依依不舍地拉著她說了好一會的話，話里話外都是希望她能多和譚喻處處的意思。

譚喻覺得尷尬，秦芙卻一點也不介意，分別的時候還熱情地和譚喻也擺了擺手：“有機會再一起玩呀?！?/p>

話雖是這么說了，但是，和長輩們的預(yù)期不同的是，除了最初的一餐飯外，兩個孩子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譚母覺得秦芙畢竟剛到海城沒什么朋友，就想著讓譚喻主動約她出來玩，但是，試著催促了幾次，卻總被他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最后只得作罷。

至于秦芙，和譚母的擔(dān)憂不同的是，活潑如她，在入學(xu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就已經(jīng)迅速地和周圍所有人玩成了一片，朋友從校內(nèi)到校外，社團活動更是多得連周末都不得空閑，自然也不會記得還有這么一個被叮嚀要多多相處的、無趣的哥哥。

那時候的她就像一枚耀眼的太陽，轉(zhuǎn)到哪里，人們的目光就被吸引到哪里，似乎所有人都喜歡她，甚至還有不少的男孩子為了能和她有更多相處的機會，都紛紛和她報了一樣的社團。

但譚喻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地冷了下去。

那會，他經(jīng)常會偷偷跑到她的學(xué)校，在他們專業(yè)樓的對面樓棟的天臺上一趴就是一下午，運氣好的話，就能看到她。

她長得好看，人群里一眼就能讓他注意到。

她似乎特別喜歡穿格子裙，一個學(xué)期里能有一半的時間都是短裙配襯衫，白色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少女纖細(xì)白皙的小臂，看起來活潑又清新。

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人，他卻從沒想過要叫住她。

這樣就很好了，他想，能看著小太陽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03

譚喻沒能等到秦芙畢業(yè)。

秦芙大三的時候，譚喻一直還算穩(wěn)定的病情忽然惡化了，連續(xù)三個月的低燒，什么也吃不下，身體迅速地虧空下去，舊的治療方案顯然已經(jīng)壓制不住這陸續(xù)洶涌而來的并發(fā)癥。譚家不得已拿出了最后的應(yīng)對方案——送他出國。

家里一連幾個月都籠罩在灰色的氣氛中，甚至連一向不愛歸家的譚二弟都搬了回來，大家都心知肚明，譚喻這一走，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走前的一個星期，譚喻又特地去了一趟秦芙的學(xué)校，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直接去了她所在的專業(yè)樓。正是下課時間，人來人往，他站在門口向里面看，她果然在，只不過正在和邊上的同學(xué)說著話，眼睛并沒有看教室外，當(dāng)然，即使看了，大概也認(rèn)不得他吧。

譚喻不好意思進去找人，又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便一直這般猶豫地在門口徘徊了近五分鐘，久到教室里都有同學(xué)覺得不對了，出來問他：“同學(xué)，你找人嗎？”

“嗯……”他太久沒和陌生人說話，一開口聲音都有些喑啞，急忙咳了一聲，才道，“對，我找秦芙，你能幫我叫一下她嗎？”

秦芙出來了，看他的眼神果然有些疑惑。

也是，他們太久沒見，何況比起之前那次，他又瘦了不少，她自然是認(rèn)不得的，他安慰自己勇敢點：“你好，我是譚喻?！?/p>

“……你好。”她歪著腦袋，顯然，一時間沒有想起譚喻是誰，但還是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你有什么事嗎？”

“我就要出國了?！彼X得自己的臉有點燙，但還是堅持說了下去，“就在下一周?！?/p>

“啊，是嗎？”秦芙的表情有點尷尬，畢竟一個陌生人忽然跑過來和自己說這樣的話，是誰都會覺得有些越矩吧，“那……祝你一切順利?！?/p>

譚喻想說估計不會那么順利的，但他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再說下去就真的尷尬了，他深吸一口氣，對她極快地笑了一下：“謝謝你，我會加油的?！?/p>

最后，他在起哄聲中落荒而逃。

“哈哈，秦芙，你這是又被表白了嗎？”譚喻聽到身后有人在哈哈大笑，“這一個心理素質(zhì)不行啊，淘汰！淘汰！”

她當(dāng)然不會拒絕，畢竟他根本沒勇氣表白。

04

沒想到，他們最后竟然成了醫(yī)患關(guān)系。

起碼也比路人好多了不是。譚喻欣慰地想。

秦芙花了近一個星期的時間，才針對譚喻的情況做了一個全新的治療方案，譚喻瞥了一眼，是一套普通醫(yī)生絕不會拿來自砸招牌的冒險手法，很險，但是，字里行間又都透露著一種險中求生的味道。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冥冥之中對她會做出這樣的方案毫不意外。

譚喻找到秦芙的時候，她正在會客室和主任談話，整個人都被訓(xùn)得懨懨的，她向來是大家的寵兒，何時被這般對待過，一時間整個人都委屈得不行，但是又倔強地毫不低頭：“他這種情況保守治療根本一點希望都沒有，你讓他保守治療，不如告訴他干脆回家等死，還能省點錢！”

主任被氣得頭發(fā)都要豎起來：“你知道你這個方案的成功率有多少？”

“百分之……”秦芙梗著脖子，聲音小了一點，“……五?！?/p>

“而保守治療他起碼還能活一年的時間?！卑l(fā)現(xiàn)她的聲音小了，主任的態(tài)度自然也軟了下來，“而你這個方案，他的生命隨時可能就突然結(jié)束在某一個環(huán)節(jié)里了?！?/p>

“但是，也可能就活下來了啊。”她沮喪地揉著臉，看起來有點難過，“他才二十多歲……”

主任瞪了她好一會，才終于頭疼地擺了擺手：“拿來，有幾種藥，我再給你調(diào)調(diào)配比，看看反應(yīng)會不會小一點?！?/p>

“嗚嗚，主任，你真是好人！”秦芙立刻眼淚汪汪地雙手將方案遞了過去。

那天他們翻遍了庫里的所有類似病例，各種細(xì)節(jié)做了又推翻，一直起草到了午夜才算完。

譚喻在門外來來往往地徘徊了許久，才終于等到她出來。她看到他似乎有點驚訝，隨即就生氣起來：“你怎么還不睡覺在外面亂跑！你知道現(xiàn)在睡眠對你來說有多重要嗎？”

他一愣，要說的話卡在了喉嚨，好一會才尷尬道：“我……睡不著?！?/p>

“睡不著也要躺著休息呀?！彼行o奈的樣子，走過來幫他推輪椅，“下次不能這樣了。”

“好?！彼c點頭，皺著眉，猶豫地開口，“我是不是害你被罵了。”

“??？你看到了啊?！彼读艘幌?，像是忽然明白了他為什么這么遲還在門口等自己的原因，“沒事啦，主任就是嘴硬心軟，這個方案其實他也幫了不少忙呢?！?/p>

“那就好?！彼c點頭，認(rèn)真道，“辛苦你們啦?！?/p>

“不辛苦，不辛苦。”她不甚在意地?fù)u搖頭，過了一會，才又斟酌地開口道，“其實，最后選擇哪個方案，還是看你了，我們也只能給一些建議，不過，你別擔(dān)心，不管你最后選了哪個方案，我們都會盡全力的，所以，你也要加油?。　?/p>

“好?！彼谛睦镄÷暤溃憬o我加油的話，我一定會有無窮的力量的。

05

九月底的時候，譚喻換了全新的治療方案。

他是那種看起來就性子很淡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但是一旦認(rèn)真起來的時候，堅持的魄力卻是那樣讓人目瞪口呆。

那時候，他的口腔幾乎已經(jīng)潰爛到?jīng)]有一塊好皮了，每次吃飯都可以說是猶如酷刑，但是，為了保證營養(yǎng)的攝入，他還是會堅持著把該吃的量全部吃完。

秦芙不忙的時候，就會來陪著他吃飯。同樣情況的病人，她也不是沒見過，但是，每次看到他吃得一身冷汗還對她笑瞇瞇的時候，她都會格外難受：“行了，行了，你別笑了?！?/p>

他再笑，她都想哭了。

譚喻很聽話：“其實還行，也沒很疼。”他想了想，還自認(rèn)為證據(jù)充足地補充道，“這種程度，我很小的時候就習(xí)慣了?！?/p>

然而，這并沒有用，她更想哭了。

不過，比她更有資格哭一萬次的人都還沒哭，所以，她得堅強，于是，她還是拿出了新的藥劑：“這次劑量增加了，如果疼，你要說。”語畢，她想了想，還是很不放心地、兇巴巴地補充了一句，“不是等到很疼、很疼再說，是疼了就要說！”

“啊，疼。”他說。

扎針的手僵住了，秦芙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譚喻，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有時候你真的很欠揍?！?/p>

欠揍的譚喻并不需要被人揍，因為他很快就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劇烈的疼痛過后就是神經(jīng)性的嘔吐，他并沒有吃下去多少能吐的東西，很快就吐得只剩下了膽汁。

秦芙在他身后給他拍背，隔著病號服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嶙峋的脊椎骨。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整整大半個月，他的各項指標(biāo)卻還是完全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不止他受罪，提出方案的秦芙也是揪心得吃不下飯。

有時候，她甚至?xí)岩勺约?，這樣的折磨真的值得嗎？最后真的能迎來好的結(jié)果嗎？

她的心態(tài)變化，他都看在眼里，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更加努力地調(diào)整自己，他也不知道心態(tài)對康復(fù)能有多大的作用，但是，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有一次，秦芙推著他去院子里散步，那是最后一次增加劑量了，然后就要做一次全面的估測。檢查結(jié)果好的話，他才能接受下一步的治療。他看起來有點開心：“我覺得我現(xiàn)在很棒，說不定還能站起來走兩步。”

秦芙聽了，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就知道你現(xiàn)在很棒了?！?/p>

數(shù)據(jù)什么的，他不太懂，但是，好歹久病成醫(yī)，他有些得意道：“我今天中午多吃了半碗飯。”

“哇，真棒啊，我們譚喻！”秦芙夸張地表示了一下贊美。

他只是微笑地看著她，并不說話。

九月的天余熱未消，枝頭間還能聽到幾聲蟬鳴，她瞅了他許久，才終于有些豁出去地蹲在了他的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問出了那個困擾了她很久的問題：“譚喻，你到底……為什么會來找我做你的主治醫(yī)生呢？”

譚喻似乎并不意外她會這么問，含笑看了她一會，卻不直接點破：“你覺得呢？”

她想了想，試探道：“難道是因為我們小時候的交情？你比較信任我？但是，你這也太……冒險了吧?！彼緛硎窍胝f離譜的，但是，話到嘴邊還是換了一個詞，“我到底哪里看起來靠譜了……”

她越說，聲音越小，他干脆替她接下去：“是啊，不止不靠譜，還把當(dāng)年答應(yīng)我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這話可不太好接，但她又實在是好奇得不行，只能干巴巴地繼續(xù)厚著臉皮追問：“所以當(dāng)年我到底說了什么？”

他幽幽地瞥了她一眼，似真似假地難過道：“你是真的不記得了嗎？”

她有些窘迫地點了點頭。

譚喻看著她長嘆一口氣，歪著頭斟酌了好一會，像是在猶豫該從何說起，又像是忽然沉浸在了回憶里，半晌才回過神來，在她好奇的目光中吐出了四個字：“不告訴你！”

秦芙：“……”

06

秦芙對譚喻的記憶其實很有限，對秦母口中那個“小時候和你玩得很好的哥哥”更是幾乎記憶全無，但是，對于譚喻這個人，她從第一眼開始就充滿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大概是因為，這個人，看向她的眼睛里總是笑著的。

醫(yī)院的生活忙忙碌碌，她常常加完班就已經(jīng)接近晚上十點。因為身體問題，譚喻被勒令了必須要早睡，他很聽話，但是每天睡前還是會準(zhǔn)時地來和她匯報一下今天的狀態(tài)。

“今天疼的時間短一點了?！?/p>

“下午的時候能站起來一會了?！?/p>

“今天吃完飯沒有吐?！?/p>

報喜不報憂可不是一個好病人該做的，秦芙嘆口氣，卻還是沒有揭穿他。

有時候秦芙也忙，沒空時時顧及他，怕他無聊，便推薦他玩社交軟件。

“你看，只要下一個軟件，一刷首頁就能有好多新鮮的事情看?！彼弥謾C示意給他看，“你還可以關(guān)注我，有好玩的東西，我就圈給你看。”

他其實并不是真的和世界脫節(jié)到了這個地步，但是，也沒有拒絕她的好意，甚至在當(dāng)下就按著她的指導(dǎo)在手機上安裝了那個橘色的小圖標(biāo)。

“我?guī)湍闵暾堃粋€用戶號吧?！彼弥氖謾C，在界面上戳來戳去，“取什么名字好呢，不如就叫譚喻好了，你以后想改再改?！?/p>

他沒意見。

她就拿弄好的頁面給他看：“你看，這個是你，這個是我，我們互相關(guān)注啦！”

譚喻順從地按她的指示伸過頭來認(rèn)真地看了看，一邊還隨著她的口氣配合地夸張道：“哇，真的嗎？好開心呀！”

秦芙：“你看，我還圈你啦！”

譚喻：“哈哈，這么神奇的嗎！”

路過的護士小姐：“……”她真想上去一人給一腳。

兩個戲精就這樣你圈我、我圈你地玩了好一會，直到午休結(jié)束，秦芙被叫回去繼續(xù)上班。她走的時候，還意猶未盡地和他擺了擺手：“有好玩的記得分享呀?！?/p>

“好的?！彼?dāng)然知道她是怕他一個人孤單，但他們顯然都不是會說太多的人，與之相對的是更多的斗嘴。

秦芙常常加班餓了就會來譚喻這里搜刮零食：“好兄弟不說客氣話，感情全在奶茶里?！?/p>

說得很有道理，譚喻點點頭：“把黃桃味的給我放下?！?/p>

“這么計較，還是不是兄弟了！”她嘴硬道，“我們之間還分什么你和我！”

后一句他贊同，但是，第一句可不：“誰要和你做兄弟?！?/p>

“那做什么？”嘴快過大腦，秦芙幾乎是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譚喻也不接話，就微微笑著看她，看得她臉都要燒起來，最后她幾乎可以說是落荒而逃的。

譚喻沒攔，只是沉默地看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半晌才落下了一聲極輕的嘆息。

07

那天夜里，他一個人對著手機頁面上的“互相關(guān)注”四個字看了許久。

想了想，他點了退出，又緊接著輸入了另一個登錄號。

那是一個沒有頭像，甚至連用戶名都是一串亂碼的用戶。

關(guān)注：1，粉絲：0。

注冊時間是五年前。

譚母算是最早開始玩社交軟件的一撥人，有幾次在家里吃飯的時候，還頗為羨慕地提起了秦家母女兩人在軟件上的互懟日常，開玩笑地抱怨譚喻實在是太無趣。

譚喻習(xí)以為常，并不在意，但是轉(zhuǎn)頭便記下了秦芙的賬號，并且默默地在當(dāng)晚就開了一個小號，單方面地關(guān)注了秦芙。

默默做完這些事后，譚喻又覺得實在是有點蠢，所以，為了避免被她發(fā)現(xiàn)，他還非常認(rèn)真地模仿那些僵尸號起了一個名叫“手機用戶1461562565”的名字。

這看起來真是十分逼真，逼真到他時隔一年，終于鼓足勇氣給秦芙留了一次言之后，就被秦芙當(dāng)成廣告號給移除了粉絲。

那是某一年的新年。

秦芙發(fā)了一條“新年快樂”的祝福動態(tài)，配圖是她拿著紅包笑瞇瞇嘚瑟的樣子，他猶豫了又猶豫，才終于第一次給她發(fā)了評論——“新年快樂”！

發(fā)完，他就把頭埋進了枕頭里，覺得自己真是蠢得不行，強忍住跑回去刪掉的念頭，告訴自己，反正她也不知道他是誰，最壞也不過是不回復(fù)罷了，反正他和她說了新年好了。

結(jié)果，直到睡前，他都沒有等到她的回復(fù)，他安慰自己，評論的人這么多，她可能一時半會還沒看到自己的。

結(jié)果，第二天，他上線一看——【關(guān)注：0】

他氣得足足兩天沒吃好飯，直到第三天，還是默默地又關(guān)注了回去，心里想著，你再給我取關(guān)，我就不關(guān)注你了。

秦芙當(dāng)然沒有閑到天天刷自己的粉絲列表，所以，僵尸粉小譚就這樣一直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了下去，只是，也再沒有了和她互動的勇氣。

直到今天，他又一次登上這個已經(jīng)好久沒用過的小號，首頁自動刷新過后，跳出來了一條新動態(tài)。

是秦芙。

她圈了他，不是他這個僵尸號，而是她之前幫他申請的新號。

秦芙芙芙V：一起看大海嗎@譚喻。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戶悄悄地灑進來，在少年的身邊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他沉默了好久，才將捂在臉上的手放下來，點亮屏幕，在那條動態(tài)下顫抖地回了一個“好”。

——哥哥，你還沒答應(yīng)要和我一起去看大海呢。

——我還要想一想。

——為什么呀？

——因為，答應(yīng)了就一定要做到呀。

08

譚喻的手術(shù)被安排在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個星期。

麻醉起效之后，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他站在一望無際的海邊，海水溫柔地拍打在他的腳邊，似乎有熟悉的聲音在一遍一遍地叫著他的名字——譚喻，譚喻。他轉(zhuǎn)過頭，卻沒有看到人，只聽到那個甜甜的聲音對他說：“哥哥，我要走啦?！蹦莻€聲音曾陪伴了他很多年，在每次他覺得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都始終拉著他和世界間的最后一條線，不同的是，這次她似乎是來告別的。她拉著他的手，催促他向遠(yuǎn)處看去：“你看，是陽光啊?！眽糁械暮诎禎u漸被大片刺眼的陽光所取代，恍惚中，他似乎聽見了她的聲音：“譚喻，你是不是要醒了？”

下一秒，他就看見了眼圈通紅的秦芙，她握著他的手，在淚水中綻放出一個比陽光還要耀眼的笑容。

這次不是在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