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少年的春日情詩

紀南方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時，我總覺得女主的性格像我，有點懦弱、害羞，可她又比我有勇氣，還比我有錢。而男主，我實在太喜歡了，他像驚蟄時分的雨，清淡卻又溫柔，暖暖的。這是我驚蟄時分寫的稿子，入夏到你們的手上，帶來一絲絲溫涼，那是最好的啦。

三句話：

是了，這世上還有比喜歡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更辛苦的事情嗎？

01 我不舍得

“好了。”

鄭驚蟄從梯子上跳下來，拍了拍手，心滿意足地看著門上的春聯(lián)，念道：“歲歲平安日，年年如意春。”他沖我嘿了一聲，說，“歲歲，這樣有年味了吧？”

我坐在樓梯上，大紅的春聯(lián)貼得不正，門上的福字似倒不倒，讓人看著心煩。我嗯了一聲，說：“更有年味的是看春晚。”

鄭驚蟄的笑容頓時凝固，他悻悻地把梯子收起來：“行了吧，我還有事。你要是想看，那就自己看，能調(diào)出臺來算我輸?！?/p>

我抬起眼，鄭驚蟄抱著手臂靠在門上，離我并不遠，他的模樣卻模模糊糊，讓我看得不真切。我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鄭驚蟄倒是坦然，對我的目光熟視無睹。他熟練地把梯子收起來，進了門后，又往后仰了仰，說：“你不進來？”

雖然是詢問，但他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喙。在和他認識的這么多年來，他向來如此。我偏偏對他沒法發(fā)火，看他這樣，便乖乖地站起來跟他進了屋。

鄭驚蟄住的屋子不大，是典型的港式小戶型。我找出遙控器開始調(diào)臺，左調(diào)右調(diào)也沒調(diào)出中央一臺來。

鄭驚蟄坐在我旁邊翻劇本，說：“別費勁了，來，幫我對臺詞?！?/p>

一本劇本被丟到我懷里，我翻了翻，這是一部職業(yè)劇。鄭驚蟄在里面飾演男N號。我說：“你總共就十句臺詞，有什么好對的？”

“十句也是臺詞，快?！编嶓@蟄收起了玩笑的姿態(tài)，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我嚇了一跳，剛要掙脫，鄭驚蟄就開始念臺詞了：“阿月，我對你字字肺腑，句句真誠。你——聽我的吧。”

鄭驚蟄說的是粵語，軟糯又有力，落在我的耳朵里，酥酥軟軟的，把我的耳根子都磨軟了。鬼使神差地，我說：“好?！?/p>

說完，我就覺得不對勁。果然，鄭驚蟄原本嚴肅的臉頓時繃不住了，他拿劇本敲了敲我的頭，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好什么好？看臺詞！”

我的臉一紅，忙去翻劇本，阿月是女主，在鄭驚蟄說完這句話后，女主賞了他一巴掌。我抬起眼，他頷首，示意讓我打他。我看了又看，他穿著牛仔外套，笑起來眼睛瞇著，散漫得好看。

我用劇本遮住半張臉，只露出眼睛，說：“鄭驚蟄，我下不去手啊。”

“嗯？”

“我不舍得?！?/p>

鄭驚蟄頓時無奈起來，他拿起遙控器，兩三下把中央一臺調(diào)了出來。電視上有人正唱著歌，他的身后一個個年份滑過，我輕聲開口：“2010年。”

鄭驚蟄嗯了一聲，他起身走進臥室，關(guān)上門。我的眼睛一閉。

現(xiàn)在是2018年，香港的晚風(fēng)涼，就連屋里也沁著幾分冷意，像極了2010年驚蟄時分，我遇到鄭驚蟄的那天。

02 無事獻殷勤，非常喜歡你

那天我家搬新家，搬完后正吃著飯，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往我家沙發(fā)后一躲，順便對目瞪口呆的我們做了“噓”的手勢。我爸倒是認識他，說：“驚蟄，又挨揍了？”

鄭驚蟄捂住嘴巴，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眨呀眨。恰好在此時，外面?zhèn)鱽砝先说暮奥暎f要扒了鄭驚蟄的皮。

我沒經(jīng)歷過這陣仗，不由得替他擔(dān)心，也屏住了呼吸。不一會兒，外面沒音了，他松了口氣，站起來，說：“謝謝叔叔啦，改天請您喝酒?！?/p>

他沒大沒小，卻不引人反感。我媽招呼他吃飯，他毫不客氣地坐在我的身邊，說：“你好啊，我叫鄭驚蟄。”

“你……你好?！蔽医Y(jié)巴，又埋頭和桌上的飯較勁。那天，鄭驚蟄在桌前說了很多話，我一個字也沒記住，只有他對我做自我介紹的那句話在腦海里轉(zhuǎn)啊轉(zhuǎn)。

我后來才知道，鄭驚蟄的傳奇故事在胡同里廣為流傳。他自小便調(diào)皮，三天兩頭地找事，但架不住他油嘴滑舌，次次都把家里的老爺子哄得開心，免了挨揍。

“就沒見過這么愛玩的孩子?！蔽野终f，“偏偏學(xué)習(xí)還不錯。你要是有什么不會的，可以去問他?！?/p>

我記下這句話，但是，鄭驚蟄忙，忙著看天、看地、看漂亮的女生，我向來是乖乖女，哪怕和他同班，也和他沒有多大交集，直到他騎著單車橫在了我上學(xué)的路上。

“喂，年歲歲，你走得也太快了吧。”他揚了揚下巴，說，“來，上車，護送你上學(xué)?！?/p>

我戒備地看著他。他好笑，拍了拍后座，嘖了一聲：“最近有壞人，我看姑娘你生得好看，怕你被賊惦記，所以操了點心?！?/p>

見我還是不動，鄭驚蟄擰了好看的眉眼。我怯怯地說：“你無事獻殷勤，非……”

“非常喜歡你！”鄭驚蟄隨口接了一句，扯過我的書包，我的臉唰地一下就紅了，但還是乖乖地上了后座。

鄭驚蟄是受了我爸所托，而他則可以在我家的家庭影院中看兩個小時的電影。

鄭驚蟄貪戀我家的電影院，還日日接送我，到了暑假，又借口要看我寫作業(yè)，天天往我家跑。

那天，鄭驚蟄整個白天都沒來，我看《飄》看得心里壓抑，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抹眼淚。一陣車鈴在寂靜的胡同里響起，車子從我面前經(jīng)過，一會兒，又退了回來，停在了我的面前。

“歲歲？坐這看月亮呢？”鄭驚蟄停下車，坐在我旁邊，往天上看。當(dāng)時天色暗，我又是默不作聲。

鄭驚蟄把我當(dāng)成樹洞，說他今天在校廣播站試音，又說他要出演話劇。他說了半天，我還是沒吱聲。他微嘆：“歲歲，我有時候都懷疑你是個啞巴。”

我淚眼模糊地抬起眼，小聲反駁：“你才啞巴，你全家都是啞巴！”

鄭驚蟄嚇了一跳，問清原委后，他啊了一聲，說：“不就是結(jié)局你不滿意嗎？我來幫你續(xù)寫，包你滿意！”

我那時年紀小，多愁善感又矯情，怕人笑話。但鄭驚蟄拍著胸脯給我打包票的樣子卻格外認真，他眼睛彎起來，落在我的眼里，像天上的月亮，璀璨而耀眼。

03 追連載嗎？

我本來并沒有把鄭驚蟄的話放在心里。他滿嘴跑火車，整天又忙，哪有空管我這鄰家小妹妹的事情。誰知道，不出三天，他就跑到我家塞了個幾張紙給我，說：“你看看?！?/p>

說完，他便殷切地看著我。我好奇地打開，居然是《飄》的續(xù)寫。他寫得并不多，我一口氣讀完，還覺得意猶未盡，說：“……沒了？”

鄭驚蟄松了口氣，笑著說：“還沒寫完，你先看著。我回去再寫?！?/p>

我忍不住吐槽：“追連載嗎？”

“不會追太久的，最多三期結(jié)束?！编嶓@蟄信誓旦旦，作勢要把我手中的稿子拿走，我怕他耍賴，藏了心眼，身子往后一退，他撲了個空，“欸？”

我把稿子夾在書里，說：“什么時候有下期，什么時候還給你。”

鄭驚蟄對我吹胡子瞪眼：“年歲歲，你跟胡同里的那幾個學(xué)壞了是不是，居然敢威脅我！”

他離我有點近了，我緊張極了，居然壯起膽子把他一直推到了門口，把門一關(guān)。他拿我沒辦法，叫囂了半天，嘟囔了一句“你等著”，就走了。

他走后，我又把稿子拿出來看了幾遍，正看著，窗臺被小石子敲得咚咚響。我打開窗戶，見他靠在單車上，手上玩著幾顆石子。我警惕，他遞給我一個白眼，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p>

我不說話。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說：“我那天晚上太英雄氣概了，就差發(fā)毒誓以明此心了。但我仔細想了想，咱們也不是很熟，我是不是該要點回報？”

鄭驚蟄說得毫不委婉，且真誠無比，讓我覺得自己欠了他的。于是，我問：“你想要什么？”

鄭驚蟄瞇起眼睛打量著我，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眼神往上飄，看了好一會兒藍天白云，才聽到他悠悠的聲音傳來：“你?！?/p>

鄭驚蟄所說的“你”，是指讓我在他導(dǎo)演的微電影《飄》中，扮演女二號。雖然只有十秒鐘的回憶片段，我的臺詞也只有一句話，但我還是好幾天晚上沒睡好，在臨拍的前一天甚至失眠了。

我睡不著，干脆爬起來看鄭驚蟄白天給我的“連載二”，斯嘉麗去追白瑞德，一家家酒館去找，一寸寸土地去尋。我看得入了迷，手機忽地響起，是鄭驚蟄打來的電話。

我接起，他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又帶了些喑?。骸斑€不睡？”

“你……你怎么知道？”

“雖然我們住得不近，但是，燈光還是看得見。怎么了？學(xué)古人挑燈夜讀？”

我悶悶地嗯了一聲：“你怎么還沒睡？”

鄭驚蟄打了個哈欠，說：“還不是為了你的連載最終回，剛寫完。這個結(jié)局保證你滿意。所以——”他話音一轉(zhuǎn)，“你快點睡覺。拍完你的十秒鐘就給你看。”

我為了結(jié)局乖乖聽話，閉眼睡覺。

不過，好在鄭驚蟄沒有那么狠心，在我化妝的時候就把結(jié)局給我了，我被感動得哭花了妝。鄭驚蟄請的化妝師化完后就走了，補妝的任務(wù)就交到了鄭驚蟄的手上。

鄭驚蟄一邊給我補眼線，一邊感嘆：“你們這些小姑娘啊，太矯情，動不動就哭，我……”

他的手一抖，聲音也猛地一頓，我感覺到眼線筆在我的臉上蔓延開，一直畫到鬢角。

鄭驚蟄鎮(zhèn)定：“歲歲，這樣顯得你眼睛大多了?！?/p>

他點了點頭，一副篤定的樣子。彼時，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周圍人來人往，多是驚詫的目光。我覺得丟臉，忍不住瞪向他，他心虛地把手伸向紙巾，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說：“你，你說我們小姑娘矯情，你不也是，把自己寫哭了！”

鄭驚蟄啞然，半天才說：“你怎么知道？”

“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出你剛剛哭過?！?/p>

鄭驚蟄恍然大悟，能讓他那么驚訝，我略微得意。誰知道，我還沒得意三秒鐘，他便一笑，十分坦然地道：“是，我們這些小男孩啊，太矯情……”

他說得順口，連臺詞都只改了主語。

我：“……你走。”

04 他坐在那里，溫軟得像小貓兒。

鄭驚蟄自然沒有聽到我毫無底氣地趕人。他幫我重新化了妝，才開了機器。一場只需要十秒鐘的戲，我們生生地磨了一個下午才拍完。

我累得倒頭就睡，醒來的時候，日上三竿，我打開門，鄭驚蟄坐在沙發(fā)上朝我招手：“你醒了？”

我被鄭驚蟄嚇了那么多次，練出了抗壓能力，反倒訥訥地應(yīng)了一聲，問他在看什么。

鄭驚蟄一臉不情愿：“你全家出去秋游了，說喊不醒你，又怕你在家有事，讓我過來看著?！?/p>

我坐在他的旁邊，發(fā)現(xiàn)他正在看《飄》，電影已經(jīng)接近尾聲，斯嘉麗坐在樓梯旁，仰著頭，努力把眼淚憋回去。

鄭驚蟄卻按了暫停鍵，我疑惑地回望過去，他靠在沙發(fā)上，若有所思地說：“歲歲，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像鬼?！?/p>

我隨意地往鏡子里看了看，頓時大驚失色。昨晚我太累沒卸妝，眼影眼線暈開，可不是像鬼一樣？我的性格素來慢吞吞，這么多年來還是頭一次這么驚慌失措。我沖到洗手間洗臉，還沒碰到水，便被鄭驚蟄拎了起來。

“別碰我！”我急了，眼睛通紅，不想讓鄭驚蟄看到現(xiàn)在的我，把他往外面推。

鄭驚蟄輕巧地躲過，和我在一片水聲中對峙。我敗下陣來，垂著頭，鄭驚蟄才靠過來，說：“我來?！?/p>

我這才知道，化妝后要用卸妝水，總之，程序煩瑣。我干脆把臉交給了鄭驚蟄。卸完妝后，我又順便把頭發(fā)洗了。

吹頭發(fā)的時候，我有點犯困，拿不住吹風(fēng)機，差點脫手時，一只手伸了過來接住。

我微怔，忙要拿回來。鄭驚蟄卻往里一縮：“你看你困得一直點頭。我來幫你吧?！?/p>

我頓時覺得頭皮發(fā)麻，急忙擺手，鄭驚蟄卻把我的肩膀轉(zhuǎn)過去：“我以前還想過要當(dāng)理發(fā)師，跑去跟理發(fā)店的哥哥學(xué)了幾天，最擅長吹頭發(fā)?！?/p>

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鄭驚蟄嘖了一聲：“頭發(fā)有點短了啊?！彼揲L的手指在我濕漉漉的發(fā)間穿梭，我頓時覺得整個身子沒了知覺，僵直地坐在原處看著雪白的墻，半天才想起要回答，“短發(fā)方便?！?/p>

鄭驚蟄的聲音很近：“我不是說女孩子非要留長發(fā)，只是看昨天你戴了假發(fā)很好看。”

就是因為這句話，我開始特意蓄起了長發(fā)。等鄭驚蟄的微電影成片出來，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至肩膀。胡同里的人都知道我友情出演，興沖沖地買了吃的喝的跑到我家來看。我看著屋里那么一大群人，心里暗惱，覺得失去了和鄭驚蟄單獨相處的機會。

誰知道，都開場了，我也不見鄭驚蟄的影子。我忍不住問出口，這才知道他不來。有人嘿了一聲，說：“看到女主角了沒，驚蟄找她去了。”

飾演斯嘉麗的女孩生得好看，俏生生的，我的心往下一沉，又惶恐被人發(fā)現(xiàn)心思，連忙“專心致志”地看電影去了。

電影并不長，半個小時后就散了場，我走神走了大半天，伙伴們是什么時候走的，鄭驚蟄又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時候，竟然一點也沒有察覺。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電影又重新開始，我微怔，側(cè)臉，屋子里只有墻上光影閃動，映在鄭驚蟄的臉上。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忽然安定了下來。我輕聲說：“拍得挺好的，剪輯得也好。”

鄭驚蟄笑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話多。我們就這么又看了一遍，我看到斯嘉麗光著腳在路上追白瑞德。在她摔倒后，他遲疑地回過頭。鏡頭最后定格在他望向她的目光里，彌補了小說里的缺憾。

電影結(jié)束，屋子頓時黑了下來。我想起身去開燈。鄭驚蟄卻冷不丁地開口：“別開燈。”

我這才隱隱察覺有酒香飄來，心里不由得一咯噔，鄭驚蟄悶悶地開口：“年歲歲，你喝過青梅酒嗎？度數(shù)不高，不足以把人灌醉，但是，我現(xiàn)在還是有點暈。所以，別開燈了?！?/p>

鄭驚蟄好面子地不肯讓我看見他的狼狽，嗓音都低下來，像溫軟的小貓兒，撓在我的心里。我心下一軟，沒有動。好一會兒，鄭驚蟄忽然說：“你怎么不問我發(fā)生了什么？”

我乖乖地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借著窗簾透出的一絲微弱的光，我看見他的嘴唇動了動，略帶委屈地開了口：“我今天吹?！荡罅?。”

05 請你一定要保佑他

后來，我想，鄭驚蟄肯定是吹牛吹大了，不然，他也不會高考后鐵了心地要往香港跑，畢業(yè)后又留在香港，住在深水埗，流連各大劇組，出演各種龍?zhí)捉巧?/p>

那晚，我到底沒把春晚看到結(jié)束，但守歲的習(xí)慣沒有丟。從深夜坐到天明后，我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時看到鄭驚蟄在寫劇本，他寫了刪，刪了又寫。聽見我的腳步聲，他頭也不抬：“醒了？收拾一下，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轉(zhuǎn)什么？”

“各大著名景點踩個點?！编嶓@蟄把筆記本一合，“省得回去別人問起來，像沒來過香港一樣?！?/p>

“誰說我要回去了？”

“你還想待多久？”鄭驚蟄的目光掃過來，讓我心里一涼。是了，我是不請自來，他從來沒說過歡迎。

鄭驚蟄帶我走馬觀花地觀賞了一圈香港各大景點，最后歇在海港城。從這里能看到對面的維多利亞港的燈火璀璨，我坐在臺階上，手里攥著一罐可樂，涼涼的，沁入手心。我喝了一口，開口：“這座城真好。”

“嗯？”

我抬起頭，望進他的眼里，說：“你五六年沒回家了吧？這座城市真溫柔，你還是像以前那個十八歲的鄭驚蟄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坦率明媚。”

在鄭驚蟄的沉默中，我移開了目光，繼續(xù)說：“驚蟄，那年你走之后，我就喜歡上了看電影。2012年我看了部電影，里面的人為喜歡的人祈禱時，我也跟著祈禱了?！?/p>

“她說，上帝，請你一定要保佑他，保佑他不管遇到什么困難都能戰(zhàn)勝，都不被挫敗，保佑他哪怕哭過多少次，摔倒過多少次，仍有站起來的頑強。我看完后，真的跑到教堂里，裝模作樣地祈禱了一番。”

“現(xiàn)在看來，上帝待我不薄?！蔽覍︵嶓@蟄露出笑容，“你還那么好。”

鄭驚蟄攥著可樂罐，輕笑一聲：“年歲歲，幾年不見，你的話變多了?！?/p>

我站起來望著維多利亞港發(fā)呆，鄭驚蟄見我不再說話，不知道從哪里弄了把尤克里里，熟練地彈著一首粵語歌曲。

我忽然想起，七年前，我送鄭驚蟄出境，他也彈了這首歌。

06 你……還回來嗎？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對鄭驚蟄說這樣的話。那次是高考后，成績還沒出來，班里組織了散伙飯，我在家有事耽擱了，去的時候，那邊差不多快結(jié)束了，都臉頰紅紅的。有人不肯放過我，塞給我一個杯子。

我哪里喝過酒，皺眉看著手中的杯子，又在場上打量了半天，求助地看向鄭驚蟄。

鄭驚蟄倒是很清醒，正愜意地吃著菜。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眼，了然地一頷首，說：“青梅酒，很好喝?！?/p>

我這才知道，鄭驚蟄拎了兩瓶青梅酒來，同學(xué)便順手給我倒上了。我喝了一口，酸酸涼涼的，仿佛一滴落了雨的梅花落在我的心底。我的余光掃到鄭驚蟄，頓時心里也覺得苦澀起來，一口氣喝了三杯。

我剛剛喝完，鄭驚蟄就站了起來，眉頭皺起，說：“酒的度數(shù)低，你也不能這樣喝。我?guī)愠鋈バ研丫?。?/p>

說完，他便不由分說地拽著我出了門，我暈乎乎地跟著他出去，被夜風(fēng)一吹，頓時覺得清醒了不少。我的臉微紅，停住腳步，說：“我清醒了?；厝グ??！?/p>

鄭驚蟄不愿意回去，問我：“好喝嗎？”

我訥訥地嗯了一聲，跟上他的腳步。這條路長，路燈漸次向前蔓延，我們沉默地走著。

鄭驚蟄忽然說：“我要去香港。”不等我表達驚訝，他就繼續(xù)說，“你知道的，我向來不著四六，什么都要玩，總有太多的事情想做。直到那次微電影做出來，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天，我喝了點酒，頗為自負地把那微電影拿給一位導(dǎo)演看。他倒是沒批評我，只是說我能做到這樣不錯了。可我還是覺得不服氣。不錯？這哪里是我對自己的要求？呵！”鄭驚蟄輕笑一聲，“我便是這么不知天高地厚?！?/p>

沉沉黑暗里，我又變成了鄭驚蟄的樹洞。

我聽了半天，終于抓住了一個重點，忍不住攥住了鄭驚蟄的衣袖：“你……你還回來嗎？”

“學(xué)不成，誓不回。”鄭驚蟄扯開笑，雖是玩笑的口氣，我卻覺得他絕對是認真的，不由得鼻子一酸，眼圈也跟著紅了起來。

我怕鄭驚蟄看出來，轉(zhuǎn)了臉，不一會兒，鄭驚蟄輕輕地抵了抵我的肩膀，說：“年歲歲，你不會是在哭吧？”

他有些招架不住我哭，在原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我就說吧，你們這些女孩子哦，動不動就要……”

“鄭驚蟄！”他還沒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他頓時噤了聲。

我心里憋著氣，難免聲音大了些，現(xiàn)在四下安靜，我降低聲音：“什么時候走？”

“八月十七日?！?/p>

“還有一個多月?！蔽倚厍焕锏木凭l(fā)揮作用了，連帶著膽子也大了不少。

我往前走了走，離鄭驚蟄僅有一步之遙，能感受到少年清淡疏闊的氣息，我微微一滯，抓住了他的手，喃喃：“這雙手……”

鄭驚蟄低低地嗯了一聲，帶著笑意：“怎么？”

我后來想起那晚，總覺得自己可能說了些更出格的話，但是，在我腦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只記得自己最后說了一句：“這雙手，會釀青梅酒嗎？”

07 托付于你，萬望勿辭

不管我怎么問，鄭驚蟄都對我那晚還說了些什么緘口不言，我又不是那種愛念叨的人，一次兩次問不著，便也作罷。而不久后，他便把我請到了他家的酒窖，要教我釀青梅酒。

我有了上次他說要續(xù)寫《飄》的經(jīng)歷，防備地站在酒窖門口：“要回報嗎？”

鄭驚蟄失笑，哀嘆我果然是學(xué)壞了，又沉吟了一下，說：“回報先保留，我想好了再要。”

我這才進了酒窖，鄭爺爺愛喝酒，酒窖里自然美酒無數(shù)，“青梅”“花雕”“桃花醉”“桑葚”一連串的名字看得我眼花繚亂，不知道該喝哪個好。

鄭驚蟄白了我一眼，說：“一個都休想喝，過來取青梅?！?/p>

青梅是四五月摘的，落著水滴。鄭驚蟄一看就是常常動手，非常熟練，一邊給我講解，一邊做。我有模有樣地學(xué)。做梅子酒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吃完晚飯后，他把我們做的兩瓶擺在一起，說：“三個月后開封最好喝?？上?，我是喝不到了?！?/p>

他嘆了口氣，哀哀怨怨：“你要是記掛著我，就給我寄瓶過去?！?/p>

我老實回答：“快遞會弄碎的?！?/p>

“那你幫我喝了吧。”鄭驚蟄席地坐下，酒窖在地下，透過下來的樓梯能看到天，“這樣吧，歲歲，我囑托你一件事?！彼麚P起眉眼，神色也凝重起來，“托付于你，萬望勿辭?！?/p>

我以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誰知道，鄭驚蟄指了指天上，說：“北京城的天、地、月亮，酒暖花深，十里長安街，統(tǒng)統(tǒng)都歸你了。你要幫我好好看?！?/p>

我被他這番“幼稚”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卻也應(yīng)下，沉默半晌，才說：“鄭驚蟄，你說了那么多，也聽我說兩句吧?！?/p>

鄭驚蟄卻似乎不想聽，站起來想往外走，誰知道外面卻飄了雨，淅淅瀝瀝的。我的聲音低低的：“你看，雨都不讓你走。我剛剛忽然想起來，那天我跟你說了什么，我說我喜歡你?！?/p>

喜歡一個人，大抵像是青梅入喉，酸澀卻又沁著甜，為了那一絲絲甜，也甘愿酸澀入喉。

“我大概早就喜歡你了?？墒?，我……我太不會說話了，我害羞，膽小，長得還不好看，內(nèi)心卻住著一個明媚的你。有時候我會想，讓你住在我的心里，會不會太委屈你了呀?！蔽铱粗嶓@蟄的背影，雨小心地和著風(fēng)吹進來，不像夏天的雨，倒像驚蟄時分的雨，涼涼的。

我沉默地看著鄭驚蟄沉默的背影，我本以為，依照他的性子，就算不喜歡我，他也會跟我開誠布公地說清楚，但是，我沒有想到，他竟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我知道鄭驚蟄不會喜歡我，他一直把我當(dāng)成鄰家姑娘，對我從來沒有過那種心思。

可是，不回應(yīng)，真是最絕情的回絕。

自那天后，我除了去看看我的青梅酒外，便不再出門，去哪，都要繞開鄭驚蟄的家。

聽說鄭驚蟄在籌備著去香港的事情，直達的飛機票沒買到，準備飛到珠海后再轉(zhuǎn)乘輪船入境。我爸在飯桌前埋怨鄭驚蟄，說這小子絕情，走的那天不準任何人送。

他走的那天，雨又下了起來，我坐在胡同口打著傘看天。果然，過了一會兒，他推著行李箱出來了?？匆娢遥徽?，又扯出笑：“歲歲，我走了啊。”

我點點頭，說：“走吧?！?/p>

鄭驚蟄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他無奈地頓住腳步，說：“送到這里就可以了?！?/p>

我卻是打定了主意：“我買了票，跟你同一趟航班，誰說我要送你？”

鄭驚蟄微怔，他搖了搖頭，隨我去了。

我就這么跟著鄭驚蟄，寂靜的街道上，只有他箱子拖在地上的聲音。我們坐飛機到珠海，又轉(zhuǎn)公交車到碼頭。到這里，我來不及辦通行證，是再也沒有辦法往前走一步了。

鄭驚蟄買了船票，站在檢票口看著我，他神色憊懶，穿了件白色的汗衫，本還是少年的眉眼一夜之間成熟了起來，仿佛能承受外面的所有風(fēng)雨。他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了句什么。我學(xué)著他動了動，立刻懂了那句話，眼圈頓時便紅了。

他說：“我走了?！?/p>

于是，他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跑到離碼頭最近的岸邊，看見那艘船駛出港口，帶動海水濤濤，我看見鄭驚蟄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撥弄著一把尤克里里。

自那之后，便過去了七年。

尾聲

維多利亞港的煙花綻放，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我把可樂罐隨手扔到垃圾桶里，說：“驚蟄，你走之后，我一直待在北京。北京的天地、云朵、月亮、十里長安街，我都有好好看。”

鄭驚蟄抬了眉眼，眼中落滿了煙花。時隔七年，一言不發(fā)的人變成了他。我繼續(xù)說：“三個月后，我把青梅酒取了出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其實，我有想過給你寄一瓶，可是，我沒有你的地址。我連一封信都沒辦法寄給你。

我看地圖的時候，總是盯著香港看，想看看在這個小小的點上，你在哪個角落。

但是，我有點累了。”

是了，這世上還有比喜歡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更辛苦的事情嗎？

鄭驚蟄抬了抬手，他隨意地蹲在那里，身后是沉沉黑夜，他卻在我的眼中愈發(fā)明亮。見我不再說話，他微微一嘆，說：“歲歲，你看啊，我喜歡這個花花世界，喜歡中環(huán)的叮叮車，喜歡維多利亞港的繁華，喜歡旺角、尖沙咀、油麻地的俗氣。但是，你知道吧，我不會喜歡一個人。我喜歡實實在在的事物，不喜歡虛無縹緲的感情?！?/p>

我委屈地說：“可我也是實實在在的啊?！?/p>

鄭驚蟄沒有說話，他笑容明朗，露出小虎牙，明明是我最喜歡的模樣，我卻覺得極其可惡。我心里生氣，干脆地走了。我坐地鐵轉(zhuǎn)公交車，跑得離他遠遠的。最后，我在地下通道遇到兩個彈吉他的歌手。

我往吉他盒里放了一張紙幣，說：“可以唱一首《喜歡你》嗎？”

音樂響起，粵語和晚風(fēng)同時吹來。

“喜歡你，那雙眼動人，笑聲更迷人，愿再可輕撫你，那可愛面容，挽手說夢話，像昨天，你共我?！?/p>

我坐在臺階上抹眼淚，心想：鄭驚蟄啊鄭驚蟄，我恐怕這輩子都沒辦法聽到從你的嘴巴里說出喜歡我了吧。

不知道為什么，我卻在此時忽地想起那年我和鄭驚蟄在一起看《飄》，在斯嘉麗要說最后一句話時，他按了暫停鍵。

她說了什么呢？

她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是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掏出手機給鄭驚蟄發(fā)消息：“也許我也可以試試，會不會喜歡這里的俗氣繁華。再讓我試一下吧。”

鄭驚蟄似乎一直在等著我的消息，十秒鐘后，他回復(fù)我：“那我也試試吧?！?/p>

“你試什么？”

“試試會不會喜歡一些虛無縹緲的感情?！?/p>

我自嘴角扯出一抹笑，抬起頭，看向二月香港的夜空，那首歌終于到結(jié)尾，我的心定了下來。

那就讓我們再試一下，看看哪一個明天，是挽手說夢話，像昨天，你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