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薔薇

羅琪

01

唐一諾收到A大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終于重新鼓起勇氣點開了那個人的電臺。

2013年下半年，唐一諾正當高三，每日都是上不完的課程和仿佛永遠做不完的試卷。她常常在晚自習莫名其妙地哭起來，整個人處在崩潰的邊緣。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唐一諾關注了那個人的電臺，電臺名叫做深海日記。曼妙的音樂聲和低沉的男聲相搭配，把一首首詩念進人的心坎里。

唐一諾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迷人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的聲音就像古希臘神話里海妖的歌聲一樣有魅力，讓人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將自己從繁重的學業(yè)里抽離出來，沉浸在電臺節(jié)目當中。

或許是她會在每期節(jié)目下面留言，不久以后主播同她便熟稔起來，兩個人常常通過私信聊天。唐一諾這才知道，原來對方是個只比自己大兩歲的學生，就在A大，而且也是學校廣播站的成員。

那是3月末的時候，北方的倒春寒帶來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鵝毛般的雪花令天地萬物混沌如一體，辨不清方向?？商埔恢Z卻忽然找到了自己的目標，她也要去A大念書。

就這樣，唐一諾重燃斗志，為考上A大而加倍努力。如今，她重獲自由，也沒有食言，她考上了A大，可以去廣播站當他的徒弟了。

02

廣播站面試這天，唐一諾抿著唇，不斷地把耳鬢落下來的一縷碎發(fā)別到耳后又撥回來，再別回去。她太緊張了，但不是因為面試，而是因為馬上就要見到那個人了，這種心情就像禮物拆開的前一秒一樣微妙。

叫到她時，她走進面試間，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中間的許念，黑色的短發(fā)，白皙的臉龐，一雙眼睛神采奕奕，沖著她溫和地笑。

那一刻，她就知道，就是他，那個有著磁性聲音的人，就是他。

于是在接觸到他的目光那一刻，她就情不自禁地紅了臉頰，為了遮掩自己的窘態(tài)，她順勢低下頭，微微鞠了個躬，向面前的3個人問好。

10分鐘的面試時間，他一個問題都沒有問，只是認真地看著她回答其他兩個人的問題。唐一諾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他的臉和眼睛，否則她一定會腦中一片空白。

3天后，她收到了面試通過的短信，正式成為廣播站的一員。但是許念作為站長并不帶徒弟，她的師父是副站長顧明朝。

他和許念是好友，兩人從背后看常讓人分辨不出來，但實際上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性格。顧明朝時常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樣，唐一諾覺得他有點輕佻，因而常常自動把他屏蔽。而許念則是溫潤如玉的樣子，人見人愛。

沒有了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她就添加許念為微信好友，在他的朋友圈里刷存在感。她制定了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一開始只是點贊，因為她生怕拿捏不好評論的分寸，會讓許念討厭。

于是，每當許念在朋友圈發(fā)了自拍，唐一諾都會點開許念的照片拿給舍友看：“看我的許念學長，是不是很好看？”

一開始，舍友們還會跟著她花癡一陣，后來大家都受不了她天天問，就不再搭理她。她便抱著手機，一個人在寢室的小床上來回翻滾，內(nèi)心的雀躍全都寫在合不攏的嘴角上。

03

為了讓大家盡快熟悉起來，開學沒多久，廣播站就組織了一次聚餐。

唐一諾原本看準了許念身邊的座位坐下，可后來不知怎么的，位置變來變?nèi)?，最后她竟和許念成了面對面坐著，而身邊的人變成了顧明朝。她忍不住一陣失落，后來又想到，這樣就可以盯著許念的臉看而不必擔心被發(fā)現(xiàn)了，便暗自高興起來。

席間，有女生聊到近日大火的某檔配音類綜藝節(jié)目，說某某男星的聲音聽得她骨頭都酥掉了。唐一諾附和道：“對對對！我也是因為這個節(jié)目喜歡上了他，聲音太好聽了！”

話音剛落，顧明朝在旁邊挑了挑眉，說：“寶貝兒？”

唐一諾愣了一下，有一瞬間的晃神，她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顧明朝的聲音也很好聽，像大提琴一樣。她以為顧明朝在叫她，雙頰頓時飛起兩片紅云，后來反應過來，他是在模仿節(jié)目上那位男明星。

他一臉得意的笑，問：“是這樣說的嗎？”

唐一諾一撇嘴，嫌棄道：“人家可沒你這么輕佻。”

后來有一次逮到機會和許念獨處，唐一諾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問許念：“許念學長，我聽說你有一個私人電臺？”

許念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聽別人說的?！碧埔恢Z也說不清為什么，到這一刻忽然下意識地撒起了謊。或許她在等著他先認出她來，又或許她還是有點自卑，害怕被他知道后會失望。

她再次鼓起勇氣問道：“請問我可以加入嗎？”

“當然，非常歡迎?！痹S念答應得爽快，唐一諾都覺得有點不真實了。

但無論如何，她就這樣加入了她心心念念的電臺，和許念一起讀那些或甜蜜或悲傷的詩句，通過電磁波傳到無數(shù)陌生人的耳朵里。這樣想想，唐一諾就覺得既曖昧又甜蜜。

也是加入電臺后，唐一諾才知道原來那些詩歌都是顧明朝寫的。那些詩寥寥數(shù)語，有的明快，有的陰郁，有的直白，有的浪漫，竟然都是出自顧明朝之手。她最愛的那句“你碰了一下我的手/我的手心里就開出一朵薔薇”，也是他寫的。

這還是她認識的那個吊兒郎當?shù)念櫭鞒瘑幔?/p>

“誰像你一樣，一眼就被看透了?！鳖櫭鞒瘑芩?，“你不知道的事多了?！?/p>

唐一諾被噎住，瞪了他一眼，回頭繼續(xù)和許念錄節(jié)目去了。她音色軟軟的，但沒有受過專業(yè)訓練，一絲技巧都沒有，難免有點生澀的感覺，錄了幾遍都不太滿意。所幸許念極有耐心，一邊指導一邊鼓勵她，到最后一遍時總算有了起色。

看著許念點頭認可，唐一諾松了一口氣。

接近傍晚時分，陽光已從窗戶的這頭移到那頭，在許念的懷里搖下一抔火燒云的艷影，映得他輪廓更好看了。唐一諾不由得看呆了，她覺得自己快要融化在濃濃的落日余暉中。

04

唐一諾的第一期節(jié)目一上線，就俘獲了眾多少男少女的心，許多粉絲紛紛留言向她表白，電臺的粉絲數(shù)甚至一下子漲了幾百個。

許念決定出去慶祝，他問唐一諾：“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唐一諾想了想，說要去海邊趕海。

于是周末一大早，3個人就坐車來到了海邊。10月的海風已經(jīng)變涼，清晨灰蒙蒙的海像兔子一樣溫順可愛。海灘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都在翻著石頭捉小螃蟹。

他們脫下鞋子，挽起褲腳，也加入了趕海的人群里。許念在前面走著，他腿長，唐一諾跟不太上，漸漸拉開了距離。唐一諾便有點心急，加快了步伐，可腳下的石頭高高低低，她一個重心不穩(wěn)，身體搖晃起來。

旁邊的顧明朝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她才重新站穩(wěn)。下一秒，她卻像觸電一樣慌忙推開了面前的男生。

因為那一刻，她腦海里突然冒出來那句詩：“你碰了一下我的手/我的手心里就開出一朵薔薇?！彼X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顧明朝笑她笨，彎下腰去翻開石頭，捉了一只拇指大小的螃蟹，送給了唐一諾。唐一諾接過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小的螃蟹，全身淡青色近乎透明，可愛極了。

顧明朝說：“不要因為這樣就愛上我?！?/p>

唐一諾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罵他：“自作多情。”

那天唐一諾雖然累，但玩得很開心。回學校的路上，公交車搖搖晃晃的，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頭磕在車窗上一聲悶響。她皺著眉揉了揉額頭，沒一會兒又睡著了。

迷迷糊糊間，她感覺有一雙手輕輕掰過她的腦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旁邊坐的是許念啊，她現(xiàn)在正靠在許念的肩上睡覺。

真希望這輛車永遠這樣開下去。

這是她睡覺前最后一個念頭。

05

或許是在海邊吹了涼風，當天夜里唐一諾忽然發(fā)起燒來。她渾身燙得像塊炭，卻冷得一直在發(fā)抖，蜷縮在被窩里一整宿，天快亮時才勉強睡了一會兒。

她起床后仍不太舒服，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可她迫切地希望見到許念，所以還是硬撐著去了廣播站。

她出現(xiàn)時，臉色蠟黃，嘴唇有一點泛白，整個人也有氣無力的。許念和顧明朝一眼就看出來她生病了，便拉著她去校醫(yī)院買藥。

許念還是和以前一樣走在前面，唐一諾在他后面兩步遠，慢慢地跟著。她看得出來他為了照顧她已經(jīng)刻意放慢步子了，可他腿實在太長了，她還是跟不上。

那天許念正好要錄新的節(jié)目，原想陪唐一諾買完藥，讓顧明朝送她回寢室休息，可她堅持要聽許念錄節(jié)目。不管兩人如何哄騙，她都不動搖，只好順了她的心意。

也許是藥效發(fā)揮了作用，也許是許念的聲音確實能安撫人心，沒一會兒，唐一諾蜷縮在小小的椅子上，聽著他的聲音沉沉地睡著了。

那期節(jié)目，許念念了一首叫做《背影》的詩，講的是暗戀。

“你說走吧/我就跟上你/你的頭發(fā)、衣角、走路的樣子/都不屬于我/我只擁有你的背影/我最喜歡刮風的時候/風可以替我擁抱你/我已經(jīng)很滿足/可我還是想/住進你的眼睛里”

唐一諾覺得這里面每一句話都是她的寫照。幾乎每一次，她都是那樣默默跟在許念身后的，她熟悉他每一根頭發(fā)，熟悉他的肩膀，熟悉他走路的姿勢?？伤冀K跟在他身后。

她想，什么時候才能和他并肩而立呢？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唐一諾，她想告白又害怕被拒絕，不知如何是好。連續(xù)兩天，她都抱著手機發(fā)呆。舍友看她一副反常的模樣，關心道：“被你的許念學長拒絕了？”

“不是啦，我是在想……到底要不要和他表白呢？”

舍友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所以你就愁眉苦臉的？喜歡當然要告訴他啊。”

“萬一被拒絕怎么辦？”

“你不試試怎么知道會被拒絕？”舍友說，“反正如果是我，我就去告訴他?！?/p>

唐一諾有點動搖了，那晚她思來想去，最終決定按照舍友說的做。

06

唐一諾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站在滿地金黃的銀杏葉子上，認認真真地對許念告了白。

許念一臉驚訝，說：“小諾，別鬧。”

“我沒鬧，我是認真的，從我高中聽你的節(jié)目開始我就喜歡你了?！碧埔恢Z目光灼灼，像兩顆墜落凡間的星星。

許念再度開口時，星星驀地隕落。他說：“小諾，對不起，我有女朋友?！?/p>

這一刻，他迷人的聲音如舊，唐一諾卻再感受不到他聲音里的溫暖，她耳中響起巨大的轟鳴聲，愣在那里不知該作何反應。她艱難地開口：“你有女朋友？為什么我……從來不知道……”

“對不起?！?/p>

迎面起了一陣長風，唐一諾只穿了一件襯衣，不覺抱緊了胳臂。她想，秋天真是冷啊。

她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匆匆說了一句“抱歉”，迅速逃離了身邊的人。

她跑走后，許念給顧明朝打了一個電話，簡單交代了一下始末，讓顧明朝趕緊去追她。

顧明朝找到唐一諾時，她一個人躲在教學樓的天臺上，肩膀顫抖著，哭得很傷心的樣子。他舔舔嘴唇，伸出手去想要擁她入懷，卻又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也許她想一個人安靜一下，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窘態(tài)呢？

他就那樣遠遠地站著，陪著她。

后來大概是哭了太久，唐一諾彎下腰干嘔起來。他這才忍不住，跑過去輕拍著她的背問她要不要緊。

唐一諾倔強地搖著頭。

別看顧明朝寫了那么多詩，然而此時此刻，他面對他最心愛的女孩兒，他的腦海里卻一片空白。憋了半天，他吐出一句干巴巴的“你這條裙子很好看”。唐一諾低頭看了看身上穿著的那條灰色半身紗裙，有些自嘲地笑笑，扭頭看著顧明朝問：“你知道這條裙子花了多少錢嗎？”

顧明朝緊抿著嘴不說話，她便自問自答：“699，是我存了一年多的零花錢。”

“我高三的時候真的好喜歡聽許念學長的節(jié)目，他的聲音把我從無底深淵當中拉了回來。我甚至喜歡到了迷戀的程度，每天必須聽好幾遍節(jié)目才能安心。后來我開始在每期節(jié)目下面留言，把空蕩蕩的留言區(qū)當成樹洞，寫一些細碎的流水賬，大到考試考砸了，小到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有一天，我路過商場的時候一眼就看中了櫥窗里的這條裙子，可是一看價錢我就灰溜溜地掉頭了。回到家我在節(jié)目下留言，說自己看上了一條很貴很貴的裙子，要花掉攢了許久的錢，我舍不得買。其實那時候我在心底暗暗給自己許諾，如果這條留言被回復了，不論他說什么，我都要去把裙子買回來。結果你猜怎么樣？”

“你真的收到了回復?！鳖櫭鞒卮?。

唐一諾眼角含著淚笑了：“是啊，我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后來知道他在A大，我便千辛萬苦考來A大，面試廣播站。我以為能等到機會，可是他卻沒從來沒有認出過我?！彼穆曇魸u漸小下去，又捂著臉輕聲啜泣起來。

兩人再度沉默，顧明朝舔舔發(fā)干的嘴唇，喉結上下微動，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鳖櫭鞒哪樕蠈憹M了悲傷，說話的聲音略顯沙啞，“面試那天你穿的就是這條裙子?！?/p>

一陣風過，顧明朝的聲音不那么清晰地傳到唐一諾耳朵里。她停止抽泣，抬起埋在雙手中的臉，扭頭呆呆地看向身邊的人。

坐在她旁邊的男生重復道：“因為那時候和你互發(fā)私信的人，其實是我啊?！?h3>07

“所以，許念學長一直在給你當助攻？他說自己有女朋友也只是為了讓我不那么難過？”

顧明朝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寵溺地說：“是?！?/p>

是他在公交車上把肩膀拿給她靠，是他在她睡著時悄悄給她蓋了一條毛毯，是他默默跟在她身后，為她寫了那首《背影》。許念答應她加入電臺、讓她當他的徒弟、總是獨自走在前面，也都是為了給他們制造機會。

可是，他從一開始就認出了她卻沒有勇氣告白，在她面前，他所有的言語、動作都只是一種保護色，只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意。

唐一諾一撇嘴，嫌棄道：“膽小鬼?！?/p>

“那也比你強，連崇拜和喜歡都分不清楚，笨蛋?！?/p>

唐一諾握拳，重重打在顧明朝的胸膛上：“就你話多?！?/p>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從知道他寫了那么多詩開始，也許是從他扶她站穩(wěn)開始，也許是從他送她那只小螃蟹開始，又或者是從他說的那句“寶貝兒”開始，唐一諾就已經(jīng)動了心。

想來，她那么正大光明地告訴舍友自己喜歡許念，卻從來不敢提顧明朝讓她臉紅心跳的瞬間。

這時，顧明朝反手握住唐一諾的手，兩人十指相扣地向前走去了。

唐一諾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她最愛的那句詩：你碰了一下我的手/我的手心里就開出一朵薔薇。

這一次，她確信心里那朵薔薇是為誰而開。